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我的男朋友山田次郎来了,他听了我在中国天浦的经历后,冷笑一声就走了,出门的时候,冷冷地跟我说:‘你别放着可赚钱的生意不做而误入歧途。’我知道他说这话的目的,他这个人一生追求财富和享乐,像他这种人简直无法想像不富有是什么样的一种状态,好比一条鱼,一条鱼怎么能够想像离开水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呢?这回,他是彻底跟我分手了,我很痛苦,尽管早已知道这样的结局是必然的,但我还是陷入了难以摆脱的痛苦之中,如果痛苦可以杀人,我早就被杀死在日本的街道上了。
“昨天晚上,我梦见你了,在老鹰山顶,我赶紧躲闪你的目光,可又无法抗拒你的目光,因为还没有一个男人这样深情地望着我,我挣扎了一下,就在你的目光中投降了。……醒来后,我吓出了一身汗,我怎么能做这样一个梦呢,而且如此离奇荒诞。闭上眼睛回忆在老鹰山的情景,当时你好像是对我有点什么想法,但很快被我拒绝了。人和人之间存在着某些感情上的牵引,也就是化学反应,这种牵引实实在在,令人无法理解,这种牵引是人的精神世界里的,而精神是强有力的,胜过肉体。龙池,我不喜欢随随便便的一夜情,不喜欢让肢体变得麻木,尽管男女肌肤相亲已经成为一种时尚,可我还是坚信人身上应该有更多的人的行为,而不是动物的行为。人是有感情的高级动物,人类的感情应该在无边无际的岁月中缠绵,而绝非动物的一时寻欢。我这样说,你不会生气吧?一个世界经济早报的记者,对世事的洞察应该比我深刻。
“现在,我每天穿行于东京的繁华之中,这种富丽堂皇的工业文明在我看来只是在散发着一种臭气,真正有意义的生活应该离之远远的,像中国天浦的木月文……现代文明的毒药是缓慢地感染人类的,诸如情感麻木,极功近利,利益熏心……但我们才刚刚认识到自己被毒,而恶习的巨大魅力就在于其快速的感染之中。
“龙池,最近我要特别地平静起来,把在天浦收集到的有关二战的资料好好整理一下,必要的时候让它成书,另外,我还想卖了我的居所,将香港苏富比拍卖行的《秀春图》拍回来,还给中国的天浦,以安慰我九泉之下的田中角荣叔叔。我希望我们都能好好活着,等待一个极端的状态撞击另一个极端的状态,彼此不喘气,不眨眼,撞在一起难解难分。”
信到这里没有了下文,我看着最后的一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看了半天,我总算明白了,不管我怎么期待我的明天,我的明天都是一个未知的定数。
我关上电脑,让自己的心安静下来。我在想,田中樱子是否需要我的帮助?她能把苏富比拍卖行的《秀春图》拍回来吗?……
你并没有回头,但从身后太阳地里偶尔闪出的影子,你发现你的男友山田次郎在跟踪你。他已经从日本跟踪到了香港,这证明你的一切行动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了。
怎么办?如何摆脱他的跟踪……
你故意停下脚步,在一家大商场的橱窗前打量自己,你的帽檐有点高,你将帽檐拉下来,佯装打量自己的脸,其实你是在看橱窗里面映出的街景以及街景中的行人,更确切地说是你男友所在的具体方位。这时,山田次郎正好出现在你的视野里,就在你身后的左侧,离你大约五百米,他准备穿越马路奔向你,他正用目光快速地左右搜寻,神态像一只警犬。
你忽然预感到他与你的目标是一致的,都是奔往苏富比拍卖行,今天在V酒店举行的一场拍卖会,有木月文的《秀春图》,你事先已从广告上得知信息,并与拍卖行的拍卖师通了电话,倾其所有要将《秀春图》拍下,现在苏富比拍卖行的报价是280万美金,只要不超过300万美金,你一定可以将此画拿到手,然后你要将他送还中国的天浦,完成叔叔临终前的遗愿。
