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眩窗外的天空,你不时陷入虚妄的空想之中。你想象你的男友山田次郎是如何想象你的,这似是你的精神寄托。
你的灵魂在东京的楼宇中穿行,追寻它迷宫般的大街和蛛网般的小巷,每一次安排、每一次约会、每一扇门、每一层楼梯、每一张床都是你和山田次郎的记忆。当时他说了什么,你又说了什么,你们做了什么……甚至你们俩如何争吵、分离、痛苦,然后又和好如初。你们多么喜欢伤害对方,揭对方的伤疤,与其这样在一起相互毁灭,还不如分手。有时候,你真想点把火与他同归于尽,结束这种没完没了的、徒劳的争执。然而你最终没有这样做。
你最后一次看见他是你们俩争吵过后又回到他的房间,那是一种仿佛被淹死的感觉,一切都变得黑暗了,就连房间的器物都发出低沉的咆哮。……
他在一杯一杯喝酒,每逢你跟他发生争执,他都要以酒浇愁。
你试图夺过他的酒杯,就在你的手与他手中的杯子相碰时,你听见酒杯碎在地上的声音,显然是他故意摔的,山田次郎狂笑着说:“滚吧,去找你的支那猪吧,你早晚也会变成一头猪。”
还未等你做出反应,你就被他蛮横地从屋里推了出来,随后屋门砰地关上了。
你不想回忆下去了,那些痛苦的无奈时光。
你的注意力又回到机舱,“先生,您能陪我聊一会儿吗?”
你对身边捧着书本的中国男士说。
中国男士不情愿放下书,转过脸打量着你问:“你想听什么呢?”
“有关中国天浦县当代草圣木月文的故事,您知道吗?”你继续问。
中国男士认真打量了你一眼:“请问怎么称呼女士?”
“田中樱子。您呢?”你礼貌地反问。
“龙池。”中国男士报出自己的名字,接着又问:“听名字您好像是日本人?”
“哈依。”你笑笑。
“莫非您的中国天浦之行就为了当代草圣木月文?”中国男士接着问。
你微笑着点头,而后说:“他的书法眼下在日本可抵别墅和汽车。”
“那你这次来中国天浦县是想寻找木月文的真迹,带回日本换别墅和汽车?如果是这样,你就是书画贩子,应该算做大生意的人了。”
中国男士仍对你的来意纠缠不休。
你摇头辩解:“我此行的目的一时难以跟您说清楚,如果以后我们有机会见面,我会告诉您的,我现在只能介绍自己的身份是日本东京新闻社记者,曾在大学研读过人类行为学。我来中国天浦县是想就当代草圣木月文的书法从人类行为学的角度做一个重大的课题研究。”
中国男士的精气神立刻上来了,随后你就看见他伸出自己的右手,将中指和无名指张开,“田中樱子女士,您看见我的中指和无名指了吗?”
你不由将自己的目光落在中国男士龙池的右手上,五个并拢的手指看上去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与正常人的手指一样。
“您的右手有什么特别吗?”你不解地问。
“我的中指和无名指原是粘连在一起的,天生就粘连在一起,像鸭蹼一样。后来,我妈妈带着我跟木月文先生学书法,木月文见我手指畸形,握笔困难,就跟我妈妈说,要带龙池去邺市的大医院做手术,否则他的手会影响他将来的生活。要知道做这样的手术是要一大笔钱的,我妈妈虽是地方戏名演员,每月也只有几十元的收入,妈妈当时就表现出了为难情绪,她实在拿不出这么一大笔钱为我做手术。木月文当时也不再多话,只闷头写字。有天我妈妈又带我去他那里学书法,他卷了一叠书法递给我妈妈说,拿去给龙池看病吧。我妈妈一脸茫然,木月文的字写得的确好,但能换成钱给龙池看医生吗?我妈妈疑惑地拿着一叠书法去了邺市医院,找到主刀医生,医生看了一眼木月文的书法,就安排我住院了,后来听说我的手术费用是主刀医生出的。”
说到这里,中国男士停住话。
你有点不相信,便好奇地问:“真有这么神奇?”
龙池笑说:“木月文的书法在你们日本可抵别墅和汽车,在中国换一次手术费有什么大惊小怪啊?”
