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留在这里，等你的消息！”樊金标说道，“如果团长同意我们的方案，就让四连和五连都向这里集中，一齐猛攻印斗山。你带多少人去？”
万先廷道：“不用多少人，就让勤务兵张小鹏跟我去就行了。”
樊金标想了一下，说道：“我把于头也交给你。他还有点小聪明。我打仗是个莽撞鬼，亏得有他，要不早死过好几回了！”
万先廷急忙说道：“不，营长，还是让于头跟在你身边吧。……”
“怎么？你也别以为，没有他我就不能活啦！”樊金标脸上露出少见的笑容，说了一句俏皮话，接着又果断地命令道：“你快去准备一下，我掩护你们出发！”
“是！”万先廷坚定地回答着，向营长敬了个礼。
一分钟以后，他就同于头、张小鹏一起，在激烈的枪声中冲下了高地。
叶挺感到最担心的情况终于出现了：第二营同团部完全失掉了联系。这一方面是他对樊金标的指挥总有某种不放心的地方；另一方面是看到那里敌人的火力也最猛烈，他们的处境显然是更加艰险的。叶挺派去增援第二营的特务队，由于敌人的防线太严密，没有能够到达那里，那一百多名少年兵也几乎被敌军围困在中途，叶挺派了机枪连的一个排去接应他们，才使他们又重新同团部集合到了一起。至于第二营的情况，只是在他们全团打进敌人的防线纵深不久，接到过樊金标派一名参谋送来的报告，只是说，他们已经打到距离印斗山只有三、四华里的地方，部队伤亡很大，由于敌人的兵力越来越多，炮火压力很大，同时也不知道团部和后面的部队进展如何，因此他已命令各连就近攻占敌人高地，暂时采取守势，等待下一步命令。
叶挺当即让这个参谋迅速赶回去，传达团长的指示：同意他们采取的行动，现在正同两翼的部队联络，团部将立刻派队伍去支援他们，要他们保存力量，固守待命。
但是，后来便再也无法同他们取得联系了，由于他们所在的位置距离团部很远，那一带又被浓烈的硝烟笼罩着，从望远镜里什么也看不清楚，因此叶挺也最为他们的处境感到担心。
第三营的位置虽然在更东侧的孟家山一带，但他们所遭受的压力显然没有第二营那样大，敌人只是用重兵向他们阻击着，不让他们同印斗山一带的第二营靠近。
他们同团部的联络也还没有中断。三营长曾经派人来团部请示下一步作战行动，叶挺因为还没有完全把握住整个战场的局势，不能下最后的决心，因此只是要他们暂时在原地固守，等待新的命令。
距离团部最近的，是紧靠铁路东侧的第一营。他们的队伍集中坚守在团部所在地区南面约五华里的一片高地上，用号声都可以进行联络。他们为了吸引更多的敌人，减轻第二营的压力，多次向敌人猛烈进攻，有一次甚至打到了同第二营十分接近的地方，但敌人也进行了拼死的阻击，战斗持续了好长时间。后来叶挺派参谋赶去让他们仍撤回原来的阵地，保存实力，暂时采取守势，以便他在这段时间里尽快考虑出一个新的作战方案，推动整个战场的胜利。
现在，叶挺的临时指挥所，就设立在团部占领的一座小山包的洼地里。那里原先有一片小树林，现已被炮火打得七零八落，树干也都烧焦了。卫兵们把弹坑加以扩大，连接起来，构成了一个方形的地下露天隐蔽所，那地上铺了几件军用雨衣，二面摊开着作战地图，旁边放着叶挺的黑色皮包，旅行热水瓶，望远镜，和那个小巧玲珑的旅行闹钟。叶挺和参谋长周士第都坐在雨衣上，面对着当前的严重局势思考作战方案。叶挺手里的那支红蓝铅笔，在地图上印斗山的周围画了一个蓝色圆圈，他的两眼一直盯着那里，仿佛要从那个地方找到扭转当前战局转机的办法似的。这时，他全神贯注，对周围的一切似乎都不再关心了。
周士第了解团长的心情：他此刻正在为全团的命运作出选择。当他们得知担任两翼进攻的部队都还在敌人的第一道防线外面，距离他们相当遥远时，叶挺就完全放弃了依靠友军增援的想法，决心靠自己的力量从绝境中找出路。他观察个整个战场的形势和各营被包围的情况之后，向参谋长分析他们全团面临的处境是：进不易，退不许，停不宜。但是，他们必须在这万分危急的绝境中找出一条通向胜利的道路，这艰难而沉重的担子此刻就完全压在叶挺的肩上。多年的军人生活中，叶挺养成了深沉内向的性格，即使在最欢乐的时候，他也不流露出过分得意的神态；即使在最焦急的时候，他的外表也仍然镇静如常，不显出丝毫的慌乱和急躁。此刻，他的心情实在比全团的每一个人都更加焦急，然而从他那严肃冷静的脸上，团部的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力量，相信战场的局势一定会很快扭转过来的。
