夜色无情地降临在大水沟上空,像一个锅盖一样把大水沟这口大锅遮盖得严严实实。四周的巨齿獠牙似的山峰不光在白天遮住了人们的视线,到了夜晚,放眼望去,在夜幕的衬托下,有的如羊头,有的似巨兽,有的恰似你头脑中随意构想出来的形形色色的妖魔鬼怪,黑黢黢的,让人有一种恐怖之感。夜色带给大水沟人惟一的好处就是你不再觉得大水沟是一口大锅了,让你觉得生活在山沟里和生活在城市里没什么区别。就山沟而言,夜晚要比白天好得多,白天让你成了短视,而夜晚让你感觉不知道自己的视线有多长。当然,这只是自欺欺人之谈,谁都知道夜晚不过是一种蒙蔽罢了,而白天才能给你带来让你心明眼亮的透明。
该睡的都睡去了。夜色本来就是一副催眠剂,在朦胧的夜色下不去睡眠的人反倒让人觉得奇怪了。
山沟里一片沉寂。如果在平时,本来还可以听到沉重的气锤声和机器轰鸣马达欢笑声,由于受李宝绝食事件的影响,这种声音逐渐减弱直至无声无息。
让佐其人最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
车间里还有人,那些本该上二班的人,虽说还坚持在班上未能离去,但却没人守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那些做梦都想着调走的人本来就想以不是罢工的罢工方式来表达自己对李宝的支持,三个一堆五个一伙地聚在一起议论着事情的最终结果,而那些本来与己无关,已完全没有调走理由的人像是受了传染,索性也加入了聊天的行列。反正是法不责众,更何况干活不如站着站着不如坐着坐着不如倒着,能趁机歇息歇息也没什么不好。
佐其人今天没有回家,自动留下来值班,惟恐发生停工停产的事,没想到还是发生了。
他已经在各车间转了一圈,最初也喊也叫也把值班工长训得狗血喷头,无奈那些工人胆小一些的立即开动了机器,等他一转身离去,就又不知跑哪去了。那些胆大的干脆嬉皮笑脸地与他臭贫,全然不把他的叫与喊当一回事,要是在平时,不要说为了生产,就是单单为了尊严和面子他也要把这些人处理得服服帖帖的。其实,平时谁都不敢这样。他知道大势已去,后来便不叫也不喊了,权当此行只是一种视察罢了。
佐其人和小何一回到办公室,佐其人就一头扎在专门为他所设的床上,转了一圈,说起来也是七八里高低不平的山路,把老头儿也累得够戗。
“唉,闹了半天,我倒成了最大的受害者!”佐其人不无感慨地说。
“可不是吗,咱们都是受害者!”小何随口接了一句。
“嗯?!”佐其人没明白小何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咱们都是这个厂的受害者。也就咱们中国吧,把这么大的现代企业建在一个山沟里,换成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打死都不会干的。”小何嘟嘟嚷嚷地表示着自己的不满。
“唉,”佐其人对此也颇有感慨,但立时又警觉起来,“你小子别给我胡说八道啊,这厂子是一九六五年开始建的,是中央的决策,可跟‘四人帮’挂不上边。什么咱们都是受害者,受谁的害?”
“嘿嘿,”小何顽皮地一笑,“甭管怎么说,如果当初这个厂子建在银川,就不会发生李宝绝食这样的事。”
佐其人只好保持沉默,自己心里都想不通的事,怎么可能再去说服别人。无意之中,他发现了挂在床头上的一大网兜食品。这是今天下午他和小何准备去探视李宝时买的,走到半道,被几个人拦住了,请示这请示那的就没去成。“走,看看李宝去!”佐其人说着翻身下床,拔脚就走。急性子就这点好,办事从不拖泥带水。
“唉,再去见一面吧,过两天没准再也见不着了呢!”小何伤感地说。
“乌鸦嘴,给我闭住!”佐其人这次真有点急了,大声喝斥道。吓得小何再没敢吭声。
党委办公室静悄悄的,只有那玻璃窗透出的微弱的灯光提醒人们这屋里还有人的存在。已经快十点了,聚集在周围的人们知道今天肯定没戏了,才逐渐散去。
李宝躺在办公桌上,头下垫着一卷报纸,两眼直勾勾地瞅着天花板,一动不动,多少有点像一个含恨死去而又不肯瞑目的死人。崔亮、王国中、大猪头、小猪头等一帮子人或坐或站,谁都没有话说。该说的都说过无数遍了,再没啥好说的了。偶尔,有谁问一句,李宝喝水吗?抽烟吗?总算让这死气沉沉的屋里有了点响动。激情过后是冷静,都在考虑着何去何从,该如何收场的问题了。
佐其人的到来令他们多少感到有点意外:这老头儿一整天都没来,这时候跑来干啥?按着平时佐其人在他们头脑中的印象和感觉,他早就应该来才是,可是他竞一直未露面,这多少有些令人失望。选在这个时候来,是劝降还是另有所想?
