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中午的时候,初步尸检报告出来了。
虽然大家都还不知道内容,但也都看到郭达开把报告交到林建军的手上时,脸色就很不好。郭达开当法医三十年,经验太丰富了,除了发现“12·7”案里的第三个受害者是林敏君以外,他已经很久没有露出这么凝重的表情。
就连林建军也是。他的脸色已经无法更差了,但是还是可以从他的肢体语言上看得出端倪,他的眼睛微微睁大了,翻报告的时候又快又重,但每一页看的时间却变长了。
等翻到最后一页,停顿了更长的时间,才慢慢地抬起头来。
大家都明白,他其实早就看完最后一页了。
这份报告里到底有什么样的信息,让他看完了,却还消化不了、不敢相信?
平常这个时候,就该汪辉第一个耐不住,出来问东问西。但是现在汪辉完全不在平常的状态里,于是就由沙国雄顺其自然地替补他的位置。但是沙国雄没敢问林建军,林建军的脸色实在太吓人,而是去问郭达开。
“老郭,怎么回事啊?”
郭达开还是一向的言简意赅:“死者的身上发现多处淤青和擦伤。在被凶手制服前,她曾经激烈地反抗、挣扎。但是并没有发现凶手的毛发、血液等等,应该是被清理过了。”
“还有,”略停了一停,还是直截了当地说完,“死者被肢解的时候,仍然活着。”
周围隐约传来好几道抽气声。
沙国雄都惊呆了,一开口,嘴巴就哆嗦了一下:“什,什么?”
郭达开当然不会再给他重复一遍,只顾接着往下讲:“而且不是一次性肢解的,分了几个阶段。”
沙国雄两只眼睛瞪得有铜铃大。这回嘴巴连哆嗦都不会哆嗦了,干脆呆呆地张在那里。
大家都集体哑巴了。
没人问,郭达开也继续说完:“从肢解后,死者躯干上所对应创面的愈合程度来看,第一阶段是肘关节以下的右手,肘关节以上、肩关节以下的右手臂;第二阶段是肘关节以下的左手,肘关节以上、肩关节以下的左手臂;第三阶段是膝关节以下的右脚,膝关节以上、髋关节以下的右大腿;第四阶段是膝关节以下的左脚,膝关节以上、髋关节以下的左大腿。第五阶段……”
沙国雄终于吃不消了,有点儿虚弱地插了一句:“还有!”
郭达开:“到最后了。最后,一刀捅进死者的颈部,正好割断了颈动脉。死者死后,才被割下头颅。”
“每个阶段相隔一到两天。所以整个肢解过程,大约花了一个星期左右。而且凶手的技术很好,所有的处理都有条不紊。”
一时间,大办公室里就跟冰封了一样,连抽气的声音都听不见。
好半天,才有人心有戚戚焉地小声嘟囔了一句:“柳招弟太惨了……”
连郭达开也是这样觉得。
虽然这样说起来,好像在比较谁更惨一样……但是扪心自问,肢解尸体,和肢解活人……
郭达开觉得自己恐怕也是真老了。碰到“12·7”案以后,特别是遭受了林敏君的惨死后,他觉得自己的职业生涯已经够了。没想到又碰上了这样的尸体……
每个人都是有界限的。
集体的静默中,忽然传来桌椅被撞歪的尖锐声音。
大家猛然惊醒,原来是林建军一时没站住,撑了桌子一把。
“林队!”沙国雄、李亮等人纷纷惊叫一声,就要上前。
但还是郭达开和汪辉靠得近,登时一起出手捞住了林建军,扶着他坐下。林建军快要坐下的时候,腿一下子就软了,整个人几乎是往椅子上一滑。惊得郭达开和汪辉手上又是一紧,林建军才勉强稳住。
林建军一直都是队里的主心骨,像这种困苦的局面,正是要依靠他支撑起来的时候,但现在,他自己都需要依靠谁来支撑一下了。
看着林建军这般模样,副队再不出来,实在说不过去。
“老林,你快歇着去吧!”他说,“你也不要太硬撑了。”
郭达开也劝林建军:“这还只是个开头,你就是硬撑着,也只是累挎自己,破不了案。”
汪辉才是最担心的,马上抓紧林建军道:“林队,我还是送你回家吧?”
