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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驴大哥

话说意大利南方有个小村庄,总共有百十来家人家,都靠种田度日。内中有个农夫,养着一匹驴子,已有八九年了。那驴子少壮之时,本来身强力壮,毛润肉丰。如今老了,瘦得好不可怜,看去简直是骨头撑着皮。身上的毛,东一搭,西一搭,像癞狗一般。一日,从田里做工回来,气咻咻的躺在荳棚之下。

荳棚对面,小小的三间茅屋,灯光射眼,这便是主人和主妇的住房。主人主妇,正在谈论家务。听主人道:“玛利,这驴子老了,做不得工了,今天驾了犁,才耘得半亩多田,便倒在地上,不能动了。”玛利接口道:“可不是么,工是做不来了,食量倒还来得,养着他,活活赔钱。亨利,明天卖了罢。再不然,把他杀了。我看那张皮倒还值几个钱。”主人点了点头,便各归寝。

咳!可怜可怜!驴子替主人做了半世工,老了做不得,主人还要杀他。他们一席话,驴子句句听得。虽然口不能言,心里却知道,暗地垂泪道:“我现在虽做不得工,我也曾做过工来。我做得的时候,半夜里替主人磨粉,白昼里替主人耕田。做工回来,还替主人拖了一车的草,几十斤重的犁;闲了时,还得驮着主妇和小主人,到镇上去逛。那时主人报答我的,不过一束干草,几升黄豆罢了。”

驴子想到此处,肚中觉得很饿。勉强立起身来,走前数步,将头向主人房门上,轻轻撞了一撞,意思是要饭吃。主人在房中说道:“驴子讨食了。”主妇道:“明天就要卖了,还喂他做甚!”驴子又听得明白,眼泪汪汪的回到破棚。一咕噜躺下,又想道:“这一年来黄豆也没有尝到。主人说我贪吃懒做,天天只给干草我吃。主人呵!天天只吃干草,怎生长得出气力?咳!不料从今以后,干草也没得吃了。”

驴子此时,忽然翻身跳起来,自言自语道:“主人用不着我,我不好走么?我生了四条腿,养不活这一张嘴么!我为什么定要靠人,不自己去寻生活?”这时星月满天,正当夜半。驴子主意既定,悄悄儿乘着月光走了。看官,须知驴子私自逃走,委实是主人太虐待的缘故。去虽去了,到底将来如何,却没有把握。当下乱走了半夜,天将明时,到了邻村。事有凑巧,劈头就遇见了一条狗。

那狗垂头丧气,卧在路旁,煞是可怜。驴子想道:“他不在人家门口躺着,却卧在路旁,光景是无主的野狗了。敢情也是私逃,和我一样么?”因上前问道:“犬兄,你一向好么?我见你怪忧愁的,也觉代你难过。你莫非是耐不住主人的暴虐,私下逃出来的么?咳!我也有苦难说。你何妨说出来,我们大家商量着做。”

犬听了,摇头叹气道:“不瞒驴大哥说,我们虽然没甚用处,忠心义气,却是有的。在主人家时,随你怎样苦,我们总是耐着,不忍相离。逃走二字,我心里从没有过。现在老不中用,主人赶我出来,我的死活,他不管了。”驴子道:“原来如此。实在可怜!只是犬兄现在打算做什么呢?主人虽赶了你,你总得有个行业才好过活。若是闲着,总不能久。”犬说:“我正没个计较,驴大哥有什么妙计么?”驴子见问,便先把主人欲杀他,他私下逃走的话,说了一遍。然后说道:“我已想有一条活路在此,只消多得几个同志,便可成功。”犬问怎得一条活路呢?驴说:“做把戏。”犬听了,也以为然。当下驴与犬同路向前而去。犬与驴走得不远,又遇见一猫。犬和猫本是旧相识,如今遇见,即上前和猫谈话,方知猫的境遇,正和驴犬一般。真所谓同病相怜,当时也合了伙,一齐向独立谋生的路上,用力做去。

他们三个,一路行去,心投意合。不觉村庄走尽,当面现出一座大树林来。瞥见道旁卧着一只雄鸡,双足被缚,不能行动。那雄鸡高冠美羽,又肥壮,又美丽,不知何故遭这困难。

驴子对犬猫说道:“这位高冠公的嗓子,是无人不欢迎的。我们团体之中,不可少了他。我看他那样子,一定性命就不保了,我们眼见不平,不可不救。”

三个商量定了,遂公推猫去慰问雄鸡。雄鸡含着一包眼泪,回答道:“我替主人报晓,一向不曾错误。昨夜月光很亮,我半夜醒来,一时糊涂,认做天晓,提起喉咙,叫了几声,把主人惊醒。主人因此大怒,说半夜里啼的鸡,是不吉利的,预备了滚汤,快欲杀我了。”猫听了,着实替他不平,遂把来意说明,邀同入伙。雄鸡自然愿意。猫立刻将雄鸡脚上的绳咬断,引他同见驴犬,一齐向大树林中去了。

及至走近树林,天已黑将下来。四个商量寄宿之处,都说还是树林中好,大路上怕有人见了不便。于是拣一棵大树,作了他们四个的临时旅馆。犬和驴就在树根边躺下,猫爬到枝间去睡了,雄鸡直飞到树顶上宿。