“早该来看看大家的,可让你们这事给搅和的,全厂都快停产了,我是厂长啊,不抓不行,没顾得上来,有意见了吧,啊?”
佐其人的开场白虽说有他不受听的地方,怎么叫我们搅和的?我们搅和什么了?但总的来说倒也是实话实说,没来虚的,他们也就接受了。没人出来反驳,默默地等着厂长说下去。
“就叫我这么站着说呀?我刚才在全厂跑了一圈,累得我腰酸腿疼的,不信?你们问他。”
他指指小何,而后把王国中从椅子上拎起来,自己一屁股坐了上去。“就不知道给老头儿让个座?”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大前门烟,开始挨个地散烟。他的烟瘾极大,每天至少两盒,还有个爱散烟的毛病,到车间或开会的时候,只要他高兴,有多少人就散多少烟,苦的是小何,得整天跑商店,陪着笑脸,说着好话,给他买烟。后来,厂里出面和商店协商每月专供六条前门烟给他,这事曾在全厂引起不大不小的非议,但鉴于是工作的需要,又是他自己掏腰包,也就默许这份特权了。
“你怎么不抽?”他问李宝。
李宝轻轻地摇摇头,并指了指嘴唇。虽说三天没吃东西了,现在饿得不行,但烟却没少抽,嘴里跟吃了黄连一样的苦,嘴唇上也起了一串串的燎泡。
“嗯,不抽就不抽吧,空肚子吸烟不好,多喝点水。”老头儿说着,叫小何拿过一瓶橘子汁来,送到李宝的嘴边,“来,多喝点。”
李宝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橘子汁没喝下去,一颗颗硕大的泪珠由腮边一直流进嘴角。“厂长,凭啥我们就该受这罪吗?”李宝握住佐其人的手神情激动地问,分明在尽力压抑内心的悲愤,最后再也压不住了,竟然哇地一声号啕大哭起来。
佐其人本来准备了一大肚子的话,有调侃的、有风趣的、有忆苦的、有思甜的、有冠冕堂皇的、也有实话实说的,但李宝这么一哭,他竟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哪,堂堂五尺高的汉子心里没有委屈能如此地伤心大哭吗?老头儿最见不得这个。李宝的话像钢针一样刺在他的心上,我们凭啥让人受这些罪吗?十几年来,我们在先生产、后生活的建厂原则作用下,这批年轻人什么苦没吃过?什么罪没遭过?年近而立之年却连个老婆都说不上。如今,仅仅是为了探视病危的母亲还要他们闹到绝食的份上,我们整天要求他们这样要求他们那样,可我们究竟为他们做了什么?设身处地地为他们想了多少?我们问心有愧呀!
想到这儿,佐其人霍地站起来,“明天,我一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说完腾腾几大步就迈出房门,连头都没回一下。
“娘啊,儿子回来看您来了!”
“回来啦?娘知道你忙,那么大的厂子离不开你,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这些娘都懂,你就是不回来,娘也不会怪你的。”
“娘啊,一切都好吧?”
“都好,都好,你二弟他们几个把娘的后事办得挺好的,娘现在在这儿不愁住、不愁吃、不愁穿、也不缺钱花,就是对你放心不下。”
“瞧娘说的,儿子都这么大了,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唉,娘也不瞒你了,娘来这没几天,可哪天也没得消停。”
“咋回事?娘,你说。”
“唉,都是来告状的!”
