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缓缓行驶在青石板路上，安歌抱着瑶琴，与红裳相对而坐。两人皆是不语，只听到车夫不时地呵斥过往行人让路之声。今日正值拜月会，城中几条主街上均有各乐坊摆出的舞台，为的是招徕顾客，增加名气，故街道上人潮汹涌，摩肩接踵，车行极缓慢。
安歌望着窗外的小桥流水，一群顽童正肆意嬉闹着，追逐几盏刚放下水的河灯，那抹微弱的火光落入她眼中，让她不由得想起了谢邈，想起儿时在此放河灯时的回忆。
“好，你等我。”
他嘴角的笑容清朗，白衣飘飘，那抹修长的身影，一直是她身侧温暖的陪伴。
只是如今，天各一方，安歌也不知，他八月秋闱是否顺遂。相别时日不长，却感觉生活已有翻覆之变。万般思绪想说与他听，却只能隔空一叹。
“歌儿，今夜你我二人，不知可否全身而退。”红裳忽然轻声说道，“我年龄比你教长，又是孤儿……留在高湛身侧控制局势发展，当由我来做。”
安歌把手轻轻按在她的膝上，数年相处，两人早已情同姐妹。
“姐姐，高湛心思难测，但他似乎对我颇有几分兴致，行事更方便。”安歌沉吟片刻，又坚定地说道，“无论如何，我必会设法护得大家周全。”
又过了一阵儿，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安歌掀起帘子，先下了车，瑶琴在怀，她好奇地四下张望着。这是一所占地颇广的院落，他们此时站在侧门，故往来行人稍微少一些。她眼尖地看见主路上有几人纵马疾驰而过，其中一人便是高湛，想必赵宇此刻正在府前恭迎。
“走罢，我们还需准备准备呢。”
红裳催促道，安歌收回目光，随着下人进了屋。
赵宇家中经营丝绸生意，已延续数代，在泸州算是富甲一方。他的宅院刚翻新不久，虽然装帧精美，却颇有几分刻意和显摆，山水风光都有失自然。安歌和红裳虽由高湛相邀，却是女眷，故入府后需先拜会赵夫人。
赵夫人坐于厢中主席，看起来年纪稍大，浓妆艳抹亦难掩其迟暮之色。她的身侧陪着几位年轻女子，翠翘低眉敛目地坐于其中，许氏点点头，下人便领着两人进了屋。
“小女红裳、安歌，受澄江王相邀，特地自春风十里乐坊来赵府献艺，见过赵夫人。”
她们规规矩矩地施了礼后，便在一旁坐下，有丫鬟上来斟茶。安歌的目光划过翠翘的脸，发现她双目微红，脸上还有几道红印，像是被责罚过，心里顿时一阵难过。
“两位姑娘有礼了。眼下客人还未入席，你们且在此处稍候，陪我们这些久居深院的女人聊聊天罢。”许氏挥了挥手，便有人送上了一批糕点。安歌扫了一眼，都是月半居中常有的精致点心。在座的还有不少城中商贾之妻，相互攀谈，倒也一团和气。
“赵夫人说笑了，能有幸与您共处一室，闲话家常，红裳觉得甚是荣幸。”红裳笑道，她平日里虽少言，但与坊中贵客往往能相谈甚欢，皆因她知书达理，进退有度。许氏对她印象颇佳，两人相聊甚欢，安歌在一旁不时应和两句，但心思却全然不在此。看见翠翘落落寡合的模样后，她便一直若有所思。
“这糕点甚是精致，想来与城中月半居的点心难分伯仲。”红裳笑吟吟地奉承道，“府上的后厨真是好手艺。”
“红裳姑娘果然眼光独到，这些点心的配方，与南街的月半居中所用的别无二致。”许氏面露得意之色，说到此处，声音又刻意地压低了三分，“但我却并非下重金从月半居购得，而是另有他人相赠。”
“哦？夫人却是引起了安歌的好奇心呢。”安歌应道，抬手拿起一块西子拜月。
这糕点外覆薄薄的白色糖皮，以蛋黄、莲子及少量油、红糖调和为馅，入口柔和甜蜜，沾了抹茶粉同食，则正好解腻。
