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前线机场的第一个夜晚,她和丁玉兰在房里谈到夜深。苏秀云知道了,丁玉兰出生在江苏镇江的一个医生家庭里,今年才十八岁。中学毕业后,就在她父母开的一个家庭诊所里学习护士专业。到全国解放时,她已经成为一个技术非常熟练的护士了。伟大的抗美援朝运动展开后,那激动人心的战斗的号角吸引了多少热爱祖国和正义事业的青年男女;丁玉兰就是这千千万万热情青年中间的一个。现在当她回想起那样的时刻,她的情绪还是格外激动和幸福。那些热烈的沸腾的日子,那些激动的不眠的深夜,他们游行,开会,唱歌,讲演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是多么的不平静啊!一百多年来深受帝国主义的压迫和欺凌,在反动卖国政府的统治下只能忍气吞声,任人宰割的中国,终于挺起胸膛,在世界上站立起来了!作一个开创新时代的中国人,多么光荣和自豪啊!正是这种庄严而崇高的感情,激发着我们时代的年轻人,去创造那震惊世界的光辉业绩。在那充满朝气和沸腾生活的岁月里,多少幼稚的人变得成熟,多少软弱的人变得坚强。
丁玉兰永远也不会忘记,在那些寒冷的深夜,她和许许多多的年轻朋友们一起,整夜整夜地站立在街头,在广场上倾听着大喇叭里播送的朝鲜前线的英勇战斗和全国各地声援朝鲜人民抗议示威的消息;他们火热的心在跳动,沸腾的血液,驱散了那个严冬的寒冷。当他们从广播里听到中央人民政府、人民革命军事委员会和政务院关于青年学生和青年工人参加各种军事干部学校,加速国防建设,为反抗帝国主义的侵略,巩固国防力量的决定后,他们许多人都激动地哭了!就在那时候,丁玉兰和几个最要好的女友商量好了;她瞒着一直对她娇生惯养的父母,和那些女友们一起,偷偷报名投考了一个军政干校,并且坚决地要求派她们到抗美援朝的斗争最前线去。尽管她的父母在发现了最珍爱的独养女儿的行动后,作出了一切想留下她的努力;但是,父亲的劝阻,母亲的眼泪,都没有能够动摇丁玉兰的决心。他们后来也终于同意了。啊,在那些我们时代的年轻人值得骄傲自豪的岁月啊,交织着多少欢乐和痛苦的复杂的情感;多少年轻人做出了许许多多幼稚可笑的但是却又并不令人后悔的事情。丁玉兰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在父亲的谨慎而周到的叮咛中,在母亲含着眼泪依依不舍的絮絮低语声中,在站台上扩音器里雄壮的歌声和欢送队伍的锣鼓口号声中,她和成百上千的同自己一样激动的青年伙伴,用热烈的欢笑和生硬的埋怨,向自己的难分难舍的亲人们告别。他们热血沸腾,豪情满怀,带着对新的战斗生活的向往,向着那充满幻想色彩的遥远的征途出发了。他们乘坐着一列疾驰的火车,经过了几天几夜的漫长的旅行,饱览了我们伟大祖国辽阔而壮丽的北国风光,到达了松花江畔的城市哈尔滨。在那里学习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后,他们就分散到了志愿军所属的各个机关和部队;丁玉兰也便从此开始了她的前线战斗生活。
回想起这一段值得自豪的光荣经历,她就忍不住心情激动。可是,当她知道苏秀云是在四七年十七岁时就参加了革命队伍,曾经在祖国解放战争的战场上遍历艰险的时候,她就感到自己的渺小,幼稚,不觉对同房这位亲密的女伴更加钦佩和尊敬了。尽管苏秀云的年龄比她只大三岁,可是对着苏秀云老练而沉静的性格,却仿佛苏秀云要比她大很多。特别因为她知道了苏秀云是一个共产党员,是一个经过了战争考验的战士,就对苏秀云更加钦佩和尊敬了;在她的心目中,这样的同志都是她的学习榜样。热情直爽的丁玉兰,向苏秀云敞开了自己的全部思想;她谈到自己来到前方后的思想变化,谈到她想当英雄的隐秘的愿望,甚至就连她一个多月没有给家里写信,她决心想同父母断绝关系的想法,也向苏秀云讲了。
听到断绝关系的事,苏秀云不觉有些奇怪地问她:“为什么呢?”
“他们思想落后,有恐美情绪!”丁玉兰轻蔑而恼火地说,“每回写信来都要我在前方小心哪,小心哪!人家来信都是问自己的儿女打死了多少美国鬼子,在前方当了英雄没有;可他们来信就是拖后腿!真可耻!”
