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像细密的纱窗在阳光里徐徐地降落。落在海上浪的皱褶里,落在树上叶的脉络间;给大厦的外墙刷上一层青漆,给花瓣的笑靥缀上几颗珍珠;浇开一路的伞花,浇出远山的绿黛……
雨,静穆地下着,无声无阒,像千丝万缕的银线,从天上降落下来,殷勤地织绣出美丽的锦缎,铺在大地的胸脯上。
蹀躞于细雨中的公园幽径,宛如走进唐诗宋词,满眼是诗的韵律,到处是词的音籁。“秋老虎”被雨淋得躲进草丛,伏在地上吐着热气,噪音也被雨水濡湿了翅膀,不再嚣于尘上。
倘若此时乘轮渡过维多利亚海峡,客轮行驶在烟雨迷茫的海上,仿佛走进诗网词帘:雨在空中曼吟,浪在舷边低唱。
我登上北角码头,平日聚集在这里的鱼贩,今日却很少见到,码头的甬道和外面的半圆形的海滨马路空荡冷落。信步走向前去,忽觉得后襟的衣角被轻轻地拽动,背后传来微弱的声音:“先生,要买鱼吗?”
回首瞥见一双眼睛——一位约莫十四五岁的渔家女,正拿雨珠般晶莹的眼睛望着我,那眼神含有几分不安,像是为刚才自己的举动表示歉意,带有淡淡的怜兮。那楚楚动人的眼睛,好像在对我说:你看,外面下着雨,秋凉衣单,早点卖完才好收摊。
她领着我走到她的海鲜摊前,呀,那浴盆似的木桶里蓄着生猛的石斑、塘虱、黄鳝……泼喇喇在桶里掀起细浪;用塑料薄膜蒙住的小虾,哔哔啵啵地活蹦乱跳。我要了几尾石斑鱼,她过完秤,拿一个胶袋盛了一些清水,再把那几头鱼放人袋内,扎了口,递给我。这一连串的动作那么麻利,那么协调,小小年纪,谋生的技巧已经如此纯熟,令我钦佩,又不免为之叹息。
“你在上学吗?”我不禁问道。
她点了点头,“现在放假哩,做点暑期工,好挣点钱交学费。”
“你爸妈呢?”
“出海去了。”她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又说:“先生,你不要点黄鳝吗?用广东米酒加几片牛姜清炖,滋阴补肾。美味得很哩!”
我笑了笑:“可惜,我滴酒不沾。”
“是吗?那你一定是一个好人。”她低声地叹了一口气,明眸里升起了一片阴霾,“我的父亲是个醉猫,他死了!”
一句透露身世的话语,使周围的空气弥漫了丝丝的哀愁,不用她详说,我也知道她的家境如何了。我不知怎样安慰她才好,连忙岔开话题,说些令她快活的话:“秋季渔汛到了,鱼获一定丰盛。你说是吗?”
“也许。”
我吃惊地感到,她吐出的这两个字,声音为何是那么的苍老。
“我妈主要替游艇摆渡接送客人,天气凉了,乘游船过河的客人少了,我妈的生意也就淡了。”
“那你这些鱼?……”
“是向鱼行批发来卖的。”
原来如此!难怪桶里咸水和淡水鱼都有。我不知说什么好,默然了。
只见她弯下腰去,用小铁丝勺捞了一小胶袋的虾,递到我手中,轻声地说:“这些给你尝尝鲜。”
“这怎么可以!”我急忙掏出银包,“要算钱,要算钱。”
她见我慌乱的样子,咯咯地笑起来,小脸蛋像一朵惨然的花:“先生,你当我是逼你买呀!”
她拾掇着摊担,说:“没生意了,我要回家了。”
“你家在哪里?”我问。
“哞!”她指着前头雨幕遮掩的海湾,那里集着一片浮家泛宅的水上住户。
她挑起了木桶,桶里泛着清波,泼喇喇的鱼跃声清晰可闻。突然,我仿佛觉得她瘦弱的肩上,挑的不是两只木桶,而是两条清溪!一路荡向前去。
我望着她,细小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秋雨的帘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