龊龊
龊龊当世士，所忧在饥寒〔1〕。
但见贱者悲，不闻贵者叹。
大贤事业异，远报非俗观〔2〕。
报国心皎洁，念时涕汍澜〔3〕。
妖姬坐左右，柔指发哀弹〔4〕。
酒肴虽日陈，感激宁为欢〔5〕？
秋阴欺白日，泥潦不少干〔6〕。
河堤决东郡，老弱随惊湍〔7〕。
天意固有属，谁能诘其端〔8〕？
愿辱太守荐，得充谏诤官〔9〕。
排云叫阊阖，披腹呈琅歼〔10〕。
致君岂无术，自进诚独难〔11〕。
题解
此诗当作于贞元十五年（799）秋，时韩愈在张建封幕。诗中自抒怀抱，希望能得到张的举荐。龊龊：拘谨貌。
注释
〔1〕“所忧”句：《论语·卫灵公》：“君子忧道不忧贫。”〔2〕大贤：指有高尚道德的人。这里当是韩愈自况。异：言非同一般。远抱：远大的抱负。俗观：世俗之见。〔3〕汍澜：流泪貌。《后汉书·冯衍传》：“泪汍澜而雨集兮。”〔4〕妖姬：美女。发哀弹：谓弹奏出哀婉的乐曲。〔5〕感激：这里是感慨的意思。宁：岂。〔6〕泥潦（ǎo）：雨后地面的淤泥积水。少：同“稍”。杜甫《秋雨叹》：“秋来未曾见白日，泥污后土何时干？”〔7〕“河堤”二句：意谓黄河决堤，淹没了东郡，老弱者被激流冲走。东郡：隋之东郡，唐武德元年（618）改为滑州（今河南滑县一带）。惊湍：激流。〔8〕固有属：固然有定数。诘其端：追问它的原由。端，头绪，原因。〔9〕愿：希望。辱：谦辞，犹言承蒙。司马迁《报任少卿书》：“曩者辱赐书。”太守：指刺史，张建封兼徐州刺史。谏净官：指朝廷中司谏诤的拾遗、补阙一类的官职。〔10〕排云：拨开云雾，这里是上天的意思。阊阖：屈原《离骚》：“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王逸注：“阊阖，天门也。”这里借喻皇帝的宫门。披腹：剖腹。琅歼：美玉，喻忠心。〔11〕“致君”二句：言己有辅佐君主的治术，只是无人举荐，难以进身。致君，即致君尧舜，谓辅佐君主成为尧舜之君。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术，治术。自进：指向皇帝自荐。独难：特难。
汴洇交流赠张仆射
汴泗交流郡城角，筑场千步平如削〔1〕。
短垣三面缭逶迤，击鼓腾腾树赤旗〔2〕。
新雨朝凉未见日，公早结束来何为〔3〕？
分曹决胜约前定，百马攒蹄近相映〔4〕。
球惊杖奋合且离，红牛缨绂黄金羁〔5〕。
侧身转臂着马腹，霹雳应手神珠驰〔6〕。
超遥散漫两闲暇，挥霍纷纭争变化〔7〕。
发难得巧意气粗，欢声四合壮士呼〔8〕。
此诚习战非为剧，岂若安坐行良图〔9〕？
当今忠臣不可得，公马莫走须杀贼〔10〕！
题解
此诗作于贞元十五年（799）秋，时韩愈在徐州张建封幕。诗歌先铺张描绘走马击球的壮观场面，而后诗意归结到“此诚习战非为剧”、“公莫走马须杀贼”，以示劝谏之意。按韩愈另有《上张仆射谏击球书》云：“以击球事谏执事者多矣！谏者不休，执事不止，此非为其乐而不舍、其谏不足听故也哉？谏不足听者，辞不足感心也；乐不可舍者，患不能切身也。”汴水在徐州之西，流经徐州之南合泗水入淮。交：汇合的意思。
注释
〔1〕筑场：修筑马球场。〔2〕短垣：矮墙。缭逶迤：环绕延绵不绝。〔3〕结束：装束，打扮。〔4〕分曹：分组，分队。约前定：谓事先约定好比赛规则。攒蹄：形容马跑得极快，四蹄好像聚拢一起。攒，聚。〔5〕杖：指击球用的球杆。合且离：指马队忽聚忽散。“红牛”句形容马的鲜艳华丽的装饰。用红牛毛做的缨绂，用黄金做的马络头。绂，丝带。羁，马络头。〔6〕着马腹：身体下俯，贴在马肚子上。霹雳：形容击球声。神珠：指所击之球。因击球技术变化多端，球亦飞驰不定，故曰“神”。〔7〕“超遥”二句：意谓一会儿两队拉开距离，显得松散闲暇；一会儿又加快速度，激烈混战，变化莫测。超遥，指距离远。挥霍：迅疾。纷纭：混乱纷杂貌。陆机《文赋》：“纷纭挥霍，形难为状。”〔8〕发难得巧：谓在困境中巧妙地化解险情。意气粗：形容趾高气扬、十分得意貌。四合：四周，四围。〔9〕习战：演习战斗。剧：游戏。行良图：谋划良策。〔10〕公马莫走须杀贼：这是劝谏张建封不要再驰马球场，应顾惜军力，为国杀敌。按韩愈《上张仆射谏击球书》云：“以之驰球于场，摇荡其心腑，振挠其骨筋，气不及出入，走不及回旋，远者三四年，近者一二年，无全马矣，则球之害于人也决矣。”
雉带箭
原头火烧静兀兀，野雉畏鹰出复没〔1〕。
将军欲以巧伏人，盘马弯弓惜不发〔2〕。
地形渐窄观者多，雉惊弓满劲箭加〔3〕。
冲人决起百馀尺，红翎白镞随倾斜〔4〕。
