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我在家里一边泡脚一边看电视，画面上是地方台的广告介绍：三星级汤泉宾馆，是您沐浴聚餐会友的好去处。本届汤泉宾馆沐浴文化节，一定会使您感受别样的温泉风情。……
我灵机一动，明天何不带田中樱子去感受一下汤泉镇的温泉浴，也好消除她在老鹰山一天的疲劳。更重要的是，我心灵中的确对她有了别样的感觉，只要她不离开天浦，我就时刻想跟她在一起。
我再也坐不住了，把脚从盆子里拎了出来，穿上拖鞋就去摸自己的钱袋子，带田中樱子去洗温泉是要花费的，可我摸了半天，把钱袋子都翻过来了，里面也没有几个钱。我不敢向妈妈开口要钱，我长大了，不可再争当啃老族的角色。
电视广告还在继续，滚动式播出，介绍汤泉宾馆沐浴文化节的内容。
恰好这时，我摸到了记者证，作为世界经济早报的记者，我有理由去汤泉宾馆采访沐浴文化节。田中樱子又是日本东京新闻社的记者，我们以记者的身份去参加沐浴节，就名正言顺了。我在网上查了一下汤泉宾馆的资料和温泉的相关内容，心里比较有了底数。
第二天一早，我拦了一辆出租车，到宾馆接上田中樱子就奔向汤泉镇。车沿着老鹰山大道飞奔，路两边茂密的林海让人犹如置身于大自然的天然氧吧之中，二十分钟后，车抵达汤泉镇。这是一个被绿色苗木掩映的古镇，进了镇街，就感到一种富贵之气，这气息一方面来自它天然的旅游资源，另方面作为中国首席国际温泉小镇，开发的高中档别墅群有多处，邺市的有钱人开着豪华车心甘情愿把钱撒在这里。久而久之，汤泉镇的富贵之气自然就显现出来了。汤泉宾馆就座落在汤泉镇街上。
沐浴文化节刚刚拉开序幕，大街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宣传彩旗，我和田中樱子直奔汤泉宾馆，此次邺市沐浴协会举办的沐浴文化节，汤泉宾馆是承办单位。
我事先跟田中樱子商量了一下，让她不要暴露日本记者的身份，就说是我的同行，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进了主会场，主席台上坐满了男女嘉宾，台下有百十号人，专门设有记者席，我和田中樱子找了两个空位就坐下了。开幕式后，台上的嘉宾大多都退席了，主席台上只剩了几个人，主持人说：“现在就沐浴文化节的问题，汤泉宾馆的相关人士开始答记者问。记者们有什么问题，就直接提问好了。”
我准备先声夺人，率先举手提问，这是我数年记者生涯的经验，采访提问的时候要么先开头要么后结尾，这样最容易让人印象深刻。
“我是世界经济早报记者龙池，请问作为本届沐浴文化节的承办单位，汤泉宾馆有什么样的资质来承办这次活动？”
我的话音刚落地，台上的土木建筑师就对着话筒说：“这个问题由我来回答，汤泉镇古来就是风水宝地，这里有凤凰村和九龙湖，凤凰村和九龙湖的交汇处就是汤泉宾馆。俗话说凤凰不落无宝之地，应该说凤凰宝地和九龙湖宝地与汤泉宾馆是亲密的姐妹温泉带。当初建造汤泉宾馆时，在设计上用了八八六十四根柱子，是个吉祥数字。汤泉宾馆的温泉泉眼就叫珍珠泉，现在用的温泉水应该是唐朝初期的储存。这里的温泉形成主要受北东向滁河断裂控制，地下水的主要补给来源是大气降水的入渗。山区基层接受大气降水入渗后，通过层面裂隙与构造裂隙向深部运动，经深循环迳流，地下水得到加温加热，形成地下热水，再经断裂切割，形成通道，沿隆起边缘断裂带向上运动溢出地表，水层层过滤，直到温泉层，把石头的元素和灵气带入温泉。”