在叶挺的头脑中，一个大胆而出人意料的方案正在成熟：他已经从侦探队抓来的敌军俘虏口供中，知道了吴佩孚的指挥阵地就在整个战场位置最高的印斗山上，担负那个地区作战的是他目前最精锐的主力一——刘玉春的第八师。如果他们集中兵力猛攻印斗山，消灭第八师，直捣吴佩孚的指挥阵地，就会牵一发而动全身，造成敌军的全线崩溃，使独立团在战场上的地位由被动变为主动。叶挺从侦探的报告里，也了解了整个战场敌军的情况，他们兵力虽多，但有不少是从汀泗桥战斗和咸宁战斗后逃跑下来的败兵，他们心有余悸，如同惊弓之鸟，只要他们的主力被打垮，吴佩孚的指挥阵地产生动摇，这些队伍是会像山崩一样溃败的。
现在，关键的一着棋是对自己力量的使用了。特别是已经打到距印斗山最近的第二营的情况，对实现他这个扭转战局的意图至关重要：如果二营的力量还比较强大，队伍还能继续作战，以他们作为主力向印斗山突击当然是最有利的；一营和三营则可用来集中全力消灭第八师的主力，他的部署就会显得更有胜利的把握了。如果第二营的力量损失很大，难以承担这个艰巨的任务，那么他的整个部署就需要重新考虑，而困难显然也会更大一些了。因此，叶挺已经又一次命令侦探队长带领几个士兵尽一切可能去同第二营取得联络，并尽快赶回来报告他们当前的处境和兵力情况。
他们出发已经有十几分钟了，但叶挺却觉得这一段时间仿佛显得格外的漫长，帝边那旅行座钟的秒针也似乎走动得格外慢。作为全团的主要长官，他了解团里每一个营长和连长的长处和弱点，并竭力在战斗中恰当地去使用他们。他知道樊金标从平江战役以后，身上已经有了明显的变化，正在战胜那些过去长期的行伍生活中所沾染的旧作风，习惯了在独立团这新的战斗集体中带兵打仗的方法。在到达湖北境内的几次战斗中，他都学会了不仅用勇猛和严厉打仗，而且也用思想和谋略打仗。
叶挺虽然极少当面赞扬部下，但却格外注意着部下每一点微小的进步和变化。他从樊金标的身上，看到了党的思想所产生的影响，并且坚信他会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就像他那倔强不屈、宁折不弯的为人一样。
不过，在贺胜桥这场特别激烈的决战中，二营面对着十多倍敌人紧紧包围的压力，他们像是一只暴风雨中的孤舟，随时有被大海的狂涛吞沿的危险。樊金标和他所带领的第二营，能不能经受得住如此沉重而严峻的考验呢？
当叶挺正在专心思考的时候，外面响起子一阵由远而近的激烈的枪声；他从这混乱的枪声中知道并不是敌人的大规模进攻，因此也并未去注意它。参谋长不声不响地离开了那里，到外面去看看情况。过了几分钟，参谋长又匆匆回到临时指挥部来，他一向是沉着稳重的，这时却抑制不住喜悦激动地报告道：“团长，二营六连长万先廷来了！”
“啊？”叶挺的声音里也充满了兴奋，他立刻站起来道：“快叫他来！”
全身硝烟和血迹的万先廷同团部派出的侦探队长很快来到他面前。万先廷仍显得精神抖擞地向他敬礼，激动地叫着：“团长！……”
叶挺紧紧握住他的手，一面深情地看着他问：“你是怎么过来的？”
万先廷看了看侦察队长道：“营长从地图上告诉我们，团部就在这一带，半路恰好碰上赵队长带的人，就领着我们到这里了。”
赵队长钦佩地笑道：“万连长只带了两个人，可把敌人搅得个稀里哗啦，他们的动作真快，连我们也费了好大劲才跟上。”
叶挺看着万先廷脸上和军服上的血迹，又关切地问道：“受伤了吗？”
万先廷轻松地说道：“没有。是敌人的血溅上的。我们钻进敌人堆里，他们的重武器也发挥不了作用，人少倒有人少的好处。”
叶挺向周士第问：“那两个弟兄呢？”
周士第回答道：“都在外面休息，准备给他们弄点吃的。”
万先廷道：“就是又热又渴。要是有水，先给他们喝一点……”
叶挺立刻向旁边的勤务兵道：“把我那点柠檬粉都拿出来，多冲几杯柠檬水给他们。”
“是。”勤务兵迅速照办去了。
