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街上，他遇见刘大壮正带领巡逻队在执行任务，万先廷听他报告了“一切情况正常”后，便继续向前走去。万先廷看着秩序井然的街道，两旁店铺里的和平宁静的气氛，深深为他们的这支队伍感到自豪。这种严明的纪律和优良作风，正是团长叶挺在接受党的命令后建立的一支真正为工农民众谋利益的新型革命武装。万先王刚进独立团的时候，官长们就向他特别告诫过这一点：在这个团里，不论官长和弟兄，都绝对不许赌博、酗酒、嫖妓和欺侮百姓；官长不许打骂弟兄，不许克扣兵饷，并首先要行为端正。这一切，在那个军阀队伍横行作恶的时代，是十分难能可贵的了。
即使在广东国民政府的几个军里，虽然名义上成了革命军，但实际上仍然保持着军阀队伍的许多习气和作风，因此独立团要把来自各个军里的那些官兵改变成一支具有真正革命精神和风气的队伍，就不能不是一件十分艰巨的事情。听说独立团刚刚在肇庆建立不久时，团长除了一面发挥党的领导作用，加强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的模范作用外；又专门组成了一支“军风纪纠察队”，日夜在肇庆的街头巡逻。遇有违犯军纪的现象，就立刻加以纠正制裁。为了让官兵们能服从纠察队的严格管理，开头一段日子，团长亲自戴着纠察队的臂章，穿着普通士兵的军服，肩扛步枪，在纠察队的行列里一起进行巡逻。当有些刚从别的军里刚刚调来、恶习较深的官兵们不服从纠察队时，团长便从队列里站出来，向他出示印有自己职务和名字的名片，然后把他带回团部，亲自进行教育和处理。很快官兵们的精神面貌一新，使这支队伍真正变成了一支完全为民众的疾苦而奋斗的革命军队。这也正是他们从广东孤军出征后，一路能得到工农的热烈拥护和支援，开辟了北伐胜利道路的重要原因。
当万先廷和张小鹏赶到县农民协会时，那里面的几间大厅里还是灯火辉煌，许多人在来来往往，进进出出，有些人正在赶写标语和制作旗帜，准备明天隆重热烈地迎接第四军主力队伍进城。万先廷在旁边的一个小房间里找到了赵世当，那里面围着好几个学生和农民模样的人，方桌上点着几支蜡烛，房中吊挂着一盏煤油玻璃罩灯。赵世当坐在方桌旁边的一条长凳上。他们正激烈地谈论着。
人们看见万先廷走进来，坐着的人都很尊敬地站了起来，赵世当也高兴地站起来招呼：
“万连长，快请坐！”
一个手艺人模样的中年人看着万先廷笑了笑，又向赵世当商量道：“世当，正好革命军的官长在这里，你把这事问问他看？”
“什么事情？”万先廷看到人们又都只笑着不开口，便关心地问。
“万连长，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赵世当向他问道。
万先廷记得，今天是一九二六年八月二十二日，革命军占领了通城，但除此以外，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纪念。他摇了摇头。
“今天是阴历七月十五，按旧风俗是中元节。”赵世当仍然笑着说道，“也就是鬼节。你们平江可能也有这样的风俗：每年这一天夜晚都要举办‘盂兰盆会’，到河边放焰火，说是给鬼神高高兴兴地过了节，一年就可以免病消灾。现在革命军打过来了，这种迷信鬼神的风俗当然应当一律革除，因此我们准备发出布告，禁止再举行这样的活动！”
万先廷听他说过后，不觉想起了在家乡是有这样的风俗，几乎和五月端午、八月中秋一样地热烈和隆重。到这一天夜晚，许多人家都将早已制作好的各种形状的灯笼带到河边去，在灯笼里点燃小蜡烛，放到河水上，让流水载着那些明亮的鱼虫鸟兽、草木花卉，缓缓地向远方漂荡过去，那景色实在是非常美丽的。这种活动，随着一代一代的流传，已从宗教传统变成了争奇斗胜的竟赛。有钱人家为了夸耀豪富，那些彩灯制作得大而华丽，而穷人家有心灵手巧的，也以形状的独特生动和做工的精致微妙而受到人们的盛赞。记得有一年，大凤凭她那双灵巧的手，用了几个夜晚的时间，扎出了一只美丽动人的凤凰灯，放到水面上，活脱脱地就像一只真正的活凤凰在水中骄傲地遨游着，使那些财主家的华丽的彩灯也全都黯然失色了。因此万先廷对这个节日充满了一种特殊的感情，他觉得赵世当他们提出的绝对禁止的办法会使一些传统观念较深的人产生不满，而且可能引起对革命军的误解。他望着赵世当和周围那几个同志，用商量的口气说道：“我有一个看法：要是城里的民众都想在明天晚上举行‘盂兰盆会’的话，我们的各个革命团体机关是不是也都一起去参加。”
