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天浦县城,江家春告诉你近日他要带团出境旅游,没时间陪你了。
你微微一笑:“好的。今天收获不小,多亏江先生帮助了。”
“哪里,这是我应该做的。”
江先生伸出手与你相握,这时你将一卷小费塞进他的手里,“一点意思,就算付江先生的汽油费了。”
江家春一愣,随后又执拗地将小费还给了你,“你能来我们天浦县,算是跟我们天浦县有缘分,带你看看天浦县,有情谊在里面,收了小费,情谊也就没了。钱与情谊相比,还是情谊更重要吧?”
你被江家春说得脸红起来,其实给他小费只是想报答他这两天陪同你的辛苦。但他执意拒绝,你只好把这份情谊记在心中了,是中国人的情谊。
回到宾馆,你洗漱了一下,就开始靠在床上翻看木小文先生送给你的书,想从里面看到你需要的内容。这是一本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期由邺市文史编辑部编辑而成的书,属内部资料。书名就叫《木月文》,内容全部是木月文的家人口述而成,文章读起来流畅又耐人寻味,看了一会儿,你就被其中的一个章节深深吸引住了。
中国国画大师黄宾虹先生曾经教导木月文“师古人,更要师造化。”从此,木月文游山之志时刻挂记于心头。他多次想和好友结伴远游,好友们极力赞赏,但均临阵逃脱,木月文只好孤身远游。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一个上午,木月文背着布伞背包踏上了万里征程,行动目标是峨眉、太白、嵩山。时年37岁。
木月文这次远游,最艰难的一段旅程是翻越太白山,经栈道,攀登“难于上青天”的蜀道,步行几千里,进入四川到成都。前后十次遇险,差点丢了性命。
太白山是秦岭最高峰,海拔3767米。山顶终年积雪。每年只有七月盛夏(农历六月)才有道人结伴上山,其余时间皆为封山期,行人绝迹。木月文开始登太白山时是六月一日(农历五月初二),是封山期,根本无人上山。所见道士和林场职工极力劝阻木月文缓期上山。木月文算算,如果等到开山期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好不容易请到挑夫,身上带的旅费也有限,何况人已到山下,眼看着奇景在眼前而不去,岂不可惜!而且奇险处往往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大自然风景。于是木月文牙关一咬,毅然登上山去。随后的途中遇险自然可想而知。
第一次遇险是进入太白山经过斗母宫不久,木月文突然发现藏钱的竹杖不见了,原来挑夫在登山途中感到这东西累赘无用扔了。这下可把木月文吓坏了,顿时脸色苍白,失去此杖就等于失去了性命。又不好对挑夫说明,只有好言好语劝说挑夫陪同自己返回去找竹杖,直走到斗母宫附近一悬崖峭壁,忽见竹杖被藤蔓架住,木月文这才大松了一口气,如果竹杖落入深谷之中,那真要大祸临头了。
第二次遇险是返回斗母宫,挑夫以为时间尚早,坚持继续前行,说前边有个平安寺,可以在那里休息。木月文拗不过他,只好同意。两人走了十几里路到达平安寺,这才发现寺已毁了。这时夜幕降临,进退都不能了,而夜晚走路必会被野兽所害,如果留下露宿,不被野兽吃掉,也要被冻死。情急之中,木月文发现了一个可容身的小石洞,立刻与挑夫爬了进去,蜷曲起身子,用乱石堵住洞口。夜里,果然有熊来到洞外,吼叫不止。当时如找不到这个洞,二人必葬身兽腹。