总经理接话说：“1921年德国医师费熙纳、日本农学博士山崎百治，分别对汤泉泉水进行过化验鉴定，证明对人体各种皮肤病、肠胃病、风湿性病、高血压、动脉硬化、肥胖症等具有明显的疗效。经常洗温泉，可延年益寿，祛病强身。当下，温泉已成为不可再造的稀有资源，如果过度开发，温泉只有二十年的寿命。所以，本届沐浴文化节有一项重要的内容，那就是资源节约。”
记者席响起热烈的掌声。
营销策划总监说：“关于温泉水的来源，民间还有一个传说呢，众所周知，天浦有个白马寺，相传过去汤泉宾馆附近有户人家子媳旺兴，有五个儿子五个媳妇，儿媳轮流做饭，每人一天。二媳妇天生会做事，头一天晚上就把水缸挑满水，这样第二天早晨就节省了很多时间。可她发现自己头一天晚上挑满的水，第二天早晨水缸里居然没有了。她就躲在暗处偷偷观察，看到夜里有匹白马把水缸里的水饮干了。二媳妇就把这事悄悄跟老公公讲了，老公公听罢说：这是白马寺的神马，浑身是宝，如果想把这宝留住，下次白马再来时，就用你们女人的裤衩盖在白马的头上，白马就变成宝永远留在咱们家里了。二儿媳妇听后说：那白马不就没命了吗？我可不贪这个财，会遭老天的报应。老公公与二媳妇的对话，被白马听到了，白马感动得一边流泪一边对天长啸，倾刻间天上电闪雷鸣暴雨倾盆，地下开始冒温泉水，供汤泉镇的百姓世代洗浴享用。”
“按你这个说法，汤泉宾馆的温泉水是神水呀！”又有记者插话。
“对，我们这里的温泉水是神水，汤泉出美女，就是因为温泉水的沐浴。据说，梁武帝萧衍曾在全国招过一批宫女，其中有一个是汤泉人，这个宫女面若桃花，深得梁武帝宠爱。同时，昭明太子也爱上了这个宫女，但只是暗中喜欢却不敢妄动，宫女也心知肚明。有天宫女的母亲生病了，梁武帝允许她回家看母亲，宫女就偷偷鼓动昭明太子与自己一道回汤泉，昭明太子爱美心切，借以躲避喧嚣苦读诗书为名，与宫女偷跑到汤泉，常与美人濯足沐浴，昭明太子沐浴过的温泉取名为太子泉。……众所周知，温泉的开发，早在明末清初就开始了，有位姓龚的驻英公使，屡职回家后，在汤泉镇购地置泉，兴建‘龚庄’，建大池于室内，可泳可浴。”常务副总经理介绍说。
我悄声逗田中樱子，“你如果从温泉池出来，千万别被梁武帝招进宫啊，更不可跟昭明太子私奔。”
田中樱子笑而不语。
会后，记者们又感受了温泉浴，而后美美地饱餐了一顿，品尝了九龙湖大莲鱼，真是享受极了。
田中樱子说：“我自己曾经骑车来过这里，但没有这次热闹好玩。”
“那当然了，你来的时候，这里没举办沐浴文化节，更重要的是没有我的陪伴。”我俏皮地说，见田中樱子不语，我又问：“中国的温泉与日本的温泉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了。”田中樱子说，“日本素来在世界上就是以温泉著称的，日本是一个多火山的国家，温泉是火山带给日本人最好的礼物，日本温泉散布全国各地，总数超过3500处。再有，日本自古以来就有男女混浴的习俗，尤其是温泉里，男女混浴是颇为寻常的事情，甚至还可以算作一种文化呢。”
我接过她的话说：“在中国，如果你听说某地有男女混浴的风俗，那就会大惊小怪了。不过，我倒渴望能在这里男女混浴……”我意味深长地看了田中樱子一眼。
田中樱子避开我的眼神说：“在东京和大阪这样的城市，男女混浴的习俗仅仅在一些大多为老年人准备的温泉里还留存着。”
“难怪我那年到日本的东京，没找到男女混浴的温泉呢。”我将声音抬高说，“那次到日本，我发现日本的用字比较典雅，温泉里的热水不叫水而叫汤，其实古代中国人把热水也叫汤，比如鲁智深洗澡，就是让伙计‘提一桶汤来’。”
我说话的样子一定很滑稽，田中樱子笑道：“龙池，我真想待在这里不回日本了。”
我哈哈一笑：“这正合我意。”
我看着田中樱子，一瞬间突然对她生出莫名其妙的好感，原来世上还有如此不讲现实、不顾世俗利益、正直高洁的女人，我特别渴望将这样的女人拥入怀中，如果不是考虑国际界限，在这天高地远的老鹰山脚下，浴着大自然的温泉浪漫一场，放纵情欲，那将会是一生的铭记啊。
