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在乌云背后若隐若现,寂静的庭院里只能听到他粗重的喘气声,令雅赫摩斯目瞪口呆,他发现奈芙瑞斯倚在立柱间低声抽泣,她的身旁,背对着雅赫摩斯站着一个高大的男子,黯淡的金发一直披到膝盖。
“伊修塔尔女神说,我们会再见面的……”
隐含着淡淡笑意的低沉嗓音让雅赫摩斯的心跳都快停止了,奈芙瑞斯着魔似的一动不动钉在原地,男子慢慢向她伸出了手。
“姐姐——”雅赫摩斯一声大喊冲过去,奈芙瑞斯如梦方醒颤抖着搂紧了他。
他护在姐姐面前,死死盯着那双土耳其玉般的蓝灰色眼睛,拼命克制住几乎挣破胸口的心跳。
“你是法老最小的儿子……”汉蒂里亲王微微一笑,优雅动人的笑容却散发着可怕的空虚与寂静。
雅赫摩斯打了个寒战,望着他的背影消逝在初升的月光里……
2
一根针毛草在午后的热风里轻轻摇晃,雅赫摩斯懒洋洋地舔着草籽,侍卫安柯张开斗篷,为他挡住酷烈的阳光。他们已在马背上颠簸了整整一个上午,总是不远不近尾随着法老的卫队。
“汉蒂里亲王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阴谋家,宫廷上下却只有我看透了这一点。”
雅赫摩斯得意地嚼着草籽,瞥了侍卫一眼,“昨晚阿蒙-拉神在梦中对我说:‘聪明机智的雅赫摩斯王子啊,只有你能保护卡美斯法老,把他从赫梯人的奸计中拯救出来!’”
安柯哭笑不得望着主人,这个苍白瘦弱的男孩总是满脑子奇思怪想。卡美斯出战时他抱着战船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捷报传来又欢蹦乱跳第一个冲上去迎接法老。他像条小狗在卡美斯脚边粘来粘去,冲着所有胆敢接近的人汪汪乱叫。卡美斯在雅赫摩斯眼里是父亲,是老师,甚至是太阳神阿蒙-拉本人,而所有出现在他面前的陌生人——不论男女——一定是对神心怀不轨的阴谋家、野心家,甚至暗杀者。即使面对四位皇兄,雅赫摩斯也丝毫不愿收敛那股孩子气的占有欲,他仗着年龄最小而且幼年丧母,独霸父皇的宠爱,哪怕卡美斯对他的某个哥哥稍露赞赏之色,任性的小王子也会生上半天闷气。
这条定律迄今为止只对一个人例外——那就是比他大九岁的奈芙瑞斯公主。小主人在这名少女跟前面红耳赤的窘相,让安柯不禁浮想联翩。
“主人对赫梯亲王如此咬牙切齿,不会就因为他和奈芙瑞斯公主说过几句话吧?”安柯的脑袋不比主人安分多少。
“那个汉蒂里竟在这种破地方迎接伟大的法老?”雅赫摩斯一脸疑惑地遥望着卡美斯带着侍卫走进一座破败的行宫。
“简直像个坟场!”安柯笑着接了句嘴。
侍卫不经意的抱怨让雅赫摩斯打了个寒战。像大部分埃及人一样,雅赫摩斯一点也不喜欢塔尼斯。喜克索斯军队两年前撤离这里时,一把火烧毁了城市,还在方圆百里的土壤中撒满盐粒,原本繁华的塔尼斯便在入侵者的诅咒下变作寥无人烟的死地。
莫名的恐惧从雅赫摩斯心中升起,他突然想冲进行宫跑到父皇身边,可想象中卡美斯怒不可遏的目光让他双脚一阵发软。
“如果发现我窃听他们的军事会议,还偷偷跟到这里,父皇一定会把我软禁在宫里,再也不许我跟在他身边。”
雅赫摩斯浑身无力地缩回大石头背后,这种惩罚对他来说比死都可怕。
太阳惨白的影子步履蹒跚爬过大地,龟裂的黄土咯吱响着又裂开了一道黑糊糊的伤口,时间随着雅赫摩斯额前的汗水滴答滴答地垂落,一只蚂蚁爬过他们藏身的巨石,蜿蜒曲折的路线组成一副诡异的图案……
雅赫摩斯昏昏欲睡垂下脑袋,恍惚间看到四位皇兄的影子走过壁画,奈芙瑞斯披头散发抱住卡美斯的手臂,唇间吐露着含糊不清的话语,淡金色的发在河底飘曳晃动如同水草,汉蒂里亲王的笑声从每一块岩石下反射回来。
“又是恶梦!”
