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莱瑞娜将信扔进火里,轻柔地绞着发稍,自言自语地笑了:
“呵呵,真希望信使到达时两位王子都在场……只要过了今晚……”
“阿帕拉殿下驾到!”
特莱瑞娜突然惊醒。
“阿帕拉?他不是四天后才回来吗?”
她慌乱地披好纱巾,走到门口,迎面看见阿帕拉苍白的脸。
“我奉父皇之命来告诉你……皇兄剿灭了珈南和腓尼基两地的乱贼,已经率军队回到哈利卜要塞修整。”
“赛里斯没有受伤?那倒真是幸运呢。”特莱瑞娜抚弄着手中火红的罌粟,头也不抬。
“好冷漠的口气,就好像你不是哥哥的妻子。”阿帕拉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妻子?!”特莱瑞娜的手抽搐着,一把将罌粟花撕成碎片:“如果用这种卑鄙手段骗来的女人也能被称为妻子的话!”
阿帕拉沉默地凝视着特莱瑞娜,他俯下身,一片片捡起散落一地的花瓣。
“我听侍卫说,你好像怀孕了……”
特莱瑞娜脸色骤变,隐瞒也没用了,只有孤注一掷。
她微微歪着头,冷笑:
“没错。阿帕拉殿下,你应该恭喜我才对呀!”
阿帕拉嘴角抽动了一下:“赛里斯在婚礼第二天就接到珈南叛乱的消息……他出征前一直连夜和父皇商讨作战计划,至今也没碰过你……”
“那又怎么样?”特莱瑞娜不屑一顾,她盯着阿帕拉,浓密的睫毛下闪烁着诡异的光芒,一字一句地说:
“他的确不是赛里斯的孩子。阿帕拉殿下,他是你的孩子!”
阿帕拉被雷电击中一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特莱瑞娜轻轻凑过去,依偎在他肩上,纤细的手指抚摸着那苍白的面颊,婉转妩媚的声音如同莺啼。
“……赛里斯很快就会接到消息。他虽说纵容过你一次,但眼看着自己的妻子怀上弟弟的孩子,这种耻辱再仁厚的兄长也无法忍受!何况,我肚子里的孩子还有未来的皇位继承权……赛里斯,他决不会放过你的亲生骨肉……若想保护这小孩,你只有一种选择……”
特莱瑞娜抬起头,娇声问道:“……阿帕拉殿下,难道你就不想让自己的儿子成为赫梯皇帝吗?”
她目光灼灼地盯着阿帕拉惨白的脸:“难道你愿意永远被哥哥的光辉所掩盖?难道你从没为命运的不公而痛苦愤怒?阿帕拉,你的内心深处……就没有嫉妒过赛里斯?”
阿帕拉紧紧咬住了嘴唇。特莱瑞娜柔媚地一笑:“你没有反驳,说明我猜对了……阿帕拉,我知道你想要我,而且……也希望我们的孩子登上皇位。所以,我们只能……”
“幸好早回来一步,议会还没得到这个消息。”阿帕拉轻轻推开特莱瑞娜,脸上浮起一丝虚弱的微笑。
“你想干什么?”特莱瑞娜隐隐预感到什么,缩紧了身子。
“至于信使……我已经派追兵除掉了。”
阿帕拉一拍手,帷帐后面走出一名侍卫,把一尊精美的银杯端到特莱瑞娜面前。
特莱瑞娜盯着杯中粘稠的黑褐色液体,狂笑起来。她本能地后退几步,紧紧捂住肚子,声音里饱含着悲愤与仇恨:
“……阿帕拉,没想到你是这种男人!竟能狠心到杀死亲生骨肉!……不,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我的孩子!我决不喝那药!”