第三次遇险是逼近太白山顶峰时,住宿在太白池旁边的破楼上。因山太高,空气稀薄,饭不能煮熟,只能夹生吃。天气特别冷,当夜降下白茫茫的大雪,所带衣物全部穿在身上也难抵寒冷。带的粮食眼看要吃光了,如果大雪沸沸扬扬不止,封住山路,必将冻死在这里。木月文忧心重重,一夜未合眼。第二天一早,雪止了,天突然晴了,真是菩萨保佑。
第四次遇险是下太白山的第二天,进山已走了二百九十多里路,沿途由于写生和观赏山景,耽误了时日,同时每天爬山,饭量大增,所带粮食已吃尽,这天又逢大雨,身上带的粮食没有了,只得冒雨急行。将近傍晚,全身湿透,加上一天未吃饭,心慌肚饿,走到一山谷,木月文又中了瘅气,生死攸关之际,突然发现了深谷里有一户人家,因而得救。
第五次遇险是离开深山那户救命人家,走了三十多里路,遇到了一伙强盗,幸而钱藏于竹杖中,只抢去了少部分银元,如钱都放在身上,就会全被抢去,无钱无粮,后果不堪设想。
第六次遇险是从太白山到汉中的古“傥骆道”中,一天,木月文见所行山道旁每隔数十步插一小竹竿,顿时感到很奇怪,问挑夫,挑夫急行不作答。正巧迎面有二十多人结队而来,背承木架,架上垒物,高二三尺,重百余斤,手持木棍,负重登山。木月文向走在最前边的人询问沿途插的这些小竹竿有什么用,不料那人并不开口,突然以手中粗木杖劈头向木月文打来。木月文急闪身跳向路边。幸而这些人并未追打木月文,见他避让路边,便沉默而警惕地匆匆向前走他们的路。站在一旁的挑夫吓呆了。见这群人走远了,挑夫急叫木月文赶快走。走不多远,忽然隐约听到鼾声,以为是深山修炼的老道,木月文寻声走去,至一崖边,听声音是在崖下,木月文向崖下走约数丈,碰到峭壁,无法前行,于是用手抓紧身旁一棵小树,向绝壁下望去,只见壁下有一块两间屋大小的大石板,上面盘曲着两条巨蟒,头如小桶,身粗如柱,正在沉沉酣睡。木月文吓得两眼发黑,头脑发晕,急忙轻轻调转身躯,向崖上爬去,不敢有半点响动,好不容易爬上崖,轻轻飞奔到挑夫面前,低声连呼:“快走!快走!”挑夫见木月文面孔失色,知有险情,挑起行装,随他奔去,一直走出十余里,到了一个小山村,才敢停下来。木月文惊魂未定,向村民述说一路所见。村民告诉木月文,傥骆道中盗贼多,运夫成群集队同行,绝不与外人搭话。如冒失问讯对方,举棒就打。另傥骆道中多蛇,道旁插竹是供路人随时抽竹击打蛇。村民们还说,如果巨蟒被惊醒,你二人必被吞食。
第七次遇险是在距城固县城二十五里地的一个荒凉山村,木月文与挑夫投宿李妇家中。半夜,丈夫李汉归,在房内与李妇窃窃私语,并伴有凶器声。木月文大惊失色,知这对夫妇不是善良之人,此时逃走已不可能,便想出一计,大声叫醒挑夫,说要找寻画册,借此将所带行李背包全部打开翻找。李氏夫妇在旁,见所带东西不是破书就是碎纸,没有值钱物。木月文故意说,一路靠募化而来,央求李氏夫妇代为募化一二。李氏夫妇大为扫兴,木月文和挑夫幸免于难。
第八次遇险是从汉中至成都途中,那时正值蒋介石对红军“大围剿”期间。红四方面军主力在徐向前率领下从鄂豫皖根据地转移到川陕边境,并建立川陕根据地。当时正在与六路围攻的川军浴血苦战,木月文所经过的广元县,处于交战区。所有旅店不收陌生人居住。木月文在这里被川军抓去关起来,怀疑是“共匪密探”,差点被当作共匪杀掉。幸而有个识者,认为木月文是搞艺术的,才被放出来。