到了半夜,那高踞树顶的雄鸡,忽然见远处有火光,时明时暗,好生诧异。因对猫说了,猫又和犬驴说了。大家猜了半天,不明其故。鸡说:“我看此火有些蹊跷,一定不是人家的灯光,大约是村中失火。”犬说:“那么我们赶紧跑去,瞧他一瞧。”三个都赞成此言,立刻出发,向火光处奔去。到得相近,方才知道所猜全差,原来是好好儿的一所楼房。

雄鸡看见的灯光,便从这楼窗中射出。又听楼中谈笑饮喝的声音,像有七八个人的光景。楼下大门,却又开着,也没人看管。驴子悄悄儿对三个同伴说道:“我看这些人半夜喝酒,必非正人。好在他楼窗不关,我们爬上去看一看,便知端的。”

爬墙走壁,本来是猫的惯技。他一闻此言,便扑的跳上驴背,再从驴背,跳到窗边,向窗里看了半晌,回报道:“屋内有七八个人,都像强盗。桌子上摆了好酒好肉,正吃喝着咧!”驴子道:“如何,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强盗的物,是不义之财,我们不妨取之。”因轻轻对犬猫鸡说了几句。三个都赞好,立刻依计而行。

看官道驴子用什么妙计呢?原来他自己立在窗前,教犬立在他的背上,猫又立在犬的背上,鸡又立在猫的背上。如此一接,早和楼窗一般高了。驴子以咳嗽为号,但听暗号,四个一齐狂叫。顿时驴声、犬声、猫声、鸡声混做一片,又响又杂,在这冷清清的荒村,半夜听了,好不可怕。楼中强盗,正吃得半醉,猛听得这一种怪声,疑是官军来捉,不及收拾,立即逃命。一溜烟走得无影无踪。

强盗既逃,驴犬等四个,便安然进门,把强盗剩下的食物,尽情享用。吃得饱了,安排睡眠,把灯光都吹熄了。驴子便在庭中大树底睡下;犬伏在门后;猫蹲在几上;鸡飞到屋顶睡了,不在话下。

且说强盗逃了一阵,不见有人追来,便又聚集一处,商量报复的法子。盗魁出个主意道:“我们逃得太要紧了,没有认清敌人是什么人,如今须得先派人去探听虚实,最是要紧。”遂派出一名伶俐小盗,命他快去快来。

小盗领命自去,到得屋旁,只见灯火全无,黑魆魆不见一物,静悄悄不闻一声,又怕又疑,不敢进门。侧耳听了听,不见什么动静,方才扭扭捏捏的摸进大门。又摸到房中,四下里乱看,只见茶几上,有一个棋子大的东西,亮晶晶正发绿光,这原是猫的眼睛。哪知小盗竟认是炭盆中的余火,忙在腰间掏出火纸,直搠过去,想要取火。猫见了,张开利爪,一脚抓去,正抓在小盗面上。小盗呀的一声,缩转身便逃。此时心慌意乱,不比来时的脚步轻,走路子细。到得门边,早撞在门上,又惊醒了门后的犬,跳起来向小盗腿上咬了一口。小盗更吓得什么似的,顾不得痛,逃至庭中。此时驴子也醒了,把住大门,候小盗出来,踢上一脚。小盗一个翻身,滚到门外去了。

小盗生怕有人来捉,便连爬带滚,落荒而走。忽听雄鸡高叫的声音,竟听做喊捉强盗,更加没命的乱跑。好容易脱了险地,遇见了同党,已弄得一丝两气,说不出话了。

盗魁见小盗受伤而回,大吃一惊。仔细盘问,小盗只得添些枝叶说道:“小的到了那边,灯火全息。摸到屋中,见几上有块没有烧完的炭,正想用火纸去取火,忽地来了个人,伸开五指,将我面上抓了一把。我转身向外逃走,门口又有人拦住,将我腿上砍了一刀。到得园中,只见一个黑衣大汉,捉着一条铁棍,将我拦腰一棍。我逃出大门,哪知屋顶上还有人守着,连呼‘捉强盗’,若不是我两条腿快,早已送了性命。他们人数极多,处处有埋伏,看来不是好惹的。”

众盗听了小盗的话,都信以为真,便连夜逃走,再不敢来。从此驴犬猫鸡四个,安稳住下,不愁风吹雨打了。只是住所虽然有了,食料还须想法。第二天,四个开会商议。因为驴子是发起人,就推为主席。驴子说道:“诸位朋友,我们初出来时,原打算从死路里开条生路,吃苦是不怕的。今赖上天保佑,居然不费气力,得了这个住所。我们感谢之余,仍要大家努力,去寻生路,万不可懈惰了当初的志气。再者我们四个,需要相亲相爱,同心合意,方能将生活问题,维持到底。”

犬、猫、鸡听了,一齐应道:“是啊,我们全听驴大哥的吩咐!”驴子谦让了一番,然后出个主意,说每日下午,一同出去赚钱。驴子和猫做把戏;雄鸡唱曲子,犬收钱。

从此以后,附近的村庄上,常常见这四位朋友的踪迹。借此得了人家的冷饭残肴,得以过活。看客中有知道这四个朋友的来历的,着实敬重他们能自立,能用力气换饭吃,便格外照顾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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