你看到他已经穿越马路,这条街是步行街,不允许车辆进入,你必须有所准备地加快脚步,先他一步赶到拍卖会场,占据最为有利的位置。
你是有备而来,他也是有备而来,但对拍卖行来说,所拍物品价码越高越好,要是你男友的身后有日本右翼财团的支撑,一旦他们得逞,你就会难以如愿。眼下,你要先见到拍卖师,将《秀春图》的故事说清楚,如果他倾向物归原主,他落锤的时候就会助你成功。你要让拍卖师了解中国的天浦,了解木月文,将他那颗被金钱挤压的心从铜臭里拉出来,恢复起情感的波澜,你才能从中寻到同情的元素。
你走得很急,进了V酒店已经气喘吁吁了,拍卖现场陆续有人进入,拍卖师还没有进场,你跟工作人员打听到拍卖师休息的房间,敲开门,径直走了进去。
拍卖师是个中年人,五官端正,身材适中,但你从他镇静理智的表情上能看出他在这个行当已运锤多年,可说是稳操胜锤。
“您好!拍卖师先生,我叫田中樱子,来自日本东京。”你自我介绍。
“你好!前天就是你在日本东京给我打的电话?”拍卖师问。
“是的。”你诚恳地回答。
“这么说你确实是想拍到《秀春图》了?”拍卖师问。
“是的。”你再次诚恳地回答。
“《秀春图》不过是一幅中国的名画,它何以让田中樱子小姐如此用心?要知道我这里拍卖的上乘艺术品多如牛毛。”拍卖师不解地看着你。
你从拍卖师的眼睛里读出了逼迫你说出实话的内容,现在你不得不将实情讲出来,否则你就不会从对方身上得到同情的元素。
“您知道吗?《秀春图》不仅是一幅中国名画,也不仅仅是一件艺术品,它带着被侵略被掠夺的痕迹。它属于中国,不属于日本,它必须回到中国的天浦,从而让世人知道侵略和掠夺都是可耻的,人类要平安地生活在这个地球上。”你目光咄咄地看着拍卖师,义正辞严地说。
拍卖师越发不解地望着你,他的目光里充满了疑惑。而后,他平静地说:“苏富比拍卖行只拍艺术品,它不参与政治,艺术一旦被注入了政治的元素,就与艺术品的真正价值相去甚远了,它从不被人为的因素所干扰。”
“可哪一件艺术品没有政治的暗影,这个问题您很难回避。现在我实话跟您说吧,《秀春图》是我叔叔田中角荣二战期间在中国天浦掠夺的历史见证,这幅画是当地一位很有名气的书画家木月文所作,当年身为侵华日军的我叔叔,为了得到木月文的画,与日军一起将木月文的家人抓进了炮楼里,关了几天几夜,直到木月文将《秀春图》这幅画交到我叔叔手里,日军才将木月文的家人从炮楼里放出,可这幅画在我叔叔的手里只存了数小时,就被他的顶头上司掠为己有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天浦的画家木月文名气大振,被誉为当代草圣,其书画作品在日本可抵别墅和汽车,我叔叔得知这一切的时候,决心找回《秀春图》,还给中国的天浦。可掠走此画的顶头上司已在战争中死亡,再难寻到此画的下落。谁知它竟出现在苏富比拍卖行里。我叔叔临去世之前,要我一定问清此画的来龙去脉,并叮嘱如果可能的话,要将此画归还中国。为此,我特地跑到中国的天浦,您知道我在那里看到了什么吗?……”你停住话,用一副渴望的目光看着拍卖师。
拍卖师反馈给你的目光里显然有一种继续倾听下去的期待。
于是,你兴致勃勃接着说下去,“我看到了山青水秀的天浦,老鹰山上的万只白鹭,城里的百姓安于在自己的土地耕作和生活,写字画画成了他们打发人生的最重要的内容。他们崇拜木月文,以出了木月文这样的大书画家作为荣耀,当全人类都为高速公路、高速铁路、电子科技、股票黄金而发疯的时候,居住在天浦的人心中最推崇的不是这些而是书画艺术。要知道人类正是因为这种安宁的艺术情绪,才得以繁衍生存到今天,如果人类总为物质疯狂,试想想地球上究竟有多少物质可供人类挥霍?再加上战争狂人的出现,可能人类要不了多久,就将万劫不复了吧?!所以,我要把《秀春图》送回中国,以此昭示人类要珍视和平,珍视大自然所赐予人类的一切。但我现在遇到了对手,这个对手很可能使我难以实现愿望。拍卖师先生,您能帮助我吗?”