将军仰笑军吏贺，五色离披马前堕〔5〕。
题解
此诗当作于贞元十五年（799）秋冬。为韩愈随张建封射猎而作。
注释
〔1〕原头：原野上。兀兀：静止貌。雉：野鸡。鹰：猎鹰。没：隐没。〔2〕将军：指张建封。伏：通“服”。盘马：跨马盘旋。弯弓：即挽弓，张弓待射。惜不发：珍惜时机而不射出。〔3〕加：言加箭于雉。〔4〕决起：迅疾飞起。《庄子·逍遥游》：“我决起而飞。”翎：箭羽。镞：箭头。〔5〕五色：指五彩缤纷的野鸡羽毛。离披：分散貌。
归彭城
天下兵又动，太平竞何时〔1〕？
訏谟者谁子？无乃失所宜〔2〕。
前年关中旱，闾井多死饥〔3〕。
去岁东郡水，生民为流尸〔4〕。
上天不虚应，祸福各有随〔5〕。
我欲进短策，无由至彤墀〔6〕。
刳肝以为纸，沥血以书辞〔7〕。
上言陈尧舜，下言引龙夔〔8〕，
言辞多感激，文字少葳蕤〔9〕。
一读已自怪，再寻良自疑。
食芹虽云美，献御固已痴〔10〕。
缄封在骨髓，耿耿空自奇〔11〕。
昨者到京城，屡陪高车驰〔12〕。
周行多俊异，议论无瑕疵〔13〕。
见待颇异礼，未能去毛皮〔14〕。
到口不敢吐，徐徐俟其巇〔15〕。
归来戎马间，惊顾似羁雌〔16〕。
连日或不语，终朝见相欺。
乘间辄骑马，茫茫诣空陂〔17〕。
遇酒即酩酊，君知我为谁〔18〕？
题解
彭城，即徐州。韩愈于贞元十五年（799）秋奉张建封之命“朝正于京师”，次年春归徐州。此诗即其时所作。诗中表现出诗人忧国忧民的至诚之心。
注释
〔1〕“天下”二句：言天下兵乱再起，何时能得太平。按，时彰义节度使吴少诚据有申州（今河南信阳）、光州（今河南潢州）、蔡州（今河南汝南），自贞元十四年（798）九月起，不断掠袭唐州、临汝、许州等地；至十五年十二月，又击溃了唐王朝的诸道讨伐军。十六年（800）正月，唐德宗以韩义全为蔡州四面行营招讨使，统辖十七道兵以讨伐吴少诚。〔2〕“訏谟”二句：言当权者处置失当。舒谟（xū mó）：大谋，大的策略。《诗经·大雅·抑》：“訏谟定命。”注：“訏，大；谟，谋。”訏谟者，即指执政的人。失所宜：言处置不当。〔3〕关中：指今陕西南部函谷关与陇关之间的地区，即“八百里秦川”的富饶之地。按，贞元十四年冬季无雪，大旱。间井：乡里。间，里门。〔4〕东郡：指滑州、郑州一带。按，贞元十五年滑州、郑州一带黄河决堤，发生严重水灾。生民：百姓。〔5〕不虚应：谓应验并非凭空。随：随分，此指天意。〔6〕进短策：进献简短的策文。此指向朝廷进献个人的计谋。彤墀（chí）：用红漆涂染的台阶。指宫廷。〔7〕“刳肝”二句：意谓以最恳切的心情来写献给朝廷的书策。刳（kū）肝：剖开心肝。沥血：流血。沥，滴下。〔8〕“上言”二句：意谓我陈述尧舜之道，引用龙与夔的言论。龙、夔：相传为尧舜时代的两位贤臣。〔9〕感激：感慨激动。葳蕤：草木茂盛纷披之状，这里喻指文采。〔10〕“食芹”二句：意谓好比食芹菜，自己觉得味美，但要献给皇帝，未免愚笨可笑。《列子·杨朱》说：宋国有一农夫，冬衣不足以御寒，自曝于日下，颇觉暖，于是想把此法献给国君。某富人就告诉他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人，食芹菜之类的东西觉味甚美，对乡豪称之，乡豪取而尝之，口、胃皆不好受。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野人有快炙背而美芹子者，欲献之至尊，虽有区区之意，亦以疏矣。”献御：进献给皇帝。〔11〕缄封：密闭，紧闭深藏之意。骨髓：指内心深处。董仲舒《贤良策》：“臧于骨髓。”耿耿：形容心中不能宁贴。《诗经·邶风·柏舟》：“耿耿不寐，如有隐忧。”〔12〕高车：代指达官贵人。〔13〕周行：本指大路，引申为朝廷官位。《诗经·周南·卷耳》：“嗟我怀人，置彼周行。”毛传：“置周之列位。”郑笺：“谓朝廷臣也。”俊异：犹言奇才。瑕疵：毛病。无瑕疵，言议论精当。〔14〕见待：受到招待。异礼：特殊的礼遇。毛皮：喻表面上的客套、虚礼。〔15〕徐徐：慢慢。俟：等待。巇：罅隙。这里是“机会”的意思。〔16〕戎马间：指张建封幕府。羁雌：孤鸟。枚乘《七发》：“暮则羁雌，迷鸟宿归。”又《文选》谢灵运《晚出西射堂》：“羁雌恋旧侣，迷鸟怀故林。”李善注：“羁，无偶也。”〔17〕乘间：趁着空闲。诣：至，到。陂：山坡。〔18〕酩酊：大醉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