为了进入这样的情境，我试探起田中樱子来，我说：“一只肥硕的鸽子，想要强奸一只鹦鹉。鹦鹉很厌烦，但懒得去挣脱，它饿了，只管啄食，不去理睬鸽子。你说，鸽子会怎么样？”
“鸽子放弃了，它从鹦鹉的阔背上跳下来，梳理着羽毛。那鹦鹉，无所谓地翘起尾巴，拉了一泡屎。”田中樱子敏感地回答。
她的回答让我越发刮目相看这个研究过人类行为学的女记者了，她的研究绝不是一种招牌，而是发自内心，脚踏实地。
“只要研究一下历史，你就会发现我们正生活在一个相对浮躁的世界里。古代的太子可以为了感情而放弃皇位，可现在的人却为了物质利益而放弃感情。”田中樱子将话题引开。
我只好顺着她的思路说下去，“既然你研究过人类行为学，那我考考你，你说现代人最想的是什么？”
田中樱子回答：“物质。”
“那最缺的是什么？”
田中樱子想了想说：“爱。”
我笑着接过她的话说：“依我看现代人最缺的是情感，最不愿意付出的是爱，真心而无私地去爱一个人谁都不愿意，像我妈妈那样的女人如今再也没有了，像木月文那样的男人更没有了。木月文有个好朋友叫赵子越，死后木月文半年不写字，别人来求字，他说除非让赵子越活过来。”
“要知道，人类没有了爱心，刀枪剑戟就会争霸天下，我常想，大自然的树木花草是因为人类的爱心而生长的吧，一旦人类失了爱心，地上再也不长草，而是长剑了，人类可以随时从地上拔出剑来，动辄杀人，那时的人类该有多可怕。”田中樱子说。
我欣赏地看着她，她的这番话具有很浓的佛教意识，我在普通女人的嘴里绝对听不到这样的话。
我知道，田中樱子很快就会离开天浦，再想见她就不知道是何年马月了，也许今生再无缘相见。我内心忽然生出一种别离的伤感？我这是怎么啦？按当下人的情感习惯，拥有和速战速决是一种非常正常的过程，一夜情可以从网上淘来，陌生人的四目相对很可能发出一种上床的信号，于是只在乎曾经拥有不在乎天长地久已成了当代人的时髦，而这样的时髦使人类再也不愿意承担任何责任了。
“难道你不想让新的爱情成为旧情的火葬场？”我试探地说。
田中樱子将脸转向我，一双眼睛放出灼人的光芒，“情感的追求顷刻之间就会升华人类的品质，而沉缅于肉欲则会让人类沉沦。人们可以接受堕落、不幸与错误，因为这是自己命运的一部分，而我不行，我要寻找真爱，不论真爱隐藏多深，最终都会浮出水面，我相信人类的心灵最终会找到真爱。”
“那就等我穿越时空的隧道，变成昭明太子，追随一个日本的美女享受中国天浦县汤泉宾馆的温泉吧。”我开了个玩笑，消除了脸上尴尬的表情。
田中樱子温情地向我微笑，我总想在她的微笑中捕捉到自己内心渴望的内容。
然而，我一无所获。
在汤泉宾馆享受一天，凭着一张记者证，我没花费分文。当然，这要用我的脑细胞作代价，我必须写出一篇花样文章来。
田中樱子走了。
她走后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梦，我们俩张着看不见的翅膀，在希冀和渴望的簇拥下，向对方飞去。在梦中，我们肌肤相亲，交缠在一起。醒来后，我发现我遗精了。也许我真该结婚了，真该有个女人了，否则总是这样乱梦就是意淫了，幸而意淫不犯法。
陌生的魅力已经消逝，而熟悉的魅力还没有到来。我再也睡不着了，整个晚上就像一只晴雨表，随着一个女人的情绪起伏：她的思想，她那深埋着的忧伤，她那短暂的快乐……我悄悄起身到了大街上，在大街上行走，街道似乎对我有些特别的东西，某种神秘。我们这里如今也有了ＭＴＶ，准确点说是舞厅，在工作中强大高傲的男人，白天无休止地与职员、客人、供应商、偏见、秘密、伪善、压力等作斗争，工作一天后来到舞厅，然后无所谓地付上钱，好在夜里成为他们自己。
