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重要的另一方面，王船山乃中华文豪中人文精神至为贞固之士。单论其爱国情操之刚正强烈，即可谓屈原后一人。象征中华的明朝灭亡后，他采取独特的行为艺术，“头不顶清朝天，脚不踏清朝地”，拒绝做官拒绝官方接济，穷且益坚。“一枕冰魂随故剑”，秉承孔子以降的先贤原道精神，为继续他的抵抗野蛮侵略牺牲的战友的灵魂之旅，为保全标志中华未亡的文化之根，他遍稽鲁壁汉籍，从夏朝漫步到明朝，含咀三千年民族人文英华而成八百万言巨著，且全以工整小楷出之，这位“四海无家一腐儒”，先是其赖其夫人“收书不惜典金珠”，最后穷到借门生家账簿废纸撰著。他生前无一字行世，死后以一介布衣身份被其敌对的满清朝廷以圣贤之位从祀孔庙。
一位大师，首先影响人的是其精神风范：高山仰止，景行（háng）行（xíng）止。这个句子大家都知道出处吧，诗经里的名句。这句话的意思谁能帮我解释？（停顿）前半句说的是崇高的品德，像高山一样令人仰慕。后半句说的是行为。景行，本义是光明的大道，这里比喻正大光明的行为；行止，跟随着前行。大师走在光明大道上，人们自然愿意追随。
大师可以生动我们因长时间张望在庸碌俗世而日益呆板、凝滞的眼睛。孟子说：人皆可以为尧舜。通过仰行大师，我们可以知道，人原来可以将自己活到这样精彩的境界，人也可以将自己丰厚到如许超拔高迈的地步。
“秦坑从烈火，鲁壁自清琴。”这也是船山先生一句比较有名的诗。用了孔鲋藏书的典故：秦始皇焚书时，孔子九代孙孔鲋将《论语》、《尚书》、《礼记》、《春秋》、《孝经》等儒家经书，藏于孔子故宅墙壁中。明代为纪念孔鲋保藏儒家经书的功绩而刻制鲁壁碑。事实上，历代的暴政惊人的相似，中国最后一个王朝——满清，在实现江山一统后，同样大兴文字狱，甚至连大科学家宋应星的《天工开物》这样的汉族科学巨著也被焚烧。船山这句诗与李白的“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与杨焕然“竹简不随秦火冷，楷林高倚鲁城寒”等诗句意思相似，都表达了上层知识分子高贵的自觉自尊与充分的文化自信，以及对一时权势的轻视乃至蔑视。再严酷的暴政，也不能完全毁灭“清琴”——民族的优秀文化。文化是一个民族赖以生存发展的根系。“埋心不死留春色，且忍罡风十夜霜。”船山武装复国梦破灭后，力图给中华文化留下优良的种子，以图将来在神州大地实现民族复兴之春。满清强令汉人薙发易服，就是妄图全面摧毁汉民族文化的行径之一。2012年11月８日，胡锦涛总书记在十八大报告中第一次用一个专章讲文化强国建设，他强调，文化是民族的血脉，是人民的精神家园。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必须推动社会主义文化大发展大繁荣，提高国家文化软实力，发挥文化引领风尚、教育人民、服务社会、推动发展的作用。2012年11月７日，竞选获得连任的奥巴马，也在演讲中强调，过去现在和未来，让美国走向繁荣和进步的，不是他们拥有的世界最强大的军事力量，而是美利坚开放民主团结的文化精神。