“诸位皆知，府上有幸接待了几位京中贵客，前些日子又来了一个南诏使团，同样也下榻在敝处。”许氏有意抬高音量，说道，“这南诏使团中有如今的摄政王穆离轩，还有即将嫁入皇室的穆羽莲郡主。”
“我那日在街上还见着南诏使团入城，气势可壮观了！”一位坐在末席的女子面露钦羡，“咱们澄江王爷带了亲兵去迎接，鸣锣敲鼓，大家都夹道围观呢。那摄政王长得可真俊，比姑娘家还漂亮。”
安歌闻言，想起那双勾人心弦的桃花眼，她抿唇一笑。确实是媚态更胜佳人。
“那日我请郡主饮茶，郡主尝了一口府上的糕点，便放下不吃了。”许氏娓娓道来，“我追问她何处不合心意，她竟说是在南诏吃东西娇养惯了，到大齐来处处都觉得不合口味。”
依莲儿的脾气，说出此话的语气必然是无比坦直的，安歌不禁莞尔。不知为何，此时莲儿竟没有在女眷之列，安歌还盼着今日能再与她一叙。
“郡主在南诏毕竟是养尊处优，有些不适应也是应当的吧……”许氏身边的一名妾室陪笑道，许氏横了她一眼，她便低下头，讷讷不言。
“我追问之下，郡主方告诉我，过去在宫中的种种食物，配方竟都是出自南诏王穆容煜之手。”
穆容煜……
那花树下的青衣少年，眯起眼睛望向自己，俊美的脸上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他将手指放在唇边，轻声呢喃道，“嘘……小媳妇，别让人发现了我。”
安歌正捧起茶盏放到唇边，此时却不慎手腕一颤，将茶水尽数洒在了桌上。
“安歌失礼，望夫人莫怪。”
安歌忙起身说道。许氏正说到兴头之上，对她的小举动也只是抬了抬眉，没有留意。
莫非……自己和南诏王也是故知？
安歌轻轻蹙眉，那一闪而过的景象似曾相识。一旁的侍女马上过来收拾，但茶水仍是沾湿了她的裙角。
翠翘起身上前，低声对她说道：“我房里还有一两身以前的衣裳，你待会要在澄江王面前献艺，别失了礼数。”
安歌点点头，便到一旁的偏厢等候。屋中许氏仍在高谈阔论，引领话题。
“我既知道了此事，后来在家宴上便有意向穆王爷请教。王爷大方，当即便写给我几个配方，我让府中厨子照做，味道竟与月半居中的无二。”
“月半居可是城里的金字招牌，可是南诏王抄了月半居的方子？”有女眷问道。
“正巧相反，是月半居用了他的方子。”许氏摆了摆手，“过去南诏王当世子时，曾为质大齐，对风土民情颇有眷恋。这些方子便是他归国后思念齐国食物而写成的。”
“妙哉，妙哉。”大家品着席间呈上的糕点，交口称赞。
不过多时，有下人过来传话，宴席中男宾已落座，女宾可随许氏前往前厅。
“二位姑娘便在此准备吧，稍后自有人来请。”许氏对红裳笑道，“同样是乐坊出身，你二人便如此落落大方、温婉可人，可瞧我们赵家娶进门的，怎地如此狐媚不堪？”
话音未落，翠翘取了衣服回来，一时站在门口进退两难。许氏脸露轻蔑之色：“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货色，还妄图攀高枝寻问王爷的居所。若不是老爷不答应，我必定把你逐出府邸。”
安歌心里微微一惊。翠翘寻问居所，多半是为了绘制赵府图纸，若非完成青鸾报之命，她根本不必委屈自己至此。
“诸位姐妹随我来吧。”许氏款款起身，领头先出了门，再不看翠翘一眼，诸位姬妾紧随其后。
翠翘微微低着头，那张俊俏的脸此时惨淡如灰。
安歌心疼地上前一步，接过她手里的衣裙，低声说：“姐姐，你且过来与我一同打扮。”
“歌儿……你已看到我的境遇，许氏如狼似虎，无论如何，我都难再出头。”她凄声说道。
“我或许有办法，能助你一臂之力。”
安歌望着她，脸上浮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