雅赫摩斯摇摇脑袋,突然发现自己正左手扶住下巴,右手轻敲着膝盖,这个不经意的动作让他冷汗涔涔。
他从没模仿过父皇的动作,不论有意或是无意……
“等父皇出来,我要告诉他我有多么可笑!”雅赫摩斯没有听到自己声音里的恐怖。
……雅赫摩斯没有看到卡美斯,却看到了培琉喜阿姆被狂喜扭曲了的脸。
……一个披着黑袍的人影飘出倾颓的宫门,紧接着几个,几十个,成百上千个黑影从倾斜的墙壁后,从倒塌的立柱下,从龟裂的石板缝里,悄无声息地钻出来。密密麻麻的黑影汇聚成乌云,蠕动着肥胖的身子将雅赫摩斯一点点包围。
一阵风掠过,却没有风声……
黑色长袍轻轻扬起,无数只幽蓝的眼睛在暗绿色的流苏间忽明忽暗,金翼的车轮慢吞吞地碾过一张狰狞的脸……
那是喜克索斯国王培琉喜阿姆的脸……
“父皇——”
随着撕心裂肺的吼叫,雅赫摩斯耳中的世界重又嘈杂起来。浑身血污的喜克索斯人野兽般地吼叫着,猩红的眼睛如痴如醉盯着前方,雅赫摩斯横冲直撞冲过这群幽灵时,无数金币从黑袍中叮咚滚落,每一块都嵌有卡美斯含着微笑的脸……
“父皇——”雅赫摩斯绝望的声音回荡在广场上。
雷声翻滚,一望无际的针毛草掀起灰蒙蒙的浪,咸涩的雨水流过他的唇角。五百名埃及士兵安静地伏卧在废墟间,红色的小溪在肢体间蜿蜒盘旋,钻进土地细密的裂缝。
雅赫摩斯摇摇晃晃地游荡着,摔倒,又爬起。终于,他在三名士兵的尸体下找到了卡美斯。他小心翼翼拂去法老身上的血污,卡美斯如同一个疲惫不堪终于沉沉入睡的人,嘴角浮起一丝浅笑,双眸微闭,似乎随时都会睁开。
雅赫摩斯搂起父皇低声抽噎着,突然,他的目光停在卡美斯胸前一支折断的铁箭上。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包围了雅赫摩斯,沾满血点的箭身上,刻着一行优雅的楔形文字……
针毛草间传来越来越近的沙沙声,颀长的阴影滑过法老的脸。雅赫摩斯抬起头,汉蒂里亲王雪白的长袍在狂风中翻飞,雨滴顺着那头黯淡的金发滑落下来,流过他手中的长弓。
“你是法老最小的儿子,我在奈芙瑞斯身边见过你……”汉蒂里俯视着雅赫摩斯,像在自言自语。
雅赫摩斯猛然拨出卡美斯腰间的黄金剑,浑身战栗着对着汉蒂里,可是那双蓝灰色眸子里比冷酷更可怕的虚无再一次梦魇般缠住他的手脚。
“不要让我再看到你,否则你必死无疑。”
汉蒂里淡淡的说,转过身,苍白的身影消逝在雨雾中。
3
海浪声越来越近,蓝灰色的天空沉沉包围了他,一如汉蒂里亲王的双眸……雅赫摩斯浑身冰冷如同死人,无数只蚂蚁爬到身上,舔噬着血污和眼泪。他目不转睛望着海的对岸,在那里,喜克索斯人砍下卡美斯的头颅挂在桅杆上。安柯疯狂地冲进人群救出昏迷不醒的雅赫摩斯,他已经爬到陡峭的崖壁下,身后长长的血污被海浪冲走……
“埃及的众神啊,请把我带到父皇身边……”
他叹息一声,拔出黄金剑,冰凉的剑锋一点点沉入小臂,暗红色小球在岩石上绽开了花,全身的蚂蚁被新鲜的血腥味吸引,纷纷转移阵地……
神听到他的祈祷,降下了雨,雅赫摩斯精疲力竭睡在碎石间,体内散发着恶臭的粘液一点点被雨滴卷走……
……他躺在石棺里,四位兄长围坐在旁边,河水从墓室上缓缓流过……他轻轻敲打着棺盖,墓室在有节奏的敲击声中渐渐明亮,金光闪烁的大船驶过头顶……雅赫摩斯的手臂穿过棺盖,伸向船头的卡美斯。随着法老越来越昏暗的笑容,墓室轰然崩塌……
正午的太阳高悬头顶,雅赫摩斯张开干裂的嘴唇,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早已麻木的手牢牢嵌在剑柄上如同生了根。
