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20093900000005

第5章

“现在啥时候了?”我听到门外嘁嘁喳喳的说话声,我说。“我顶得住的,你擦得很舒服,你动手吧,我会让他们听到他们自己的讥笑声的。”

门外的脚步声轻轻地离去了。她把我两臂上的一些主要伤口都用盐水擦洗了一遍。

“睡着等一会儿。”她旋说旋把东西放到掌盘里,“小地方人眼睛大,什么事情都能打进眼睛里。”她走出去了。

我微微地闭着眼睛看着门外的阳光,飘飘忽忽的。她走过去像旱地里的牡丹花在微风中摇——她走过来像花叶快要沉下水面。

她抱着两页蓝乌乌的布纹瓦踏进窑里,紧挨着门的地光溜溜的,窑垴里的地却是一层绒一般的绿锈,仿佛是古旧银器的碎片。她给我递过来两页瓦,没有大声说话,好像是她在自言自语,自己小声地说给自己听:“——这两页瓦,你打碎它。”

我接住瓦瞅着她。刚才她在外面找回瓦来她的额头上布了一层细汗。咔的一声,瓦被我掰成了几小块。她让我把瓦片放到掌盘里,她从中拿出一块。她的手指修长,并且白得像一根刚从土中挖出来的胖葱。她攥住瓦片在伤口的边缘上碾起来,冰凉的气息从外往里渗,瞬间就触到了我的心尖上。

“能顶得住么,”她问道。她的手劲先轻后重,一会儿往左碾,一会儿往右碾,一会儿在这里,一会儿又在那里。这里和那里都被她用瓦片碾到了,被瓦片碾到的地方出现了青坨儿。

“还烧么,”她说。她换了另一块瓦揉起来。她把用过的瓦放到盘子中,用过的那些瓦片上像涂了一层油。

“我像坐在秋天的热炕上。”

“过不了多大工夫,你会像坐在夏天的大树下的。”

“你看见过日本人的飞机吗?”

“隔上几天能看见一次。”她说。她把手中的瓦片丢到掌盘里。“睡着,别挪动身子。”她背过我从衣襟下面掏出几根白洋火,在掌盘的帮子上划着,掌盘里一大团干棉花轰的一声,棉花还未冒烟就化成了灰。

她轻轻地抓起一点棉花灰放到我的伤口处,用瓦片轻轻地按,敷一次按一次,就像一条蛇冷冰冰地爬一阵动一阵。贴上灰的伤口黑黢黢的。

她收拾过那些东西,她倒着往后走,脚跟触到墙壁她停下了,她拍着手,轻轻地拍一次又拍一次,用眼睛掂量着我。

用作画的人那样的眼光审视着我,她说:“你是一只花斑虎了。”

她的口气和神态都透着兴奋。

“是你降伏了这只虎。”

“是我么?”她说话时显得很高兴。她从墙根又向我走过来,在炕前她站住了。“想不想吃饭?”

她的两只手握住,垂在小腹前。

“想呢!”我说。

她向我点一下头,又向门外喊道:“把饭端过来。”

“来啦,”声音从另一孔窑洞里传进来,是一个老气的男人的声音。

她在那个男人回话的声音里等待着,像打量着门外的阳光。天可能马上要凉下来,清爽的午后,微风吹起她身上的那片色彩,她身上的衣服富丽堂皇的。阳光下一个红颜满面的老头穿着白褂子端了一只黑碗,精干地往来走。他还没有走进窑门,一股清香的味道就先他而入。他老是老了些,但老得很干净。

他跨进窑门,他的眉毛长得很长,腰略微有点往前哈,但那副百折不挠的骨架还很硬朗。到了这个年纪可能只长眉毛不长肉。他瞅了一眼她,目光盯在我的眼睛上不动了。

她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最紧急的事情似的,匆忙地将掌盘中的水碗放到炕墙上,端起盘子,转过身去,把盘子里的碎瓦呱里呱嗒倒在墙根,她用一只手提住盘子,用另一只手的掌心抹了几下盘子中的水迹,双手把盘子平放到炕上,从老头肩膀上拿下一块手巾,在盘中展了几次,在她抹掌盘的帮子时,老头将碗和筷子摆进盘子中,从她手中要过手巾,低着头退出去了。