参谋长向万先廷亲切地笑了笑，他知道这些柠檬粉是团长的新婚妻子托邢参谋长带到前线的，团长一直十分珍贵，自己平时都舍不得喝，可见他对万先廷的到来感到多么高兴啊！
叶挺向万先廷指着铺在地上的地图道：“来，你先谈谈二营的情况。”
万先廷坐到叶挺和参谋长中间，指着军用地图上的印斗山那一带，向他们说明二营每个连现在的位置，以及周围敌人的兵力部署情况。参谋长一面听着，一面用红蓝铅笔在地图上作出标志。叶挺在下级说明情况的时候，很少打断他们的话，只是认真地听着。当万先廷说到樊金标对敌人情况的判断，派他赶来主要是提出进攻印斗山的方案时，叶挺脸上微露着惊喜的神色，向他问道：“你们的想法，也认为攻打印斗山是最好的出路吗？”
“是这样的！”万先廷坚定地说道，“现在我们全营距离印斗山最远都不到三千米，人员虽然有较大伤亡，可是士气还非常旺盛。只要团部批准这个方案，我们一定能担任突击营攻上吴佩孚的指挥阵地。”
叶挺感到满意地点点头。这时勤务兵用军用搪瓷杯子端来三杯柠檬水，先递给万先廷一杯，然后把另外两杯递给叶挺和参谋长，叶挺把自己那杯也递给万先廷道：“都喝了吧。”
参谋长向叶挺笑道：“团长，让他喝我这一杯。秀文同志给你带的这点柠檬粉，你自己也该尝一尝啊！”
叶挺含笑说道：“我代表她用这个来招待革命的有功之臣。我想，她知道了心里也一定会特别高兴的。”
万先廷大口喝完一杯，感激地说道：“我已经够了。团长，这杯你喝吧。”
“你一定得把这杯喝下去。”叶挺亲切地向他命令，又拿起另外那一杯交给勤务兵道：“参谋长的这一杯，你端去分给那两位弟兄。”
勤务后看看团长，只好端着去了。
万先廷看着团长坚定期待的目光，只好把那杯柠檬水也喝光了。叶挺这才感到高兴地点点头，又看着地图说道：
“在你们周围的敌人，都是刘玉春指挥的第八师吗？”
“有第八师，也有吴佩孚的卫队旅。”万先廷答道，“第八师戴的是白颜色红字的‘孚威军’袖章，卫队旅戴的是红颜色黑字的‘帅卫’袖章，打的旗帜也是这样。”
叶挺又关心地问：“你们对受伤的弟兄是怎样安置的？”
万先廷道：“每个弟兄身上都带有一个急救包。连部文书和号兵、勤务兵也带有一些急救的药品，不过都用光了。”
叶挺向参谋长道：“等会让卫生队也派两个人去二营，尽量多带一些药品去。”
又向万先廷问，“樊金标伤很重吗？”
“营长说他不要紧。”万先廷道，“不过他的勤务兵于头说还有一颗子弹留在他的骨头里，看来伤势不轻。可营长的精神还跟平时一样，好像没什么影响。”
叶挺沉默了一瞬，他知道樊金标的性情：强烈的荣誉感和自尊心，使他总怕第二营落在别的营后面，这次他带领全营在贺胜桥进攻得最勇猛，最迅速，也正是这种想要争一口气的心情的反映。现在对他来说，信任比一切都更加重要，如果因为受伤而换一个别的人去代替他指挥，那会比敌人的枪弹打在他身上更加使他难受的。
因此，叶挺只是在内心深深为樊金标的伤势而担忧，却没有派人去代替他。即将开始的这场决定性的战斗中，第二营所要担负的任务特别重大，因此这样做不仅是对樊金标个人的信任，也是对第二营全体官兵的信任；当然，从熟悉战场情况和部队情况这方面来说，这样做也是对整个战斗更加有利的。
在团长专心思考的时候，周士第已经将刚才万先廷报告的要点用文字整理出来，作为指挥官最后下达决心的依据。现在他把这份整理的要点交给叶挺过目。
这时，团部一名副官领着一个人来到指挥部，他正是一营的三连长高洪生。齐渊派他送来一份报告：有一位农友同志奉党组织指示到一营联络，说他们在革命军来前就已在贺胜桥一带建立了一支有二百多人的农民武装，准备当革命军进攻的时候配合作战。现因北洋军防御太严，他们无法向这边靠近，因此特派人来请示如何行动，并希望革命军能派一位长官去进行指挥。齐渊便派高洪生带这位农友来见团长，并建议如有必要，可以派高洪生去指挥那支农民自卫武装，让他们从吴佩孚的后方配合攻击，定可收到使敌人感到两面受敌的效果。周士第先将报告看了一遍，高兴地向叶挺道：
“团长，一营长的报告，真是雪里送炭啊！吴佩孚就怕我们捣他的后路，要是这样一来，他又会疑心我们是前后夹攻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