郭达开不由得略带诧异地看了汪辉一眼。
其实,他也想让林建军直接回家。可是凭他跟林建军这么多年的交情,他更明白林建军不会回家的。
但是没想到汪辉会说出来。
汪辉是一向很关心林建军,两个人可以说情同父子……可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今天汪辉好像特别关心林建军。
林建军喘了两口气,轻轻地抬了抬手。郭达开说的,他当然都知道。哪一次破案子,不是既拼脑力也拼体力。谁都知道案发前三天是破案的黄金时间,可是那也只是针对一般性案件。
而现在的情况,显然不是一般性案件。
他有一个很坏的预感……
他相信,不光是他,很多人也跟他一样。
这会是一场更为旷日持久的恶战。
他担心,这一场恶战,他没有办法坚持到底了。也许是因为已经抓到了梁家宽,也许是因为他知道了自己……可能得了白血病。
身体已经不行了。但内心有一种奇怪的平静。
他知道最后的期限必定会到来。
他只能希望,在最后的期限到来之前,在仅剩的时间里,还能安排好后事。
其中一件事,就是队里必须有人能撑起局面。
“我想听听小雷的看法。”林建军勉强地道。
雷诺微微睁大了眼睛。
很多道视线一下子集中在他的身上,包括郭达开和副队。
林建军有点儿鼓励地看着雷诺:“等你说完,我就去歇会儿。”还呵呵地轻笑一声,“我还真想安安心心去歇着了。”
这下,林建军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刑警队里又没有笨人。
郭达开知道,这时候副队的态度很关键。林建军如果不管了,副转正,就像行云流水一样自然。他当然是会站在林建军这边的,但是副队闹情绪的话,即便硬捧了雷诺出来,那以后的日子也不好过。
不管了,这些人际关系得太复杂,本来就不是他郭达开的强项。反正,他就知道站在林建军这边。
正要自己先表态,手却被林建军提前按住。
抬眼一看,林建军却在看着副队。
郭达开不禁在心里暗暗地叹一口气。林建军太了解他了。既然他叫他等副队先表态,那就等着吧。
静默里,众人的视线又悄悄地从雷诺身上转移到了副队的身上。
雷诺自己反而因为吃惊和尴尬,没有看向副队。
他今天才第一次知道,林建军原来是抱着这样的心态在培养他。虽然之前,他也感觉到林建军对他的各种鼓励和引导,但他也只是当作一个前辈对看得过眼的后辈的好意,顶多还有一个长辈对晚辈的喜爱……他从来没有想过,林建军是要他继承衣钵的意思。
静默的时间稍稍有点儿长。
实际上没有很长,但因为大家都在沉默着等一个答案,哪怕是一个反应,便每一秒都会让人嫌长。
“对,小雷来说说看。”副队的反应都算得上正常,他并没有让大家等多久,“我也想听听小雷怎么说。”
看到林建军明显放松下来,副队也不由得略带无奈地笑了一笑。
这些年来,他一直知道自己在队里算是一个什么情况。当年能当上副队,多少也是走了后门的。这是局里公开的秘密,他也不想粉饰。其实他本来就没有雄心壮志,能混个副队已经很满意了,再加上后来能走的后门也没有了,他也乐得在林建军强大的阴影下,安安心心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平时分析案情、安排工作,从头到尾不见他出声也不稀奇。
弄得局里上下都知道有林队,却常常忘了还有他这个副队。
不过,他真不在乎。说他脸皮厚也好,说他没出息也行,这个世界本来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闪闪发光。他觉得凭自己的那点儿能耐,能过上现在的日子也该知足了。
以前二十几岁、风华正茂的时候,也没想那么多,何况现在,自己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
队长谁爱当谁当,反正也不会影响他继续当自己的副队。过不了几年,就可以退二线,最好直接退休,回家过太平日子。
“小雷,你放心大胆地说,”副队干脆把自己的态度表达得更为明朗,“这个……长江后浪推前浪嘛。以后就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大家都是微微一怔。
郭达开、林建军也没想到副队会这么痛快。他们平常和副队也就是点个头的交易……
副队假装没看到大家的惊讶,两只手插在口袋里,笑呵呵地朝雷诺一扬下巴:“说吧,说吧。”
郭达开也朝雷诺点了一个头。
雷诺忽然觉得有点儿口干舌燥,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巴:“之前,我们怀疑凶手是在模仿‘12·7’案,但是现在,我觉得不是了。”
整个刑警队又是一静。雷诺早上还只是说,不像是单纯的模仿作案,现在却是干脆地否定了。
雷诺:“柳招弟被杀案和‘12·7’案还是有相似之处。首先,都是被分尸了,啊,不对,”他自我纠正,“应该说是肢解。柳招弟被肢解的时候,还活着,不能说是分尸。其次,都被抛尸在相同的地段。”
“再次,受害者也很相似。”
“柳招弟本身就符合梁家宽挑选受害者的喜好。如果不是没有及时出现,她本来也会成为‘12·7’案的受害者。”
“但是这些信息都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要关注了相关的报道,都会知道。”
“比起这一点点相似之处,更多的还是不同之处。”
“第一个不同,就是柳招弟案没有找到右手。关于这一点,我们早上已经讨论过了,就不重复了。”
“还有肢解、分尸程度的不同。这也是显而易见的。”
“除此以外,现在又出现了更为重大的不同。”
“都是肢解,但‘12·7’案的受害者都是死后才被肢解的,而柳招弟是被活生生肢解的。”
“一个是先杀人再肢解,一个是先肢解再杀人。”
雷诺抬起头扫一眼同事们:“大家对此是什么看法?”
案件的异常血腥使得气氛也格外凝重,一时间没那么容易打破。林建军倒有些看法,但他选择暂且隐忍不发。连副队都知道以后就是他们年轻人的天下了。现在不光是他们学着自己办案,也是他学着放手的时候。大家的时间都不多了。
静了一小会儿,汪辉第一个加入讨论:“杀死柳招弟的凶手要比梁家宽厉害得多。”
“梁家宽采用的是刺中延髓,令受害者一下子失去反抗能力,甚至于当场死亡。这种手法很高明,但是只要熟练了,抓好时机,基本不用费什么力气。”
“杀死柳招弟的凶手却正好相反。柳招弟曾经激烈地挣扎、反抗,他需要费很大的劲儿才能把柳招弟制服。”
沙国雄:“难道这不是说明他不如梁家宽吗?万一真给柳招弟跑了怎么办?”
汪辉怔了一下,但还是把自己的想法先说完:“可是也有可能,凶手对自己的能力很有自信,所以根本不怕柳招弟的反抗。事实也证明,尽管柳招弟反抗得非常激烈,可还是被他制服,活活肢解了。”
沙国雄瘪了一下嘴,暂时没话说了。
汪辉:“这说明凶手应该有压倒性的力量优势,身材高大健壮,很可能受过健身、格斗之类的训练。”
大家听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大有刮目相看的意思。
林建军也在一旁不易察觉地扬了一下嘴角。以前的汪辉是说不出这样一番见解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