“对呀对呀。”你微笑起来。
龙池又说:“上世纪五十年代,木月文手书了一幅褶子去参加邺市的书法展览,展览结束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手书的褶子不翼而飞了,他自研习书法开始只写过这么一幅褶子,自是十分心疼,焦虑得竟病在了医院里。有天午睡后醒来,发现褶子失而复得又摆在了自己床头,他的病一下子就好了。原来是他在省报工作的好友袁野,看过展览将褶子偷偷拿到了上海,袁野是一位资深记者,擅书画,尤其对人物漫画见长,当时大学者沫老正在上海休养,看了木月文写的褶子,拍案惊喜。后来,中国出现了十年文革,许多书坛有名气的书法家都被下放到干校改造了,日本书坛随之刮起了一股狂妄之风,说中国已经没有书法家了,大书法家都在日本,并准备举办亚洲书展。有人将这情况报告给了周恩来,时任中国总理的周恩来立刻委派沫老组织书法作品参展,沫老就将木月文的书法作品放在第一位,他自己的书法作品放在第二位,此次书展,木月文果然在日本书坛引起了轰动。中日邦交正常化关系后,日本书坛来了一批人专门拜访木月文,那天木月文很从容地用羊毫笔书写了一幅草书,令日本书坛宿将青山山语瞠目结舌,要知道一般人只能用狼毫笔写字,羊毫笔过于绵软,没有一定功夫的书法家是不敢招架的。木月文用羊毫笔写罢书法,青山山语欣然挥笔写下:‘草圣遗法在此翁。’”
“原来这么传奇,难怪木月文的书法在日本可与别墅汽车等价。龙池先生,您就生在天浦县,从小就熟悉木月文,这真是你的福气。”你羡慕地说。
“田中樱子女士,我刚刚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不光熟悉木月文,而且还知道他许多的个人偏好。木月文书法之余的爱好是写诗和听地方戏,当年我妈妈是天浦县地方戏的名角,木月文是我妈妈的‘粉丝’,粉丝你知道吗?就是戏迷,我妈妈近水楼台先得月,经常带我到他那里学书法。”
听罢中国男士龙池的介绍,你颇为羡慕地说:“那您真是太幸运了。关于木月文,还能跟我再讲点什么吗?比如二战期间,日本军人在中国天浦县的时候,木月文还写字画画吗?”
龙池沉思了一会儿说:“二战期间,天浦县来过许多日本鬼子,烧杀抢掠,把天浦县糟蹋得不成样子。听长辈的人说,木月文的家里被日本人抢过,他的妻儿老小都被日军押进了炮楼,后来木月文被逼得没有办法,就画了一幅画送给了日军。”
中国男士龙池的叙述,使你半晌低头不语,你的叔叔田中角荣二战期间就在这一带当过侵华日军,按龙池的说法,日军在天浦县烧杀抢掠,你叔叔田中角荣曾在木月文的家里抢了一幅书画作品,如今已在香港苏富比拍卖行拍出280万美元的高价。这是中国书坛的宝物,你叔叔田中角荣直至生命的最后时刻,仍惦记着将这宝物归还中国,以安抚自己愧疚的灵魂。
你不敢再正视中国男士龙池,更不敢把此行的目的原原本本告诉他,这时你听见龙池问:“田中樱子,你此行的目的是为了搜集有关木月文的故事,还是为了来天浦民间收购木月文的字画?”
你怔了一会儿,这问题似把你问住了,半晌你才说:“我想搜集一些有关木月文的故事,他在日本书坛有响当当的大名,我正在从人类行为学的角度研究他。至于他的书画嘛,就不想收购了,我不是画商,不会拿你们的国宝做生意。”
中国男士龙池接过你的话,“听我妈妈讲,木月文当年为人写字作画从来不收分文,为此他还作过一首诗自嘲:‘买得秦淮白玉笺,泼成水墨赠高贤。谁云剥削年来尽?既贴功夫又贴钱。’木月文十分慷慨,为人极其善良,有求必应,天浦县每户人家几乎都有他的书法,逢年过节他会为老百姓写对联,如今他书法的行情日涨,老百姓手里如果珍藏了他的几幅书法,也成了发财致富的紧俏商品了。”
你笑笑,跟着问:“除了写字作画,木月文的善良还表现在哪里呢?”