“啊？……”几个人都发出惊讶的叫声。赵世当也不敢相信地看着万先廷，似乎想说：“万连长，这样的话不该是你说出来的！”
万先廷仍然温和地微笑着向他们说道：“我想，既然民众因为革命军来了高兴，这个活动就不完全是封建迷信的，我们正可以使用这些活动，用来做一些革命的宣传工作，让民众都来参加。你们看看行不行呢？”
人们一时还没有完全明白这个道理，疑惑地互相看着。赵世当想了一想，立刻恍然大悟地拍着桌子大声叫道：“妙，妙！万连长，亏你想得出，这个办法太好了！”
他又转向周围那几个同志兴奋地说道：“我们支持民众的活动，并且同民众一起来参加。把那些放进河里的彩灯，带上标语口号，这样沿河那些地点的工友农友们，不是就都知道革命军的消息，可以早做准备了吗？”
那几位同志一听，也都高兴得眉开眼笑地说道：“这个法子真好。又过了节，又为革命军作了宣传，人人都会拥护的。”
有的人还献计道：“我们各工农学生团体也多扎一些彩灯，把标语都写到彩灯上，这样隔好远就能望见！”
还有的说：“把革命军的好处都写在上头，让沿途的人看了不要怕。”
有一个青年女学生还说：“要多写几条妇女解放的口号：革命军提倡男女平等，不许缠裹小脚，不许男人打女人！……”
人们七嘴八舌、兴致勃勃，赵世当分工几位同志赶快去进行筹备，房里的人们也都分头离去。
万先廷见人们都走了，才向赵世当传达了团长关于派军官帮助训练农民自卫军和拨一批武器给他们的决定。赵世当听后，感激地说道：“谢谢叶团长，这对我们的支援太大了！我马上就派人去把武器领回来。”
万先廷告辞出来，回到第六连宿营的地方。在驻地门口，他看见是黑牯在站岗，他那结实的身躯上，穿着还很新的青灰布军装，短军裤，大沿军帽，绑腿草鞋，颈子上系着一条鲜红的领带；腰间扎着皮带，身上一边斜挂着水壶，一边斜背着子弹带。他对自己的职责感到非常自豪，因此胸部挺得很高，为了显得威严，紧绷着脸，一动不动地持枪站在门旁，就像一尊铁铸的怒目金刚。
要在前两天，他见到万先廷，一定要亲热而随便地叫一声：“哥！……”但现在，他在班长刘大壮的细心教导下，已经懂得了不少队伍上的规矩，从一个憨实鲁莽的毛头小伙变成了一个纯朴敦厚的青年士兵。当他看见万先廷从外面走过来时，只是像哨兵对待连长那样双脚一并，行了一个持枪礼。万先廷举手向他还了个礼，在他面前站下来，关怀地向他问道：
“站多长时间了？困不困？”
黑牯立正站着，挺起胸脯回答道：“报告连长，不困！”
万先廷看着他那精神抖擞的样子，不禁笑了。在黑牯参加革命军后的短短几天里，身上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啊！这些变化，凝聚了团里的许多官长和弟兄们的心血。当黑牯在安平桥进独立团当兵时，本来是准备要编到新兵补充营去的，后来被营长樊金标看见了，十分喜爱这个纯朴憨厚、像狮子般有力的小伙子。樊金标向他问道：“打起仗来怕不怕死？”黑牯气呼呼地回答：“怕死就不来当兵吃粮了！”樊金标大为高兴，接着，小伙子又说出了一句惊人的豪壮誓言：“不把军阀豪绅斩尽杀绝，我死了下辈子托生也要来参加国民革命军！”这使樊金标更加惊叹赏识，当时就决定下来，由他去向团长报告，就把黑牯编到二营第六连。
刚开头，他对队伍上的生活还很不习惯，军风纪不严整，绑腿打得不合规定，扛枪总像是扛锄头，有时半夜站岗还爱睡觉。他虽然有这种种毛病，脾气憨实古怪，但人缘却还不错。他食量大，力气也大，再出力的活他干起来也毫不叫累。有一次他们在路上行军，两条水牛打架挡住了去路，人们正在议论纷纷时，黑牯不声不响地走过去，从中间扳住两条水牛的角，左右开弓地猛一使劲，硬是把两条打架的水牛从路上分开了。弟兄们都很喜欢他，班长刘大壮更是像老妈妈一样地对他体贴人微，把自己当兵以来经历的那些人情世故，以及队伍上的各种规矩知识，一有空闲就不厌其烦地讲给他听。那些军事动作，每个都把着手教他。因此尽管黑牯领会能力迟钝一些，但也渐渐记住了要领，能够自己做出来了。刘大壮特别高兴地逢人就说：“咱们黑牯一点也不比别人笨！还是营长有眼力，他是块当兵的好材料。”