余秋雨２０１０年在衡阳石鼓书院讲座《城市与文化》，以船山文化贯穿始终。其中提到，船山不是衡阳人的船山，而是华夏民族乃至全人类的船山。中华民族不仅是世界最古老的民族，也是世界文化发展史上唯一没有断层的民族。为何独有中华拥有如此强大的生命力？四个字：人文精神，除此没有其他原因。人文精神就是文人特有的豪杰精神。胸怀天下，人格高洁，以人为本，以文化人，是我们民族五千年来的宝贵传统。从尝百草的神农氏炎帝（在我们衡阳工作过，衡阳市有一座神农山）到天下为公的孙中山，从开创六经的尼山孔夫子到开六经生面的船山王夫子……正是政界与辅佐政界的知识界绵亘不绝的民族脊梁，顶撑巍巍的人文大厦，方有中华文明虽屡遭天灾人祸、血雨腥风，仍然如云蒸霞蔚，如银汉长存。正是人文精神铸造的正气，改写生命只属于肉体的动物属性，将一个个人字大写在历史的天空。
最近习近平主席在多次会议上强调他心中的唯一梦想：中华民族文明复兴之梦。这个梦想也是推翻帝制以来历代主张民主共和的中国领导人的。而在中国最后一个汉族王朝沦陷之时，王船山对中华文明面临毁灭性打击的忧愤之深，是我们难以想象的，正是血与火的时代锻造了船山的不屈的傲骨，熔岩般滚烫的爱国之情又升华了他不羁的雄魂与天人般的智慧。这傲骨、雄魂、智慧都只是为了他那一个永不磨灭的文化复国梦，他心中的“鲁壁清琴”——中华文明之弦歌不绝。
三、船山精神的当代意义
著名学者梁启超曾预言：“船山的推广意义，恐怕还在将来。”
曾经，湘西草堂内，学生问王夫之，人的一生应当怎样度过，王夫之说：“不玩空丧志，不玩物骄德，信天地之生而敬之。”这句话就可以视为船山精神的原点。当今中国社会，正处于物质文明飞速提升时期，富极无聊导致玩空玩物，信仰缺失导致道德沦丧，物欲横流导致文化错位，快餐文化、垃圾文化、酱缸文化、庸俗文化、伪文化等等汇成了一系列的“时代病”。且看最近诺奖的得主莫言的演讲：我们应该用我们的文学作品向人们传达许多最基本的道理，譬如房子是盖了住的，不是用来炒的；如果房子盖了不住，那房子就不是房子。我们要让人们记起来，在人类没有发明空调之前，热死的人并不比现在多。在人类没有发明电灯前，近视眼远比现在少。在没有电视前，人们的业余时间照样很丰富。有了网络后，人们的头脑里并没有比从前储存更多的有用信息；没有网络前，傻瓜似乎比现在少。交通的便捷使人们缺失了旅游的快乐，通讯的快捷使人们缺失了通信的幸福。食物的过剩使人们缺失了吃的滋味……当今社会缺德、浮躁的文化根源就是缺少船山贞固志节。船山精神上承孟子的“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下启陈寅恪所述的“自由之精神，独立之人格”，船山以不折不扣的践行者而令世人高山仰止。在很长的一段时期内，船山精神应该成为我们民族的最强音与根治集体软骨病的精神钙质。前些年中央电视台《走遍中国》栏目推出王船山记录片，题为《不灭的圣灯》。王船山的确是我们民族追求文明进步道路上的永远不灭、生生不息的圣灯；王船山的文化价值不仅属于历史，更属于现在，还将属于“路漫漫其修远兮”的未来。
王夫之曾为自己的笔作铭文：“为星为燐，于尔分畛；为枭为麟，于尔传真。吁嗟乎，吾惧鬼神！”就凭这一句发自肺腑的告诫与一声浩叹，船山也足以为文坛万世之师。一副笔墨能写出两样文章，可以书写永恒的大爱与真理，也可以为权名利禄签下卖身契；可以涂改血写的历史，颂歌夏桀商纣，也可以血泪和墨直书“此吾山”的气节，痛批害人的人和事。船山精神，简而言之，就是做一个自觉自尊、正直正义的人的精神，仰俯无愧于天地。
