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最后一拨找上门来的职工,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多了。徐燮觉得疲惫无比,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边脱衣边对老伴说:“去给我准备点吃的,明天早晨四点钟叫醒我。”
“你干啥去?”
“上山,打猎。”
“找死啊,这么大岁数了,还敢上山?再说,好不容易休息一天,就在家好好歇着呗。”
“你别管,在家也不得清闲。”徐燮懒得和老伴哕嗦,自顾躺下先睡了。
“我不管,啥事我不管能行?!”老伴嘟嘟嚷嚷的,但还是下厨房为徐燮准备吃的去了。
老头子说得也有道理,在家也不得清闲,找他的人太多。为调动工作的、为调换工种的、为调资的、为分房的、为落实政策的,连两口子打架闹离婚的、老人说受儿媳虐待的事也来找他,手段也无所不用:嬉皮笑脸的、苦苦哀求的、软磨硬泡的、死赖着不走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一阵哭一阵闹的、甚至扬言要拿炸药包与你同归于尽的!谁让你是“老天”哪?找你,就是对你的信任。认真负责也好,敷衍塞责也好,反正你得搭上时间耐下心来和他磨嘴皮子,闭门不见不是办法,有损党委书记的形象,哪天都得折腾到半夜,他本人休息不好不说,害得全家人也不得安宁。走吧,让家里也清静清静。老伴最终还是想通了。
四点钟,徐燮准时被叫了起来,草草洗了一把脸,带上吃喝,走出院门的时候,见高明已等在那里。这是事先约定好的。
五点多钟的时候,两人爬到半山腰。山太陡,每往上走一步,都得付出一定的气力,有些地方面对你的是立陡立崖的石壁,足有一房多高,你就不得不退回来,再另找上山之路迂回前进。有些地方还有些滑,前几天刚下过一场中雨,今年的雨水格外多,人夏以来,断断续续地下过三四场雨了,尽管降水量不是很大,但在少雨干旱的西北地区已经是不多见的了,连当地的农民都说,怪球了,“四人帮”打倒这几年,连雨水都多了。
雨水一多,贺兰山便不再是满眼的灰褐色,已经有了一点绿意,酸枣树长得蓬蓬勃勃,小小的绿叶挂满树枝,一颗颗青青的果实散挂其间。山石之中,稍有一点土壤的地方,青草破土而出,背阴的石头面上,竟也长出了苔藓。徐燮有几次脚下一滑,差点没滚下山去,幸好高明在他身后护驾才没发生意外。
高明再不敢往上爬了,万一徐燮有个好歹,不是闹着玩的事。徐燮也不想再往上爬了,太累,已经是气喘吁吁了。到底是年龄不饶人啊,再过几天就该是五十岁的生日了,按东北人的算法,虚岁就是五十一岁。
“就在这儿等着吧。”高明指着脚下一块能容一人之身的空地挺内行地说:“前边那条沟是羊道,每天早晨青羊都顺着这条沟下来到大水沟喝水,你埋伏在这里,别出声,我埋伏在那边,注意,等羊走近了再开枪。”说完,高明从肩上取下两枝半自动步枪,一枝递给徐燮,“子弹都装好了,到时候扣扳机就行了。”这才摸索着向对面的一块大石头走去。枪是昨天从保卫科借的。
徐燮趴在那儿,怎么着都觉得不舒服,不是右肩部有块石头影响持枪姿势,就是腹部有块石头硌得皮肉发痛,想往后退一退,双腿就得窝起来,想往前进一进,脑袋又正好顶在一棵酸枣树上,上面坚硬的刺也不是好惹的,正是所谓的进退两难了。最后,只好半侧半卧地躺在那里,时间稍长一点,右臂就有些发麻了。
“我说,青羊怎么还不来?”徐燮问。
“别说话,马上就来了。”
徐燮就不再说话,但连右腿都有些发麻了,就动了动右腿,正好把一块石头蹬了下去。石头就势磕磕碰碰地滚下山去,击山撞石,发出一连串的响声。
“我说,青羊怎么还不来?”徐燮有些等不及了。
“别出动静,马上就来了。”
徐燮就不敢再动,怕再闹出动静来。
天色渐渐地亮起来了,已经隐约可见远处模糊的山影。徐燮觉得右腿和右臂好像已经彻底失去了知觉,想换个姿势吧,又怕再弄出动静,便忍住了。他知道现在是最最紧要的时刻,天再亮一亮,青羊便不会露面了,这是他常听打猎人讲的经验之谈。
慢慢的,天变成了一块硕大无比的白布,贺兰山就像画在白布上的一幅水墨画。徐燮觉得自己要是再不活动活动,恐怕就会成为这幅山水画中固定的一笔了,实在不堪忍受,就一骨碌坐了起来。“别动!”他听见高明喊了一嗓子,抬眼向前望去,见两个移动的黑影子正向上方蹿去,转眼之间就无影无踪了。
“咳!”徐燮懊悔得直拍大腿,早不动晚不动,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动起来了?再说,不是说天一亮青羊就不出来了吗?看来,经验之谈也不可信。半宿的辛苦毁于一旦。
“今天算是没戏了。”高明也从那块大石头后面走了出来,他比徐燮还要辛苦,足足站了一个多小时,那块大石头后面连块可坐的地方都没有。