苏秀云笑道:“他们是不了解前方的情况,又只有你这个独养女儿;你可以多帮助他们提高认识呀!”
“他们不会提高的!”丁玉兰激愤地说,“他们在外国人的教会学校里学过医,他们是帝国主义走狗!”她因为自己的父母竟是这样的人,气得几乎要哭了。
苏秀云还没说话,丁玉兰又接着说下去道:“你再看看英勇的朝鲜人民,多伟大呀!美帝国主义天天都在轰炸,成千上万的人在战斗中牺牲了,可是他们多么坚强啊,连几岁的孩子和七八十岁的老人家都在战斗,支援前方!你知道这个故事吧?听说在朝鲜人民军暂时撤离平壤的时候,美国侵略军得意忘形,在平壤一座百货公司的大厅里举行盛大宴会。就在这个宴会上,一位朝鲜女青年用手榴弹炸死了十几个美国和李承晚伪军的军官。成群的敌人上来追捕她;可是,在疯狂的敌人面前,她~点也不畏惧。她一面抵抗,一面往楼上退最后,退到最高的一层楼顶上了,敌人越来越多,从三面包围上来要她投降。这位英雄的姑娘站在楼顶的边缘上,向扑过来的敌人扔出了最后一颗手榴弹,高呼着:‘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万岁!’从楼顶上英勇地跳下去了!”
说到这里,丁玉兰已经激动得热泪盈眶。苏秀云也悲愤地沉默着,眼前仿佛看见那位英雄的朝鲜姑娘高呼口号,从楼顶奋身跳下的壮烈情景。苏秀云虽然只是刚刚来到前线,但是一路上已经听到了不少这样激动人心的故事。在战斗的朝鲜土地上,有多少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啊!
丁玉兰擦去泪水,激昂地说道:“你想想,在这样的人民面前,谁要只想到个人的安危,不是最可耻的吗?”
“这些事迹你给家里写过没有呢?”苏秀云问。
“没有!”丁玉兰干脆地摇头说,“他们整天就知道盘尼西林葡萄糖,落后死了!”
“不,”苏秀云温和地责备她道,“这样说不对。解放了,一切都在变;落后思想也是能变的。你还是要写信,要多做工作,多讲点前方的事情给他们听。”
丁玉兰听着,沉默地思索着,没有应声。但在心里却觉得她的话有道理,对她充满感激和尊敬的心情。这一夜,她们一直谈到熄灯号响了好久才睡觉。
充满着亲切的同志友谊的第一天就这样过去了。苏秀云满怀喜悦和信心地迎接第二天开始的工作。早饭后,丁玉兰就跟着救护车上了机场;临走时,她坚持着要苏秀云跟她一起坐救护车到机场去,她可以在飞行开始以前带着她熟悉一下机场的环境。但是,苏秀云觉得一来没有得到单位领导的许可,二来自己又是刚来这里,不好随便去乱串,便好意地谢绝了;只是告诉她一会到了机场就一定去找她。丁玉兰走后,她就到自己的工作单位——保伞室去。保伞室的主任姓秦,是一个非常活泼乐观的中年人,满嘴巴的络腮胡子,刮了又长,因此人们都叫他秦胡子。他平时是很亲切和气的,但是工作起来却格外严肃认真。他跟苏秀云介绍了保伞室的工作情况和人员情况后,就要她今天再休息一天,明天开始工作。可是她提出许多理由,要求今天就让她上班参加工作。后来主任看看没有办法了,只好说,今天她的工作还没有安排好;现在部队还没有正式进入战斗值班,事情也还不太多;如果她实在要找事情做,那就找个人陪着她到机场去看一看,先熟悉一下我们的战斗环境,以便了解保伞员工作的重要责任。至于工作,等她从机场回来以后再说。这样的安排,虽是一上午仍然要像休息一样地在机场闲逛,但苏秀云也只好接受了。一来她做事从不喜欢挑挑拣拣:只要是上级当做任务分配给她做的,她都只会一声不响地努力去完成;二来自己刚到这里,先熟悉和了解一下工作环境也是有意义的;况且又总比在家里休息好些。她想起刚才丁玉兰临上机场前说过的话,便向主任提出来,不必专门派人陪着她到机场去,大家都有工作,她自己可以直接找去的。主任考虑一下,便答应了;从她的几次谈话中,他看出来这位女同志虽然性格娴静沉默,在陌生人面前有时还显得羞涩,但却是个极有心地、极有主见的人。不过,他还是热心地带着她,亲自到营房外面拦住了一辆开往机场的小嘎斯车,告诉司机把她带到今天机场的外场指挥所那儿去后,才放心地回去了。