“炝了一点葱花,炝了一点浆水,下了一碗面叶,浪浪的酸酸的喝上一碗。”她说。她双手捧起碗,送到我的面前。

“浆水面既是败火的,又是补亏的,比药铺里抓的退烧药还灵验。”

窑地上的阳光移到她的脚背上,她的脚背高高地鼓起来,像半个葫芦。她的脚又像木匠打线的墨斗子。她空手站在地上一直站不稳,不往左就得往右不往前就得往后,她一直得倒着脚步才能支住身子,只有不停地倒腾脚步她的身子才能平衡。既像将要拔出根的树又像泊在河面上的船。她立在有阳光的地方,阳光就像吹着她停立不稳的风。

狼被刀子分解成两大部分:肉挂在吊罐取走的木橛上,皮子搭在我的肩上。我肩膀上搭着狼皮走出窑门。皮子可以换钱的,我从太阳照不进去的窑洞走到太阳照着的院子里,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鼻孔里就响起了惊人的喷嚏,一而再再而三地响着,那些骆驼客的头从窑门中探出来,面孔黑黑红红的。他们皱着眉头看我,似乎是才发现我的样子。我往店房门口走,我的脚却朝着她的小屋走。小镇街道上塞满了赶集的人。我与她小屋的门口对齐的时候,从车马店的栅栏门里进来了一伙人。他们喧嚣着狼皮的价码并争相往低处比较。他们明着争论是给别人亮耳,是一种宰价的方式。

她从她住的房子里走出来,她突然出现在阳光中,就像羊群中冒出了一只狼。

“你们都死了心吧!”她说,“肉和皮子我都买下了。”

她走到我的身边,从我的肩上取下狼皮,一头提在手里,一头拖在地上。“都是亲里亲戚的,不要在我的锅里捞肉啦。”

她正视着木栅门前的那伙土商人,我的影子搭在她的半肩上。她不停地倒腾着脚步,我的影子在她的身上轻一轻又重一重。

“算了算了,我们是来看打狼英雄的。”一个留着圈脸胡须的男人说,“算了,算了,我们回去,我们回去。”

他们从栅栏门里往出走,样子上对我表示出一种敬意,眼神里却显示出一种仇视。

“嗖!”我听到了圈脸胡髭男人的这种低沉而有力的声音。待我半蹲半跪倒在地上回过头去,一只腰瘦毛长的杂毛狗从我的身后逃走了。它旋跑旋看,又看圈脸胡髭又看我。

它旋看旋跑旋用舌头舔着嘴巴。它临出门时圈脸胡髭凶狠地跺了一下脚。他的这一脚想把仁义摆在凶恶的前面。

“看婊子儿的这偷吃狗!”她厉声地骂道,“来,在老娘的裤裆里挂一把锁。”

栅栏门快空了。它离栅栏门有四五步远的时候,尾巴朝上一卷,吱的哼叫一声奔走了。

它奔走了,栅栏门就空啦。

血流到了地上。血从偷吃狗咬过的小腿肚上往下流。小腿被狗咬出四个小洞,血汩汩地往出涌,血色有些发黑,我想我的眼睛是发红的。我仿佛发现她眼眶里也是发红的。

狼皮从她的手中迟疑地掉在地上,她的双手在迟疑中举起来,迟迟疑疑的双手渐渐地捧住了她的脸,然后她迈步冲进了她的房间。房门哐地关闭了,门扇上的铁门穗不知情义地生硬地猛敲木板,发出不同寻常的声响。

我的眼睛望着连个雀儿都不往进飞的栅栏门和静如清晨的街道。空了,全空了,全跑空了,——我日你妈!

“杂毛狗!”

骆驼客忙乱起来。他们从后院中牵出骆驼,骆驼争着去舔倒在毛口袋上的盐。驼铃无拘无束地在院子里响着。这是一种行动的序曲。

“红圈镇的人日鬼哩!”骆驼客走过来说,他用善意的目光瞅着我。我想他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他是顺着我被狗咬这件事说起的。“我们给骆驼喂的盐都不敢往后院的槽里倒。”

我的眼睛和嘴巴空得有些呆傻。

“他们盯个空子,从墙上跳过来从槽里就揽走啦!”他神秘地又热情地说着,“我们要离开了,你呢?”