“告状?!告谁的状?”
“娘说了,你也别上火,唉,都是来告你的状的。”
“告我的状?都是谁?告我什么状?”
“一开始来的那个姓秦,小白脸,说原先是你们厂的工程师,说是因为受了你的迫害才死的。”
“娘,那他是胡说呢,他是因为宣扬走白专道路想成名成家,群众开了批判会之后,他想不开自杀的!跟儿子没啥关系。”
“我也是这么想呢,我儿子怎么能无缘无故地迫害人。后来呢,又来了一个女的,长得挺俊的,叫个什么招娣,说是在厂子里没法活下去了,你们也不给处理,逼得她自杀了。”
“咳,儿子咋跟您说呢?她是由别人介绍找了一个男朋友,这个人怕她变心,就把她灌醉以后给睡了,招娣醒来后,非要把那人按强奸罪给判刑不可,娘,你到厂里来过,这种事多了,儿子能这么办吗?就把他给保下来了,谁知道招娣怎么那么想不开,竟然喝了一瓶敌敌畏自杀了。”
“她倒也是这么说的,可她一口咬定强奸就是犯罪,你压根就不该保他,唉,天天上我这来闹,絮絮叨叨的,烦死我了。”
“还有谁告我的状?”
“咳,有十好几个呢,娘也记不下那么多,反正是总来娘这告状,让娘不得安生。这不,又来了!娘得找个地方躲一躲。”
“娘!娘!”
“老徐,你怎么啦?醒一醒!”
徐燮鲤鱼打挺似的从床上坐起来,看见老婆正在一旁摇晃着他,看见他醒来,连珠炮似的提出一连申的问题:“咋的啦?做噩梦了吧?瞧把人给吓的!梦见妈了吧?要不,今天就走,回去看看?妈死了,做儿子的不回去也不怕人笑话?要不我回去?可媳妇尽孝叫人说起来也不是那么回事呀!你说呢,老徐。”
“你给我闭嘴!”大梦初醒的徐燮被她给嘟嚷烦了,喝斥了一句,顺便把积蓄在胸中的不满也一并发泄出来。“现在想起孝顺来啦,人活着的时候干啥来着?”
“咳,怎么把火撒到我身上了!”老婆本想认真地跟他说道说道,但一看他那铁青的脸,知道他这两天心情不顺,又正在火头上,跟他说啥也说不清,惹急了再让他骂一顿也是自讨苦吃,又嘟嚷了一句,“哼,今天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便又酣然人梦了。
徐燮拉开灯,看了看表,才凌晨三点多钟,睡意全无,知道再躺下去也睡不着了,索性穿衣下床,找点事干算了。
他坐在写字台前,准备把这一两天厂里发生的事记下来。这些年来他养成了一个习惯,厂里发生的任何事情,无论是大事还是小事,他都要把来龙去脉事情的经过每个与事件有关的人特别是自己都是怎么说的都是什么观点等等记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记下来的目的倒不是为了日后算账、抓谁的小辫子,而是这些年的政治风云告诉他,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以后万一有个风吹草动,这些记录就可以是对那些说得清或说不清的事情的一个证据,是自己责任的毫不推卸,不是自己责任的也休想加在自己的头上。同时,随着时间的推移,有时把已成为历史的昨天的事情拿出来看看,也不失为是一件有意思的事,从中不仅可以欣赏到自己的英明、正确、伟大之处,也可以看到自己的不足、短视,甚至幼稚可笑的一面。他已经记了厚厚几大本了。
他拉开抽屉,却发现现在正在用着的那个大笔记本不见了。“嘿,我的笔记本呢?整天的收拾、收拾,把我的笔记本收拾哪儿去了。”
“大半夜的你闹的什么妖啊?你那笔记本不是在一头沉这边呢嘛!”被吵醒的老婆哼哼唧唧地说着,又酣然人梦了。
徐燮拉开一头沉的桌门,果然见十几本笔记本整整齐齐地摞在一起。他从中找出现在正用的那本,把李宝绝食的事件认真地记录在案,倒也不失为客观、公正。写完之后,看看表,才用了一个多小时,离天亮还早着呢,索性把所有的笔记本都拿到桌面上,不无用心地翻看着以前发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