“看来我只好亲自喂你了……”阿帕拉苦笑一声。
他含住一口药,猛的搂过特莱瑞娜,双唇紧紧压在她的小嘴上。特莱瑞娜在他怀里绝望地挣扎着……突然,一颗冰冷的液体滴落在她的面颊上,她感到他的肩膀剧烈抽动着,凌乱的金发下那纤长的睫毛早已湿润了……
特莱瑞娜一怔,阿帕拉趁机撬开她的唇,将药汁强行灌进她嘴里。腥苦的汁液伴随着火辣辣的痛顺着喉咙滑下去,一股撕心裂肺的痛苦淹没了特莱瑞娜……她精疲力竭地咳嗽着,逐渐停止了挣扎。
阿帕拉把特莱瑞娜轻轻地抱到床上。他沉默地望着那伏在枕边抽泣的人儿,突然站起来,头也不回的向门口走去。
“……等等!你以为可以白白害死我的孩子吗?”
特莱瑞娜爬起来,披散的红发下,一张俏脸已是泪痕交错。
阿帕拉转过身:
“说吧,你要什么。”
特莱瑞娜拂开乱发,傲慢美丽的灰眸里燃烧着难以抑制的仇恨:
“……立即解除对我的软禁。还有……今后不再派亲信监视我。”
阿帕拉望着她,许久,才淡淡地回答道:
“好。我以伊修塔尔女神的名义起誓,满足你所有的要求。”
9
……雨,终于停了。
阿帕拉独自坐在池塘边,忧郁的目光划过池中凋谢的白莲……他的视线渐渐模糊,恍惚中,神思飞回了天真烂漫的孩童时代……
“阿帕拉殿下,别跑得那么快!小心摔倒!”
“阿帕拉殿下,等一下!您的衣服还没穿好!”
“阿帕拉殿下!……”
身后响起无数侍女的惊呼声,年幼的他像一只狡猾的小山猫,在人群里灵巧地钻来钻去,咯咯坏笑着,一溜烟消失在幽暗曲折的回廊里……
“……父皇刚从叙利亚远征归来,一定带回许多好玩的东西!我要赶在赛里斯之前把它们都抢过来!”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着,眼前一亮,来到御花园里,父皇和奈芙瑞斯夫人正在凉亭里微笑着朝他招手。阿帕拉兴奋地冲过去,刚想爬到他们身边撒娇,突然愣住了……只见父皇温柔地抱着小辛茜娅,赛里斯则坐在奈芙瑞斯脚边,脑袋枕在她的膝盖上,怀里紧紧搂着一堆玩具战船。
他懒洋洋地抬头,抛给弟弟一个绝美的微笑。
“阿帕拉怎么来得这么迟,已经没有你的位子了!”
……阿帕拉虚弱地喘息着,意识挣扎了一下,又沉入水底……
“赛里斯你等着!早晚有一天我会杀了你!”记忆深处,幼小的自己指着哥哥的鼻子哭骂着,在众人的惊呼中扭头狂奔。
“……遥远的天边外,有无数神秘的国度……珍珠般散落的岛国,点缀蔚蓝色湖泊的森林之国,还有那沙漠环绕的黄金之国……”
盲眼老人轻声吟唱着,阿帕拉蜷缩在角落里,鲜血淋漓的小手抚摸着那把七弦琴。老人送他的玩具早就坏了,这件塞里斯乐器却像被施了魔咒,即使他发疯般地拼命撕扯,那华丽的金丝永远也不会绷断。
“我真想永远离开哈图萨斯……踢开财富,地位,责任……还有一切讨厌的东西,和您一起流浪异国……这个梦想……我从没告诉任何人。”
狭窄的街巷上方露出一抹灰色的晨曦,几只老鼠吱吱地聚拢过来,舔着地上的血。
“殿下还是回去吧……大家一定都在找您呢。”老人叹息一声。
“……四个人刚好组成一个家庭,只有我是多余的。”
阿帕拉喃喃地说。
嘈杂的脚步声突然降临,阿帕拉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狠狠揍了一拳。他气急败坏向对方脸上抓去,手腕却被牢牢扣住。阿帕拉刚想大喊,突然一切都安静了。
阳光从头顶那抹狭窄的天空倾泻下来,抚过赛里斯凌乱的发。
他盯着弟弟血肉模糊的小手,泪痕交错的小脸,最后他的目光滑落到蜷缩在角落里的盲瞽老人,老人脚边躺着一把金光闪闪的七弦琴,几只老鼠正在添去琴弦上的血迹……
阿帕拉被一把揽进哥哥怀里,强壮的手臂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他一口咬住对方的肩膀,赛里斯皱紧眉头,使劲浑身力气收紧手臂,任阿帕拉发疯似地啃咬,一声不吭。
哥哥雪白的披风终于一片殷红,阿帕拉气喘吁吁松开口,碧绿的猫眼里水雾弥漫。
“阿帕拉你这个笨蛋……我死也不会饶过你!”