不过，当黑牯头一回单独站岗的时候，就出了一个岔子。那是在他们的队伍离开安平桥的第二天，担任前卫的第二营驻扎在距离团部几里路外的一个山村里。傍晚宿营后，团长叶挺带着一个副官和一个勤务兵，骑马从团部驻地赶到二营来查看前卫的警戒情况。当他们来到营部的时候，正是黑牯在门外站岗。当时，在队伍行军中，为了防备敌军的侦探破坏活动，除了使用平时规定的口令外，每到宿营地后还要临时下达一个特别口令。那天因为叶挺是跟随特别大队行军，到宿营地后又是直接从那里赶到二营来的，没有回到团部；跟随叶挺的副官和勤务兵也因为行动匆促，忽略了特别口令这件事。因此，当黑牯要他们回答特别口令时，他们自然答不出来，黑牯就横着枪坚决不放他们进去。那位副官再三向黑牯解释：这是团长，今天情况特殊，现在有急事要见樊营长。但是，黑牯的态度十分坚决，他毫不动摇地向他们说：“即便他真的是团长，答不出特别口令，也不准进去！”
急得那位副官和勤务兵几乎要动火，叶挺制止了他们，只是平静地说道：“那就等一等吧。”
副官和勤务兵虽然听了团长的话，但是心里都急得火烧火燎。因为团长今天行了一天军，在路上还帮助中暑的弟兄背过枪，到宿营地后连口水也没来得及喝，就立刻赶到第二营来了。在这里又碰上了这样一个像顽石一般固执的哨兵，明知是团长也不放他们进去。要是在别的队伍，早就该下了他的枪，送到执法处去了。等会见了樊营长，决不能轻饶了这个家伙。于是，副官让勤务兵留下保护团长，他自己赶到各连去寻找樊营长。最后，他终于在第四连找到了正在检查警戒情况的樊金标，立刻把团长被卫兵挡在营部门外的事情报告了他。樊金标听了也大吃一惊，急忙同那位副官骑马赶回营部。当他们快到营部门口时，只见叶挺和勤务兵还被挡在外面，团长把地图摊在马背上看着。樊金标在团长面前滚鞍下马，歉疚地报告道：“团长，实在太对不起你了！……他是个新兵，我要重重处罚他！”
“为什么呢？难道因为他坚持了哨兵的责任吗？”叶挺仍然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他走到黑牯面前，带着亲切的目光看了他一瞬，问道：“你是哪个连的？”
“第六连！”黑牯挺着胸脯大声回答。
叶挺点了点头，又向他问道：“你是刚从平江入伍的吧？作为一个哨兵，你很尽职。可是，你站哨的姿势，就有些不太合格了。胸脯挺得太高，两腿绷得太紧张，这样时间长了，就会坚持不住的。来，我做个样子你看看！”他从黑牯的手里接过步枪，熟练而利索地站到哨兵的位置上，十分准确有力地连续作了几个持枪、敬礼、立正、稍息的标准动作，然后向黑牯问：“看懂了吗？”
黑牯点头回答道：“看懂了！”
“好，你再做一遍。”叶挺把步枪还给黑牯，让他回到哨兵位置上。
黑牯在叶挺的口令下，又连续做了几遍刚才团长做的动作。开头他仍然有些紧张，有的动作甚至听错了口令，但在团长的纠正和鼓励下，他把那几个动作终于做得比较熟练自如了。叶挺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说道：“好，回去再多练一练。熟能生巧，打仗也是一样。”
然后，他便和樊金标一起走进营部去了。不久，团长赞扬黑牯和亲自为他作示范动作的消息，很快就在全团传开了。人们都羡慕黑牯真有点“憨福”，因为团长的严肃是人所共知的，他很少当面向下级说什么赞扬之词。樊金标自然对这件事感到格外高兴，不过他还是亲切而严厉地警告黑牯：“不要以为团长褒奖了你，就傻劲更大了！以后得学着精明一点，坚守职责是对的，可也不能误了大事！”
从那以后，黑牯倒确实变得比从前精明灵活多了，他虽然还是那样纯朴憨实，言语不多，可是平时的举止动作也更像一个经受了严格训练的士兵了。
现在，万先廷看着黑牯，想起这短短几天里他在这革命集体中所发生的变化，不禁格外喜悦。他把黑牯那大约因为睡觉刚刚起来而弄得有些皱折的红领带拉好，又叮嘱道：
“你下岗后，到连部来一下。我买到两本识字课本，你带回班里和弟兄们一起用，有空就多学会认几个字。”
“好。”黑牯驯从地回答，这回他没有立正，完全像弟弟回答哥哥的话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