“你们要离开?”我说。我说的时候像大脑是大脑,嘴是嘴,各干着各的事情。我不知道这是我说的或者不是我说的。

“镇上还有些欠下的盐账,我们今日不收了,等从天水折上来再说。”

“你们走了。”我说。我面对着他严肃地说。我脸上的皮肉绷得紧紧的,在他的眼中我可能是做作出来的。

“你也走吧,这样最好。”

“走吧走吧,你们走吧。”

“联手再见了,不过你得十分地小心。”他说。他的目光移向我住的窑洞。我们站在我们住的这一排窑前说话。我们站在窑前似乎说着很早以前的一些话,曾经在什么场合说过。“联手,要分手了,我们想从你这里得到一些狼肉,那东西可是大补,吃多了倒会生出毛病的。”

我斜了一眼窑门,他顺着我的目光推开窑门进去了。一会儿他顺着我的目光从窑门里出来了。他进去时腰是抽着的,他出来时面孔上挂满了笑容。他提着一条狼腿出来了。

同类推荐
  •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莫泊桑千余字的短篇小说情节高度集中,人物呼之欲出,同时寄寓着深刻的社会意义,这当中对照艺术的运用也发挥着重要的作用。《莫泊桑短篇小说选(世界短篇小说之王的经典之作)》便是他的作品合集。
  • 留一个房间给你用

    留一个房间给你用

    盛可以坦然面对女性的性别及欲望。她笔下的女人是危险的,即使是柔弱的,也具有攻占性,她们是雌性荷尔蒙的,如同女性也具有雄性荷尔蒙一样,那一点雄性荷尔蒙意识,对于情与欲的独立导致她们可能的丰盛与悲剧,令人又爱又恨又怜。读者在惊叹她对女性禁忌地的直接与冒犯时,会被她的敏锐与准确击中;然而还不仅于此,她对惯常的男性性意识构成冒犯与挑战更是犀利真灼。如同一个读者所说的,这是一种尖锐的温柔。
  • 爱的漂流记事本

    爱的漂流记事本

    女生梁恩雅在经历了一次失败的恋爱之后,在学校附近开了一家失恋博物馆,并在馆内放置了一本名为“爱的漂流记事本”的心情手札,希望能够藉此让那些和自己一样失意的人重新振作。某一天,被公认为是“优质男生”的顾帆远竟然也来到了她的博物馆,两个因失恋而结缘的人,就此展开了新的情愫……
  • 驿站长(普希金中短篇小说选)

    驿站长(普希金中短篇小说选)

    普希金的作品具有崇高的思想性和完美的艺术性.表现了对自由、对生活的热爱,对光明必能战胜黑暗的坚定信仰,他“用语言把人们的心灵燃亮”。其诗篇《黑桃皇后》、《茨冈》等,被改编为重要歌剧脚本;他的抒情诗则被谱成了歌曲,更加脍炙人口;另外有的还成了舞台上不朽的芭蕾舞。本书收录了由其创作的小说。
  • 下一个是谁

    下一个是谁

    女法医破案精彩连连看:水泥块里包藏祸心;半张纸上隐藏杀机;女模特写真集风波;女医生怪病谜团;变态狂的血样与圈套。他是她神秘的理想,她是他圣洁的女神,他们的爱情却为何走上一条永不交汇的绝路?
热门推荐
  • 星星的心愿

    星星的心愿

    “原来你一直还记得我,就像我一直记得你一样,曦,你还会喜欢当年那个小男孩吗?”南黎晨微笑着。“‘好’字讲的是男女组合,咱俩结婚定是绝配。”归海湛蓝调皮的眨了眨眼睛。“我相信你应该不会和那些白痴在一起吧。”欧阳千然宠溺的看着我。"曦一定会选我的,谁让我俩是青梅竹马呢。”江希影自信的看着我。“那个。。。我。。喜欢你。”北承风的脸上飘起两抹红晕。“what!好吧,虽然我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车见车载。但是也不用这么迷恋姐吧。”蓝雨曦无辜的眨了眨眼睛。“严肃点!”众男一声奋概。
  • 龙的传人游三国