阿帕拉被一拳打醒。
歇斯底里的咆哮,充血的眼睛,抽搐的嘴角,乱糟糟的头发。
看着哥哥一把撕下披肩,恶狠狠为他包扎手掌,阿帕拉惊呆了……
从没见过这样的赛里斯,平日那个优雅冷峻光芒四射的太子殿下被大卸一千块,只剩下眼前这头嗷嗷吼叫,毛发乱乍的小野兽。
眼泪流下来了,一切悲愤痛苦瞬间烟消云散,阿帕拉突然非常想笑。
毫不理会背后几乎把人戳成窟窿的恐怖目光,他捡起七弦琴,一边舔去上面的血,一边含笑斜瞥着赛里斯。
终于被他揭下面具了,完美无缺的哥哥!
阿帕拉像只发现了新玩具的猫,兴奋地擦着爪子。
今后他会揪住一切机会恶整赛里斯,捉弄他刺激他。他会紧紧跟在哥哥身后,从军政剑术到无聊小事,处处和他对着干,炫耀自己压制对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把恶作剧的潜能发挥到及致,看着那平日波澜不惊的冰冷眸子喷射出杀人的怒火,真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快乐。
……而诺大的赫梯帝国,惟独他一人有获取这种快乐的本事。
……朵朵白莲如同明灯在眼前摇曳,阿帕拉睁开眼睛,轻声咳嗽着,笑了。
拥有缺点的哥哥才能让他心理平衡。否则……有朝一日他一定会杀了那家伙。
可是仁慈的众神啊,此刻,他竟连最后一丝嫉妒的力气也在逐渐消逝……
阿帕拉咳得喘不过气来,捂住嘴,粘稠的鲜血溅满掌心。
三年了……他对所有人隐瞒了整整三年。但他还能支撑多久呢?
阿帕拉苦笑着,泪流满面。
……赫梯皇帝乌尔苏·汉蒂里继位的第十五年,珈南和腓尼基爆发大规模叛乱。皇帝的长子赛里斯亲率一万大军,短短两个月内奇迹般的平定了叛乱,也让赫梯铁军的威名传遍整个大绿海,从特洛伊到克里特,从亚述到米坦尼,周边诸国诚惶诚恐地向汉蒂里俯首称臣,帝国的权势,在那一年达到了颠峰。同年秋天,赛里斯率远征军回到赫梯边境作短暂的修整,稍后将南下埃及各省,帮助现任统治者库马努陛下剿灭乱贼。汉蒂里亲自到哈利卜要塞慰劳军队,而第一次出征就立下赫赫战功的近卫队长苏瓦特,也将见到皇帝的宠妃,那位传说中为底比斯王朝带来灭顶之灾的妖女——奈芙瑞斯夫人。
10
苏瓦特掏出藏在行李中的长剑,解下厚厚的白布。当闪烁着威严光辉的金蛇剑柄露出来时,他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的拔出剑,出神的凝视着寒冰般的剑锋……
……父亲,我明天又见到她了。
“队长,赛里斯王子找您!”巴克斯突然闯了进来。
“知道了,我马上就去。”
苏瓦特一把将剑塞到床榻下面。
他若无其事地走到门口,又在巴克斯面前停下,轻描淡写地说:
“巴克斯,我不久前说过的话,希望你还记得。”
“是的,队长……我誓死效忠您!……我刚才什么也没看到……”巴克斯浑身僵硬,结结巴巴地回答。
苏瓦特把手搭在巴克斯肩上,轻柔地说:
“乖孩子,别忘了,我们可是一条船上的人……我以众神的名义起誓,事成之后一定好好嘉奖你的忠心。”
幽暗的灯光给帷帐染上一层朦胧的光晕,黑漆长几上堆满了一卷卷公文,赛里斯靠在软榻上,翻弄着手中的黏土板。已经两个月了,他每到一地都会给辛茜娅写信,却一点回音都没有。秀气的眉不易察觉地挑起,他听到苏瓦特进来,身子微微一动,没有抬头。
“殿下找我有什么事吗?”苏瓦特向王子深深鞠了一躬。
“听卡特鲁兹将军说,你滥用米什哈路的权利,私下处决了西顿和泰尔的叛军首领。还未经我的许可,给他们的部下加官进爵,收入赫梯军队名下,而且前几天……又擅自放走近万名俘虏。”
赛里斯放下黏土板,冷冷地盯着苏瓦特,“你的做法已属越权行为,严重破坏了军队纪律!”