为什么,雨为什么停了……
雅赫摩斯烦闷不安躺在岩石堆里,安柯泪流满面跪在旁边,抚去他额上的汗渍。
“殿下终于醒了……您昏睡了五天五夜,还一直握着法老的剑……”
雅赫摩斯一惊,目光下滑……
那本该被染成暗红色的剑锋上,那本该张开一道裂口的手腕上,竟是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血痕,就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父皇……”
雅赫摩斯几乎无法控制喉中的哽咽。潮水翻卷,太阳神阿蒙-拉黯淡的光辉划过岩石散布的海滩,无垠的沙漠和山谷,还有寂静的尼罗河……冥冥中雅赫摩斯看到死者从废墟间站起来,一步步走进河心……
他如释重负地笑着,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死,也明白了自己将为什么而活……
“孟菲斯在法老去世当天就被烧毁了……您的四位皇兄无一幸免……”
雅赫摩斯嘴角抽动了一下,苍白的脸上却没有多少惊讶。
安柯突然俯下身无法控制地抽噎着:
“培琉喜阿姆……那个奸贼正在卡尔纳克神庙加冕!驻扎在尼罗河上游的希蒂玛将军阵亡……底比斯……已经陷落了!……”
雅赫摩斯把脸埋进太阳的阴影,紧紧抱住黄金剑。过了很久,他轻声问:
“奈芙瑞斯姐姐在哪里……”
安柯一愣:“有人看到她被培琉喜阿姆活捉,可后来也不见踪影……”
雅赫摩斯浑身发抖,却没有多少震惊,如同早已料到这一天。
他慢慢开口:
“安柯……即使我被埃及的众神遗弃,你也愿意永远跟随我吗?”
安柯愣住了,雅赫摩斯耐心地等待着侍从的回答,阳光从岩石的缝隙照下来,刻在小男孩石膏般肃穆的额头。
安柯突然跪下,哭泣着亲吻他脚下的尘土。
雅赫摩斯轻轻笑了,他抬起手,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指向大绿海对岸……
“安柯,我必须去见一位重要的客人……”
底比斯第十七王朝随着末代法老卡美斯的逝世瞬间崩溃,奴役这片土地两百年后,喜克索斯人终于在统治末期占领了从三角洲到赛姆那瀑布的埃及全境,尽管这次短命的兴盛不过十五年,而且伴随着他们从王室贵族到整个民族的覆亡……
底比斯陷落当天,卡美斯皇室唯一的幸存者雅赫摩斯王子从埃及的土地上消失了,所有人都坚信他没有死,坚信他总有一天会回到祖国,接过太阳神阿蒙-拉赐予的皇冠,将人民从外族奴役的黑暗中解救出来……
这种信念如此坚定,以至笼罩在雅赫摩斯心中的感动和压抑伴随了他整整一生。当他在汉蒂里的赏赐下才得以偷生,当他拨出黄金剑却没有舍命捍卫自己的尊严,他的灵魂就已经死了……
但埃及的众神却不允许如此,没有血迹的剑锋为这个孤独的男孩指明了一条通向地狱的路,途中铺满无数陪葬者的尸体……这条路曾出现过唯一的转机,但雅赫摩斯用自己的剑将它彻底断送,就像一位埃及贤哲所说:“命运的地图早已埋藏于心灵深处”。
于是,公元前1595年那个闷热的下午,雅赫摩斯与奈芙瑞斯,汉蒂里亲王与穆尔西里皇帝,四个人在梦与醒的交界线出现了瞬间的空白,但他们很快苏醒,沿着既定的路线在神明曲折回环的指纹中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