第九次遇险是木月文经成都去青城,又以涉嫌“密探”被青城地区驻军捉去。幸有冯君爱木月文的诗画,将他放出,并盛情款待,木月文甚为感动。
第十次遇险是返家途中,到了九江,去游庐山。当时蒋介石在南昌设立行营,正亲率百万大军对江西中央红军根据地实行第五次大围剿。在庐山办了个“军官训练团”,蒋自任团长。整个庐山戒备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木月文哪里知道这些,怀着游山豪情,兴冲冲跑进了这块军事禁区,到处东张西望,用笔勾画。当时他的头发很长,满脸胡须,全身穿着又脏又破的衣服,这样一副形象,怎能不被当成“共匪密探”抓去?木月文被关进石窟,一夜审讯了七次之多。这次能被放出,真是死里逃生。
年底,木月文终于历尽艰险,千辛万苦地回到家中。此时,他的头发蓬乱,满嘴胡须,衣服破旧不堪,身体精瘦,脸晒得漆黑,左右邻居远看还以为是一个乞丐,等听到木月文家人的笑声和说话声,才知道木月文是真的回来了。
木月文回来没休息几天,就开始整理他的远游诗稿和画稿,并写了一首《归来》诗,描述他当时的心情:
“万里我归来,诗稿携满袖;口口阿弥陀,佛光照大地。”
书读到这里,你感到一股按捺不住的激动从内心油然而生,木月文如此传奇的游历令你击掌叫绝,你特别想把自己内心的激动传递给一个人,这时你想到了远在日本的男朋友山田次郎,临行之前你们之间发生了很大的分歧,以致到了中国的天浦县,他没有一个电话打给你,你也未想过给他打一个电话,现在你突然想给男朋友打个电话,是想告诉他男人要想成功做一件事必须付出血的代价,你要在电话里把木月文游历名山大川的故事讲给他听,同时你还要告诉他当年侵华日军在中国天浦县乌江所犯下的罪行。
你用手机拨打国际长途,你听到了他的声音,仅是一声短促的回应,对方就把手机关了。他仍是不想接你的电话,看起来你们之间一时半会儿是难再达成共识了。
你心情沮丧地望着窗外,绿色的树木在春天的微风中轻轻摇曳着,绿色和微风都是温暖的,而你此刻的心情却是阴冷的。你不由走出房间,在天浦县的凤凰大道上漫步。春天的风带着温润的气息直扑你的脸,就像恋人的手掌轻拍在你的肌肤上,你想起那天木月文的长子木小文说过的一番话,可以肯定叔叔田中角荣当年掠走的那幅画就发生在关押木月文妻子的炮楼里,当年叔叔田中角荣曾是这炮楼里的一个兵。
木小文没有讲母亲和弟弟当年在炮楼里所受的委屈,但从木月文用一幅画把妻子赎回来的行为看,当年的木月文在书画方面就已经有相当的名气了。
叔叔田中角荣当时是炮楼里的一个兵,木月文的画只在他的手中过了一下,很快就被顶头上司掠去了。……
你边走边进行推理,依着你的推理,《秀春图》后来又是怎样飘落到香港苏富比拍卖行的呢?听叔叔田中角荣说,掠走《秀春图》的顶头上司后来死在战场上了,那么是哪位有心的士兵收拾了他的遗物,并将《秀春图》藏掖起来,继而卖到了香港?……
凤凰大道两旁弥漫着绿树和青草的香气,你来回徘徊,走得很慢,这时你突发奇想,会不会是某个懂行的日本兵看上了《秀春图》,在混乱的战场,举枪击毙了自己的顶头上司,而后趁着混乱之时搜走了上司藏在身上的《秀春图》,战争结束后,这个日本兵回到东京做起了字画生意,于是《秀春图》自然而然飘落到了香港苏富比拍卖行,直至木月文的名声大噪,《秀春图》就成了拍卖行的惊锤之作。……