王船山曾在１６８５年的《病起连雨》诗中有一联：“故国余魂长缥缈，残灯绝笔尚峥嵘”，以此来概括船山一生贞固不移的文化信仰与精神意志，我认为非常恰当。家国无存，遗民泪尽，饥寒逼迫，生死当前，然而船山启瓮牖，秉孤灯，正襟危坐，星眉电目，气格清绝、傲骨峥嵘。笔者曾为船山精神试拟一联：“船容浩瀚行天地，山蓄巍峨扛古今。”我一直认定：包罗万象的中华文化毓成的船山精神撼天动地，空绝千古，贞固志节——坚贞不屈，志振华夏；固守清贫，学为圣贤。最终让船山以一位罕有的君子兼豪杰兼圣贤的人格美——仁勇智三美兼备，最终立德立业立言的天地大儒。
结束语
最后，我想节录船山著作《姜斋诗话》的最后一段几句，供大家思考。“为一代之文人而不遇者多矣，则胶庠（学校）之下，自应有伟人杰作，睥睨古今……所业未竟，而天倾文丧，生死契阔，念及只为哽塞。”我想问大家，在感叹天倾文丧，生死契阔的同时，船山先生把希望寄托在哪里？（听众答：学校）对了，先生文化复兴民族的梦想，从他和他的儿子王敔的私立学堂湘西草堂走来，走进曾经媲美过岳麓书院的船山书院，走进今天的各个现代化学校，正在进一步走向辉煌。今天，我在年轻而美丽的江山学校，在船山先生辞世３２０周年之际，为能替船山先生多感受一份欣慰而欣慰，因此，除了表达对船山精神的一份敬意，我也要向对贵校领导和全体重视船山文化的师生敬礼！
晚年王船山曾反复以诗词形式描绘他心中民族文化的春天：“埋心不死留春色”，“他生杜宇唤春归”。“万物昭苏天地曙，要凭南岳一声雷。”谭嗣同认为，清末文化界民族意识的全面觉醒犹如春天万物复苏，而这全凭南岳老人王船山留下的书，船山穿越两百年时空的声音犹如天地春雷；船容浩瀚行天地，山蓄巍峨扛古今。让我们一路同行搭乘这艘蓄载浩瀚的大船，如矫健海燕在阔海高天间以昂扬的姿势迎接春雷；让我们化笔为镐探寻这座蕴藏珍宝的大山，如血红杜鹃在崎岖山路上用生命的火焰映亮人间。
谢谢大家！
附录：讲座交流环节
听众质疑１：不是说识时务者为俊贤？不是说康熙是很开明的皇帝？王船山为何不归顺清朝？
主讲人答：如果我想反问，也很容易：为何志士不饮盗泉之水，为何廉者不食嗟来之食？正面答案：两个字回答这位同学，气节。船山之所以为船山，就是在于他具备常人所不具备的贞固的气节或者说节操。这种气节就是我今天讲座中提到的忠肝义胆。忠，是王船山忠于本民族，不愿做汉奸，汉民族因为满族入侵，人口非正常死亡几千万，为生民以来未有之祸。从当时来说，满族就是异族，就像抗战时期的日本一样。义，就是与亲友的英灵同仇敌忾，王船山的好几位亲人、许许多多文友兼战友都是死于满清铁蹄，假如你是有骨气的人，你会在亲友尸骨未寒之时投奔仇人怀抱吗？
听众质疑２：船山武装抗清失败，学问及身而绝，更可悲的是晚年生活也没有着落，衣食要救济，连纸笔也要学生提供。所以，他不是一个成功的人。
主讲人答：与王船山几乎如同心异体的思想家黄宗羲说过，“大丈夫行事，论是非不论利害，论顺逆不论成败，论万世不论一生。”成功，固然可以有物质方面，但我认为，更大的成功要看你究竟能否给后代留下多大的精神财富。
（演讲参照稿：2012年11月~12月分别于衡阳县委宣传部、衡阳师院、衡阳江山中英文学校、衡阳县四中、衡阳县二中巡回演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