“你真让我一头雾水。”拍卖师耸耸肩膀,两手一摊说。
你笑了一下,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缓下来,然后你将自己与男友在中国问题上的分歧说给拍卖师听,“我男友始终认为日本二战期间进驻中国不是侵略行为,而是为了建一个大东亚共荣圈,在他眼里中国人就是愚蠢的支那猪,他有着严重的日本右翼倾向,为此我们已经分手了。”
见对方无动于衷,你又说:“为了实现叔叔的遗愿,我把自己的居所卖了,要知道这居所是我们家族留下来的,我特别舍不得出售,当我把居所的钥匙交到买主手里的时候,我哭了,一连几天我都没有食欲,我知道失去了居所,我在东京便无以为家,很可能会过一种流离失所的生活。可为了拍回中国的《秀春图》,我还是这么做了。意想不到的是,我的男友仍然对我纠缠不休,他窥视了我的一切,跟踪我到了香港,在刚才来这里的路上我已经发现了他,说不定此刻他已坐在拍卖会的现场了。如果300万美金您不落锤的话,他就有可能以高于此倍的价格将《秀春图》拍走,要知道他的身后是有日本右翼财团鼎立支撑的。”
拍卖师不动声色地笑笑,拿着腔调说:“田中樱子小姐,难道你不知道吗?拍卖行就是靠拍卖艺术品吃饭的,拍价越高越能体现拍卖师的水平,所谓一锤定音说的就是拍卖师的技巧,如果把拍卖会比喻为一场交响乐,拍卖师就是这场音乐会的指挥,是整场拍卖会的核心和灵魂。一个优秀的拍卖师是拍卖行的名片,也是拍卖场上的最高判官,拍出好价让委托人满意,让竟拍者如愿。如果你的男友举出400万美金的牌子,而我怎么可能在300万美金上落锤呢?那样,我的职业生涯就意味着要结束了。”
拍卖师两眼注视着你,表情认真地说。见你沉默不语,他用手搔搔头发,又说:“田中樱子小姐,如果你不是孤陋寡闻的话,早应该听说过在英国伦敦,一个估价80万至120万英镑的清乾隆粉彩镂空瓷瓶,最终竟拍出5160万英镑、约合5`5亿人民币的天价,在英国媒体引起轰动,据称以天价拍走瓷瓶的是一位中国藏家。欣喜若狂的英国媒体人给这种做法起了个动听的名词‘瓷器爱国主义’,并认为这种做法‘体现爱国情怀’、有助于重建历史、重寻身份和文化。在我们拍卖师眼里,政治只有融入到金钱之中,或者说它能指挥金钱像滚雪球一样滚得越来越多,数额越来越大,才会有实际的意义,我们也才能欣然接受。在拍卖现场,拍卖师最希望参与竞拍的富豪们攀比、冲动,推高拍品的成交价。否则……”拍卖师在你眼前打了个响指。
你知道这响指意味着什么。
但你仍然满怀希望地靠近拍卖师,几乎是乞求说:“拍卖师先生,以我研究人类行为学的角度看,世上任何约定俗成的东西都是有例外的,难道拍卖行就不能因为人类的良心发现而例外一次?”
“现在拍卖场上的大买家,都是拥有上市公司、保险公司的财富阶层、银行股东或某行业最大企业的老板。我凭什么把这些有钱人往外推呢?再说,你敢保证人类的良心永恒吗?在物质世界里,良心也会被染色的。好了,田中樱子小姐,我已经没有时间跟你讲述大道理了,就到此为止吧,拍卖会即将开始了。”
拍卖师站起身,用手理了理油光的头发,又抻了抻西装的袖口。
你知道这是向你下逐客令了,你神情沮丧地往外走,走,一直走到拍卖会场,你一眼就看到了你的男友,他已坐在最显眼的前排位置,同时他也看到了你,并主动向你伸手打招呼,伸出的两个指头是“胜利”的意思,他显然已成竹在胸了。
你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加剧,怦怦怦……那是一种难以捕捉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