你的推理到这里终止了,这样的推理是否符合逻辑呢?你心慌意乱,有点害怕,尽管你深知战争本来就是把人类的行为推向极至的,任何非人性的恶劣行为都可能发生。
你停下脚步,左右观望,最好能在天浦县住上一些日子,将木月文的后人都采访一遍,这时你不由想,如果有一个本地的熟人陪伴你该多好。你忆起飞机上那个叫龙池的同行者,他也是天浦人,而且当下就在天浦,为什么不跟他取得联系呢?……
刚进家门,就闻到一股荠菜的香味,妈妈包好饺子正等我回来下锅呢。这几天,她总是不停地给我做吃的,好像我在外边什么也吃不着似的,其实我的职业就是个混吃混喝的职业。不过新鲜的荠菜肉饺在外边还是很难吃到的,特别是肉馅,我妈妈说天浦菜场的猪肉大多是农民自家喂养的黑毛猪,比邺市超市里卖的猪肉香多了。又说,因为黑毛猪走俏,不法分子就把白毛猪染成黑色当黑毛猪卖,结果顾客买了肉回家清洗的时候,发现水是黑的,肉皮上带着的黑猪毛经过清水的冲洗又变白了,顾客就知道上当了,跑到菜场的肉摊上闹了几回,把肉案砸了,又告到市场管理处,这下不法分子才不敢造假了。我妈还说,最近天浦街道出了个动物卫生检疫状元,在邺市参加动物检疫比赛获了金奖,这下天浦菜场猪肉的安全系数更高了,有问题的猪肉逃不过检疫状元的眼睛。最后,我妈说:“今天我买这肉是正儿八经的黑毛猪,我故意挑了一块皮上带黑毛的,回来怎么洗黑毛都是黑的,你尽管吃吧,保准比白毛猪的肉香。”
我吃了一大碗,果然喷香。
吃过饺子,我又问起木月文那幅《秀春图》的来龙去脉,我妈妈有点烦了说:“我给你一个电话号码,你去找木红丽吧,她是木月文的孙女,如今也画画,她的画还挺有市场的。你别说是我儿子,你离家十几年了,估计她也认不得你了。”
我妈妈说罢就在书橱里翻出一个小本子,从里面拣了个电话号码报给了我,我一试,木红丽爽快的声音立刻传进了我的耳朵,“哪一个呀?”
我跟站在一旁的妈妈挤了挤眼说:“我是您的崇拜者,听说您的画画得不错,又听说您是木月文的孙女,我是一家报社的记者,想去采访您一下。”
“好哇,那您马上过来吧。”对方爽快地邀请。
我立刻出门。
我妈妈看着我的背影说:“记者都是骗子,嘴能花人。”
木红丽身高马大,像个女侠,说话的语音很快,堂音很足,一口气能说上几十句话,举止动作男人作派,不像会画画的文人,可她的房间里挂满了她自画的山水,其空灵幽远的画风有点模仿国画大师黄宾虹。她说她正向黄老学习,而且是他画作的鉴定者。见我一副怀疑的表情,便执拗地说:“难道你不相信?我这套房子就是一个房地产商送的,他要我帮助鉴定一幅黄宾虹的画,一幅价值六七百万的画,百分之十的鉴定费,那是多少钱?六七十万呀,我什么心没操,房子就住上了,里面的东西全是房地产老板给买的。”
我无言地坐在橡木椅子上,她咄咄逼人的架式使我不得不信,如今木月文的一幅字画在海外能抵别墅,他的孙女在国内靠着自身的本事换套住房理所当然,黄宾虹是木月文的老师,木红丽熟悉他的画风应该是符合逻辑的。
木红丽给我泡了一杯绿茶,忽然问:“你怎么想起找我来的?”
我沉思了一会儿,想该用什么话来打开话题,使她能对我这个记者感兴趣,而后说些心里的话出来。于是我笑着说:“大名鼎鼎的木红丽谁不知道啊,有木月文孙女这一个招牌你就占了天时地利人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