苏瓦特一愣,低声回答:
“属下知罪。请太子殿下依照军法处罚我。”
两人沉默地对望着。苏瓦特的手心渗出了汗珠……赫梯军法因严厉而远近闻名,任何越权行为都会处以极刑……一时冲动,却没想到太子逮住这种借口除掉自己。他早已淡漠生死,但这种可笑的死法却让他自我唾弃。难道精妙绝伦的计划就这样付诸东流?赛里斯……究竟想怎样处置他?……他抬起头,坦然地望着王子。那苍白俊秀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诧与激赏,冰冷的蓝灰色眼眸闪烁着让人琢磨不透的微笑。
“苏瓦特,鉴于你以往的功劳,这次过失我暂不追究……”赛里斯站起来,走到苏瓦特面前。“……但你记住,我也决不给属下第二次悔过的机会!”
“多谢太子殿下大恩!”苏瓦特猛地跪下。
“起来吧。”赛里斯扶起他,语气突然变得柔和。“……今天晚上,没有君臣之分……我只想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和你好好聊一聊。”他优雅地端起银壶,斟满一杯酒,送到苏瓦特手里:
“我只是有点好奇,当时……你为什么要触犯军法?”
苏瓦特一怔,望着赛里斯淡淡的微笑,犹豫片刻,回答道:“属下这样做,只是为了减少帝国的边境之忧……”
“说下去。”赛里斯倒酒的手略微停顿了一下。
“属下认为,大凡叛乱者,都可划为三类。第一类是叛军统领,他们仇视君主,与统治者如同水火不能共存,这种人,必须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第二类人多为军人和官吏,他们自甘堕落,或因追逐权利,或因贪图钱财,如果免去这类人的死罪,又给予高官厚禄,他们一定会弃暗投明,将所有的才干奉献给帝国……
而第三类人,只是普通百姓,他们加入叛乱是因生计所迫走投无路,盲目的惩罚只能招致更大的不满,为边境安全埋下隐患,相反,只有一方面宽恕俘虏,一方面检讨自己的执政过失,才能真正的化解矛盾。”
“说得太好了!”赛里斯目光炯炯地凝望着苏瓦特,沉吟片刻:“……近卫军统帅的地位,或许都委屈了你这个人才。”
“殿下的话真让人不寒而栗。”苏瓦特半开玩笑地说,神情有点不自然。
赛里斯又斟好两杯酒,深沉的声音似在自言自语:
“……治国的人才,也大致可分为三类。有些人能够带领千军万马征战沙场,击败外敌,开拓疆土,他们无一例外会成为出色的将军。有些人善于兴修水利,丈量土地,制订法规与税率,使各个部门正常运转,这类人大多会成为尽职的官员……还有一些人,虽然兼有军人和政客的禀赋,却并不陷于任何琐屑的事务,相对的,他让所有人才都各尽其职,让民众都安居乐业……他拥有仁慈与冷酷两副面孔,凭借着非凡的魄力与气度将国家联接成一个整体……这种人,会成为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