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第一次以港客的身份返乡,寄寓友人山居。小楼倚山而筑,环境清静,四周景致宜人,秀色可餐。入夜凭栏,山涧水枯,掬饮背后升起的明月;楼上无人,倾听松子落花声:一颗、两颗、三颗花满楼……此刻,大都市的尘嚣尽涤,我的心境充溢着蓝色的透明的宁谧。
但是,人最怕独处,静寂正成为催发愁绪的酵母。连日来,我四处奔波,打听一个人的下落。然而,遍访无着,数日后,我只好怀着失落的心情黯然返港。
她,究竟到哪儿去了呢?
自我走出校门后的20年间,中华大地发生了多少险恶的政治风浪,有太多的苦涩,有太多的磨难,她又是那么的耿直、慈爱、多病,她能安然度过吗?她是否……我不敢往下想。但我相信,不论她在天涯海角,只要她尚在人间,我就一直找下去,一定要找到她!
返港后不久,正好《福建文学》拟编一辑闽籍居港作家专号,编者索稿。藉此机会,我在“作者寄语”中写了一段话,透露心声——我自幼酷爱文学,还在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就不知天高地厚地动笔“创作”一部长篇小说,利用课余和寒暑假断断续续地写了几年,到了高中毕业时,居然写出了洋洋十七八万字的“大作”,书名至今还记得,叫《春阳秋草》。但这部乡巴佬孩子笔下的幼稚之作,竞招来无穷厄运。校方没收了书稿,召开批判会,把我当作黑典型,批为“资产阶级成名成家思想”、“一本书主义”等等,我升大学之门从此被关闭,差点连高中毕业的一纸文凭也捞不到,幸亏十分疼爱我的语文老师苦苦求情说项,才得以掮着高中生的牌子离开校门。我永远感激和缅怀我的语文老师,她的名字叫:叶素青。
半个月后,一封信函飞到了我的案头,那熟悉的字迹跃人我的眼帘,啊!叶老师,是叶老师的来信!我捧读再三,泪如泉涌——前几天,我的小女儿说:“老师说,《福建文学》上有你妈妈的名字!”我特意找了那期刊物来看,看着,看着,见你正向我走来:虽然多了副眼镜,穿了套西装,透出成熟的人生神态,但在我看来,你的容颜依旧。此刻,眼前叠印而来的是初见面时你小巧灵活的身影,你劲秀的字迹和那篇工笔细描榕树老人的习作,你在《春到茶山》中憨态可掬的舞姿,你高声朗诵“任脚下响着沉重的铁镣……”的声音,你在那个“残阳如血的黄昏”眼里闪动的泪花,你赠我日记册时那依依惜别的神情……
我的心弦剧烈地颤动,泪水濡湿了信笺。老师,我“出事”的时候,你正病重住院。当你得悉我的鉴定了写有“反动学生”时,你拍案而起,激愤地说:“不能这样对待学生,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甚至表示不惜以辞职抗争,决然要求删除那足以毁我一生前程的评语!
临别那天的黄昏,夕阳晚钟,寒林暮鸦,点点离愁。我们坐在校园的草坪上,良久默然相对,我哭了,喃喃地对你说:“我让你失望,让你的心血白费了!”你噙着泪说:“不!我相信你一定会有出息!”老师,你临别的赠言,是照耀我在人生道路上跋涉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