“都怨我,错过了机会。”徐燮觉得有点对不住高明。
“咳,本来就是玩嘛,您不知道,打猎这玩意固然需要枪法好,但很大程度上也要看运气,就看你能不能抓住机会,常打猎的也经常扑空,再说,现在的青羊也变精了,神出鬼没的,让人不好把握机会。”高明安慰着徐燮。
徐燮本来也没指望能打到青羊,出来散散心罢了,懊悔的心情逐渐地淡了下去,想站起来,右腿还是麻酥酥的,便一面活动着腿脚,一面扶着山石慢慢地站起来。
山下,历历在目。
远处是一望无际的荒漠,稍近,就是崇岗大队了,星罗棋布的农舍和一块块棋盘似的农田,大水沟的水像一条蛇弯弯曲曲地通过其间,一块洗衣盆大小波光闪烁的就是向阳湖了。山脚下,就是沟口家属区,百十栋平房,那是当年工程连留下的业绩,还有火柴盒大小的十几栋楼房,那是近两年陆续建成的家属楼,好让住在沟里的职工陆续搬到沟口。李宝事件之后,徐燮弄通了一个道理,西电厂要想留住人,首先必须给职工创造一个良好的生活环境,再不能老是先生产后生活了,因此,相继在沟里沟口分别建成了具有综合娱乐性的大礼堂,又一栋接一栋地盖起家属楼。本来地理环境就不太好,再没有一个宽敞的住房,跟打麻将的十三不靠似的,人家凭什么非要在这棵树上吊死!既便这样,住房还是满足不了职工的要求,还有几栋脚手架林立的就是今年开春开工的家属楼。
“他们今天不休吧?”徐燮指指那几栋家属楼。
“不休,咱们跟他们签有合同,提前一天交工奖励一千元,推迟一天罚款一千元,现在每天都加班加点地干哪!”高明虽说不主管基建,但厂里的大小事情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嗯,改革嘛,就是要奖勤罚懒,这个法子好,谁想出来的。”
“听说是佐厂长的主意。”
“晤。”徐燮不得不佩服佐其人脑袋里的花花点子就是多。“告诉一下老迟,要注意工程质量,不能光图快,百年大计嘛,不能让职工一搬进去就骂爹骂娘!”
“噢,”高明答应着,突然又想起什么。“徐书记,前几天还有人反映说工程队的头头提着羊腿和胡麻油半夜到过老迟的家里。”
“有这样的事?”
“只是有人反映,还没有最后证实。”
“这事要落实一下,他送羊腿和胡麻油为什么?还不是图个偷工减料,验收时让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拿国家财产作交易,我最看不过去的就是这个。”
“那是,徐书记廉洁奉公是全厂有目共睹的。”
两人说着,爬到一块平坦的青石板上,就势躺了下来。
“我徐燮活这半辈子,说我有什么缺点错误我都可以接受,惟有在这方面,我敢拍着胸脯保证,我没沾过国家一分一厘的便宜,更不要说多吃多占了。”徐燮大概出于对羊腿和葫麻油之说的气愤,竟然对高明表白起自己来,这还是不多见的。
“正因为您的表率作用做得好,全厂的干部才很少有犯这方面错误的。”高明说的倒也是心里话。
“所以,只要碰到这种事就二定要抓,不能让他开这个头。改革开放是好事,但不能把资产阶级的那一套铜臭味也放进来。”
“那是。”
“哎,高明,你说,我要是死了以后,党和群众对我会有怎样的评价?”徐燮突然转了话题。
“徐书记,您怎么突然想起这个问题来了?”
“瞎想呗,你说你说。”
“要我说嘛,组织上会认为您是一个优秀的共产党员、模范的好干部,至于群众嘛,至少也得给您一个廉洁奉公的好公仆这样的评价吧?”高明知道目前全厂职工对他意见甚大,好多矛盾焦点都集中在他的头上,也弄不清楚群众到底会对他怎样评价,既然他刚才自己标榜是廉洁奉公,就顺水推舟地把这顶帽子给他带上了。
“这我就心满意足了!小高,你记住,我死以后墓碑上啥也不要写,就写上中国共产党党员徐燮之墓就行了。”徐燮叮嘱道。
高明不知徐燮今天为什么会谈到死,怕他再说下去不吉利,想打个哈哈把话岔过去。“徐书记,您对我有什么评价?”
“既然你问到了,今天我就跟你说说,你聪明、能干、遇事也有办法,这些都比我强,当然了,也有些领导说你处世圆猾,怕得罪人,这些我能理解,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干部,前些年又是那样极左的时代,稍有不慎就可能一落千丈,别说你了,连我自己都觉得变滑了许多,说旬不该说的话,上级领导在讨论提你当党委副书记时,争论还是比较大的,最后是我以党性提保才通过的。我可不是在你面前卖好,你一定要把工作干好,工作上要是出了什么问题,我可饶不了你!”徐燮的面孔颇为严肃。
“徐书记,这一点您尽管放心好了,我一定会尽我最大的能力把工作做好。”
“这我就放心了。来,睡一会儿。”徐燮似乎完成了一件大事,说着说着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