汽车沿着营房区的公路,十几分钟就开到了机场。又沿着平直的滑行道一直开往外场指挥所去。在跳伞训练班住了几个月,机场对于她已经不是陌生的了。红白两色的风向袋,像一颗长长的大辣椒似的挂在空中;滑行道两旁停满了伪装得非常好的银色战斗机,这就是我们刚刚成长起来的、但却是强大而英勇的志愿军空军。
看着这些整齐而威武的机群,苏秀云就感到激动和兴奋,回想起过去的那些战斗岁月,看到今天眼前的情景,她为革命力量的飞跃发展而感到骄傲和自豪。
根据今天的风向,外场指挥所设在跑道的东头。指挥车就像是一辆安装着炮塔的装甲车,只不过那“炮塔”是完全用玻璃做成的,指挥员站在车上这个最高的地方,可以方便地看到空中和机场周围的一切情形;车身上涂满了黄绿混杂的波浪形的条纹。靠指挥车的一边,有几间又矮又小的休息棚,在指挥车的另一边,停着长长的一列各种战勤值班车辆。苏秀云在这些车辆中一眼就看见了丁玉兰乘坐来的那辆救护车。她从嘎斯车上下来后,向司机道了谢,就径直向救护车走去。到了救护车跟前,却没有看见丁玉兰,只有一个小个子司机坐在驾驶室里拿着油印的歌本小声地哼歌。他听了苏秀云的问话后,高兴地回答道:
“你问小丁子啊?不是在飞行员休息棚,就准是在地勤人员们那儿。她刚才说要抓紧时间做点俱乐部工作,明天要组织空地勤人员赛球哩!”
苏秀云听了,犹豫着:去不去找她呢?到那边去,又会遇见很多陌生人:特别是飞行员们那里,不知为什么,她对那些人总怀着一种神秘的钦敬而又生疏的情感,她总觉得很难跟那些人接触。司机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热心地说道:“怎么?你找她有事?我帮你去喊!”他敏捷地跳下车来,刚关上驾驶室的门,回头一看,丁玉兰正向这里跑来,他笑道:“你看,她就像带着无线电似的,说她她就来了!这个姑娘,做什么都快得跟阵风似的”
苏秀云喜悦地抬头望着,只见丁玉兰一路还在和人们答着话,带着活泼而清脆的笑声跑过来。她远远地看见了苏秀云,便高兴地叫起来:“哎呀,你真来了!”说着真像一阵风似的跑到她面前,止不住喜悦地说道:“我刚到指挥车那里去了,跟团长请示明天组织球赛的事。团长同意了,他自己明天也报名上场呢!”又拉着她。“走,我们再到飞行员休息棚那边去,跟他们讲讲团长报名的事。那些人可难发动了,非得团长才能克住他们!”
苏秀云犹豫地低声说道:“你先去吧,我就在这里等你,好吧?”
“怎么?”丁玉兰奇怪地看着她,不满地说道:“你怕什么?他们还能把你吃了?再说,你们的工作跟他们也有联系,将来你不也得找他们的?走吧!”不由分说,拉着她就走了。
丁玉兰在机场也跟在营房一样,哪儿都很熟的。一路上不少人亲热地叫她“小丁子”,跟她开玩笑,她也大方而亲切地回击他们。她们俩刚走到飞行员休息棚门口,迎头从里面嘻嘻哈哈地冲出一个穿飞行服的小胖子来,差点撞着她们,他顿时窘得不知所措地扬起手来,像要敬礼,又像打招呼,格格地笑着:“对不起”
“干吗这样客气呀?“丁玉兰打量着他笑道:“小程同志,你是看见我们来了,就故意往外跑的吧?”
“哪里”小胖子平时似乎明明是伶牙俐齿的,这时在两个姑娘面前却变得结结巴巴的了。
“哪里?”丁玉兰故意打趣他似的,认真地说道,“我听人说你一来就在背后说我们女同志的怪话,说要在机场碰见我们就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咬住了敌机也打不下来了!你说过没有的?”
“哪里,他们胡造谣”小胖子不敢望她们,狼狈地申辩着,涨红着脸跑了。
丁玉兰快活地大笑起来,一面在他背后喊:“别忘了,明天赛球有你一个!”又转过身来向苏秀云介绍道:“这是小程。他叫程双虎,可有意思啦!成天没一点儿忧愁,总是乐乐和和的。听熟悉他的人说,以前在陆军打仗可楞啦,天不怕地不怕,人家都喊他小老虎,立过好几次大功,可他自己连块皮也没擦破过。你说怪不怪?就是有一样缺点,怕女同志,一跟女同志说话就脸红,可有意思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