    龙的传人游三国

    龙越千年定三国,群雄并起百姓苦,龙领豪杰天下定,日光普照百姓福。驭风转向笑苍天,龙腾世间傲气存。多少豪杰造时世,却看今世吾顶天。
  • 翛妖

    翛妖

    她家中排名最小,很不讨喜,就连亲爹都想尽办法弄死她。拜月教是苗疆第一邪教,无翛是护法却掌握着大权,爱好就是10多岁的女童辅佐为教主,在受宠时想尽办法让她们样子保留在10岁的样子,直到下个教主的出现,把旧的折磨致死,亲爹对她无可奈何,只好把她送给了拜月教,当她遇上他,她的人生便发生了改变。。。。
  • 火爆冷妃逆天召唤师

    火爆冷妃逆天召唤师

    她,21世纪闻名全球的第一杀手——暗狼,却因情所困,因爱而死。再睁眼,她已是云乔大陆第一痴儿废物——舞轻狂。痴儿?废物?让你们见识一下什么叫做真正的变态,妖孽!高级法器?神器我都不要我还要那玩意?高级丹药?很厉害?神级丹药我可是一抓一大把!五星魔兽?听上去很可爱,有时间我一定弄两只来玩玩!只是……谁能告诉我,这个邪魅强大却脑子瓦特的家伙是从哪个石头蹦出来的?他,云乔大陆第一美男强者——即夜无情,残忍嗜杀,冷酷无情,当遇见她时,一颗心却为之颤动,上穷碧落下黄泉,自此天涯永相随。且看如花对上似玉,变态对上妖孽,两人怎样冷睨天下。
  • 草木传草木春秋药绘图

    草木传草木春秋药绘图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爸爸妈妈,请这样爱我

    爸爸妈妈,请这样爱我

    天下的爸爸妈妈都是一样的,一样的想给孩子最多最好的爱,一样的希望孩子快乐、成才,可让很多爸爸妈妈感到困惑甚至寒心的是,孩子的性格、习惯、能力等不尽如人意,孩子甚至排斥、厌恨他们。问题究竟出在哪儿呢?《爸爸妈妈,请这样爱我》中呈现了很多出现各种常见问题的孩子,以及他们的爸爸妈妈是如何对症下药纠正或培养孩子的案例。从中我们会听到孩子的心声:爸爸妈妈,请你们不要对我太好,不要给我太多,不要为我做太多;爸爸妈妈,请你们试着有时候懒一点、坏一点、狠一点,不要宠坏我、骄纵我,也许这样,我会成长得更好,好吗?
  • 2026:余生录

    2026:余生录

    恐怖病毒爆发,人类在风雨缥缈之中求取生存一个少年,在即将进入保命之地时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被感染!自觉必死无疑却又死里逃生未来得及庆幸却又发现他面对的世界多么恐怖他该如何生存下去,未来又将会何去何从....
  • 犬妖降临逗个妻
  • 烽火战国之海则

    烽火战国之海则

    西周末年,幽王烽火戏诸侯,其岳父联合犬戎族攻下镐京,幽王死,西周亡。幽王之子继位,迁都洛邑,史称“东周”。此后数百年,周天子号令天下的时代一去不复返。各诸侯国势力互相兼并,迅速膨胀,争战连年,诸侯争霸,大国称雄,其中又以秦、赵、楚、齐、魏、燕、韩为当时实力最强,史称“战国七雄”,“七雄”皆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引用下烽火中的世界观介绍下游戏背景)
  • 无限制游戏

    无限制游戏

    幻界游戏的开启,将人类世界变的模板化,无论是文明还是人类本身,都能通过它不断的进化,但这到底是大机缘还是大阴谋?所有人都是棋子,在这盘残局上,只要你还存在,就逃不过棋子的命运,在出现的那一刻,你就已经变成了棋子,而唯一的棋手,早就已经消亡在此地。超脱是唯一的出路,身处这场局中,雷君不断的变强,想要达到最终的超脱,最后他发现,原来……ps:此简介含剧透,请慎重观看,当然,我知道你们这时候肯定已经看完了,啊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