龙池想了想,爽快地回答:“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吧,他家里养了几棵树,有天小偷以为他家里没人,便偷偷溜进院子偷树,正锯的时候,木月文从屋里走了出来,小偷慌得要跑,木月文喊别跑了,我来帮你锯,于是他拿起小偷扔下的锯子跟小偷一道锯树,树锯倒后,木月文问还要不要再锯一棵?小偷羞得满脸通红,拖着锯好的树逃跑了。”
听到这里,你忍不住出声地笑起来,“这是传说吧?”
龙池说:“像这样的传说在天浦县随处可闻。上世纪五十年代,天浦县大旱,在请求县领导放江水救旱苗时,为促成领导层下决心,木月文果断地说:‘江水一定要立刻放,要是出事,杀我的头!’……”
龙池突然停住话,看着田中樱子说:“你到了天浦县,是官方接待还是民间私访?如果是官方接待,你获取的第一手资料就比较少,如果是民间私访,你肯定不虚此行。在天浦县民间,类似木月文的传说很多,你尽可以采访。他的故居就在乌江,建议你去看看。但我提醒你,千万别说自己是日本人,二战的阴影在天浦县老百姓的心中还是很重的。你会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说自己是中国人应该没有问题,刚上飞机的时候,我就把你当成中国人了。”
“龙池先生能为我当向导吗?”
你趁机问,心想要是有中国男士龙池当向导,天浦之行肯定不虚。
龙池笑笑,直率地回答:“对不起田中樱子,您的这个要求我可能无法满足,作为世界经济早报的记者,我此行回天浦县也是带着任务而来。不过如果可能,我会抽时间陪您转转,天浦毕竟是我的故乡,我熟悉那里的山山水水,但这要看我的行程。我建议您买一张邺市的地图,再买一张天浦县的地图,一张地图在手,加上一口流利的中国话,你此行定会满载而归。”
中国男士的一番话显然让你兴奋,并给了你极大的信心。
“龙池先生,我有个小小的请求,能将您的联系方式告诉我吗?到了天浦县,我怎么跟您联系?”你接着问。
“好的。”龙池立刻报出自己的手机号码。
你认真地记录下来,连声说:“谢谢龙池先生了,此行能结识您,是我的一大幸运。”
“不客气。”
龙池笑笑。
这时,空姐报告飞机已飞抵邺市上空,请大家系好安全带,飞机马上准备降落了。
“好快啊!”
你由衷地感叹,并对短暂的旅途恋恋不舍。
我刚踏进家门,我妈妈就欣喜地告诉我,她在邺市买房子了,一百平方米,下次我再回来,她就在邺市迎接我了。
我吓了一跳,邺市的房价如今是每平方米2万元,城市中心地带更贵一些,妈妈作为一个地方戏演员,早就退休了,每月只拿两千多元的退休工资,而且这么多年我虽然在外混事,一个名气响当当的世界经济早报的记者,可我并没有钱接济母亲,要知道一个年轻人在外边打拚,是有许多难言的苦衷的,花销上经常入不敷出。好在我妈妈很理解我,从未跟我张口要过钱,她刚强的个性使她一向坚挺不屈。
妈妈因为买房的喜悦使她看上去分外有精神,额上的皱纹也舒展开了,几年不见,本以为老态龙钟的妈妈,竟以出人意料的精气神迎接着我,记得小时候妈妈就常说,等她老的时候,绝不给儿女添麻烦,现在妈妈似乎在一步一步实现着她的诺言。这让我心里好不舒服,养儿防老,可已年愈七十岁的妈妈至今未沾上我一点光,倒是她自己在邺市购买的房子使她神清气爽,精神百倍。
我不清楚妈妈从哪里弄到这么一大笔购房款,一百平米的房子在邺市需要两百万元,按我妈妈的经济收入,她一辈子也挣不来两百万元。
我不解,忍不住问:“您从哪里弄来的钱?”
在我看来天上是从来不会掉馅饼的,“天上掉馅饼”不过是穷苦百姓盼望发财的一种愿望而已。
妈妈神秘地眨眨眼说:“你猜猜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