我好些年没有跳舞了，不知不觉竟走到了靠雨山很近的一家舞厅，这家舞厅具有大众健身性质，因廉价而颇具人气。
来这里跳舞的女人大多是下岗职工，都过了四十岁，有些过了五十岁。尽管她们心中的爱情依然在阳光照耀下滋长，但她们明白被爱、被抚慰、被渴望的机会正在消逝。我与她们共舞，但我不碰她们，我不是她们的春宫图，至少要让她们知道我与她们之间相处的分寸。谁会希望这世界有太多老态龙钟的躯体荡来荡去？她们既丑陋，伺候起来又费劲，不用多久，这些老躯干就不再有任何意义了。
这些年来，因为爱的失意，我向来都是下意识地克制自己，然而眼下，当为了田中樱子而爱火焚心的时候，我却茫然了。我非常现实的那一半自我很清醒地明白这一点：我对田中樱子的感情，是与我们在一起度过的全部时间完全不相称的。但是，浪漫的爱情难道不就应该是这样的吗？它是一道闪电，一帖神奇的药剂，能使自我从现实中被带走，仿佛乘上了热气球一般，向着太阳快乐地奔去。
怀揣着美好的梦想，在舞厅跳到后半夜，打烊的时候我才回家。
我颓然倒在床上，这时我发现天已经快亮了，我妈妈正在房间里低声念经。
我妈妈信佛已经有数十年了吧，开始是为了给我治病每年到猛虎岭祈祷，山僧还给她画过两幅观音像，一直挂在她的房间里。等她退休后，再也不能到舞台上光彩照人了，她就虔心念起佛来了，她念佛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木月文临死之前写了“念佛生天”四个字，可算是他的绝笔了。还有，木月文生前与山僧是好友至交，两人经常在一起切磋书画，木月文是我妈妈的戏迷，而山僧给我妈妈画过观音，我爸爸去世后，我妈妈的精神寄托大概就是念佛了，最初她是把一切希望都放在我身上的，后来发现我不务正业，她只好念阿弥陀佛了。
我妈妈念起经来很虔诚，手捻串珠，口中诵出《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我只记住了跟自己的生活相关的句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我发现经中说的很对，我经历了那么多的女人，到头来都是一场空，我谁也没有记住谁，就像谁也没有记住我，甚至连床上最真实的细节都忘光了。
现在，我只想找到木月文那幅《秀春图》，这画无疑在我妈妈手里。可一提到这事，我妈妈就顾左右而言他，为《秀春图》的真实背景，我已经在天浦跑了好几户人家，这些人大都是此地的文化名流，他们也说不出《秀春图》的子丑夤卯，只有我妈妈是当事人，我妈妈不发话，谁编出来的话都虚假。
我两眼看着床边的一堆旧物，那是我妈妈收拾出来的废品，有几只蟑螂在里边蹿来蹿去，它们跑动起来似很有力量，沙沙的动静，这玩艺可不是什么好货，传播细菌。我必须灭掉它。
我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我妈妈已经念完经了，她见我穿戴整齐一副要出门的样子，便问：“你又干啥去？多年不回家，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不多陪陪妈妈？”
我指了一下床边的旧物说：“那里有蟑螂，我去买一瓶杀虫剂，灭了它们。”
我妈妈“啊”了一声，两只眼睛立刻瞪成了圆球，“什么，你要灭蟑螂？蟑螂也是生命啊！六道轮回，你灭它一命，来生它就索你一命，因果报应，龙池，你可不能不信啊！”
我看了妈妈一眼，无奈地笑笑，夺门而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