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们正在进行争论的时候,高骏涛已经离开球场,同孟胜刚一起往团部那边的路上走着,他一面兴奋而急切地向孟胜刚说道:“是一个道理。副团长。刚才打球的时候,给了我很大的启发。我认为,你们最后在球场上用的战术,就是今天敌人在空中使用的战术:用战斗机牵制我们的机群,让轰炸机达到破坏大桥的目的!”
孟胜刚一面穿着衣服,一面感到有趣的笑着问:“哦,你是怎么联想起来的呢?”
高骏涛认真地说道:“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敌人的战斗机在第一次被打垮之后,第二次又很快主动地跟上来了呢?为什么总是在我们同敌人战斗机作战的时候,他们的轰炸机才出现在金川里大桥呢?这些都不是孤立的现象,而是敌人利用了我们喜欢同他们战斗机作战的思想,所使用的牵制我们的战术。刚才在球场上,也是这个道理,你们是为了牵制住我们不靠近篮板,反过来造成你们有利的进攻形势。你说,是不是这样?”
孟胜刚听着,一面也在认真地思索着;这时温和地笑道:“高骏涛同志,你这种钻研战术的精神是好的;可是也要防止走极端,不能把什么都跟空中的战术联系起来。何况,我们即使真正能证明敌人今天在空中使用的是牵制战术,也只能是在家里纸上谈兵,到空中同样无能为力。你想想,我们在数量上同敌人相比差距也有那么大,技术和经验就更不必说了;还怎么能分散兵力,去同时顾这两头呢?
还是我会上的那句话,要完成歼敌保桥的任务,至少需要增加一倍的兵力。”
高骏涛在专注地思索着,没有说话。
孟胜刚看看高骏涛,见他还披着棉衣,关心地说道:“快把衣服穿上,别着凉了。”停了一下,又安慰地说道:“这些问题,也不只是你一个人在考虑;领导和同志们,都和你们有同样的心情。当然,根据当前部队发展的情况,马上要求上级增加兵力是有困难的。我想了一个办法:下次出航的时候,我们先从金川江口通过,降低一点高度,争取先发现敌人的轰炸机,集中兵力消灭它们。只要动作快一些,早消灭敌人,早退出战斗,固然暂时可能会在敌人战斗机下面造成一点被动,我们还是能够很快扭转局面的。”
高骏涛穿上棉衣,注意地听着孟胜刚的话,思索了一瞬,抬起头来说道:“副团长,我认为,这样看起来是集中兵力,实际上还是分散兵力;如果敌人再耍什么花招,结果可能会两头落空。而且,最根本的问题是,这个方案的指导思想,还是消极的,被动的。”
孟胜刚听着高骏涛的这些话,感到很不愉快,但他仍然抑制着自己,显得平静地说道:“当然,如果能有更好的方案,我们何尝不想采用?问题是要切合实际,不能想入非非;空中的战术问题要靠技术和数量上的优势,不能单靠热情冲动和主观想象。”
“不,副团长。”高骏涛坚定地说道,“技术和数量上的优势是取得胜利的重要条件,但强调过分了也是不实事求是的。在地面战争中,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例子很多,我认为空中同样也适用这个真理。”
孟胜刚听到高骏涛又举出地面的例子,感到他有些强词夺理,没有考虑到空中斗争的特殊情况。因此,他带着有些不满的声音道:“你口口声声总是地面,地面,可是空中斗争的特殊规律你就从不考虑。兵力少这是客观事实;离开了一定的数量,拿什么去集中优势兵力呢?”
“以少胜多和集中优势兵力并不矛盾,副团长。”高骏涛仍然坚定地说道,“没有全局优势,我们可以造成局部优势;当然,战术的制定必须考虑空中的特殊规律。
但是,关键的问题,首先是能不能充分相信自己的力量,是不是真正树立了一切为地面胜利服务,敢于为全局挑重担的指导思想。如果不是这样,只考虑在战术上做一些小的改变,恐怕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孟胜刚听着,心情越来越不愉快,他站下来严肃地说道:“高骏涛同志,你太过分相信自己了。不要取得了一点胜利,就认为自己的一切意见都是绝对正确的。
作为一个共产党员,我有责任提醒你:当前,你应当特别注意防止骄傲情绪。”
高骏涛望着孟胜刚,一时没有说话,但他那双炯炯的大眼中,仍然闪着坚定的不可动摇的光芒。
这时,他们已经站在孟胜刚的坑道宿舍前面。孟胜刚亲切地向他道:“进去坐一会吧。”
“不坐了。”高骏涛摇摇头,恳切地说道:“副团长,我一定认真考虑你的意见。
不过我总认为,我们之间不是个人的争论,而是关系到未来的战斗,甚至也关系到部队的成长;团党委号召我们发扬军事民主,人人献计献策,我希望你也多听听大家的意见。”
孟胜刚思索着,点点头道:“好吧,我们都想一想,以后找时间再谈。明天的战斗会更激烈,要注意同志们的身体,你回去也要早点休息。”
“是。”高骏涛回答。
孟胜刚走进坑道宿舍去后,高骏涛还站在那里思索了一会,他感到心情激动,便向着营区后面的那片松林挺秀的山岗上走去。
远处天边,一抹尚未消尽的晚霞,映照着周围层层叠叠的崇山峻岭;在茁壮挺秀的松林中,染上了一层暗红色的霞光。高骏涛站在山岗的最高处,极目远望,朝鲜北部的壮丽山河,使他心情格外激动。他想起在中国土地上牺牲的李镇浩班长,不觉又想起那天深夜同政委重回机场时,在公路上遇到一些正在修防空隧道的朝鲜民工,全都是老人、妇女和孩子;其中有一个叫顺玉的小姑娘,对人特别亲热真挚,会说很流利的中国话。在他们停车等着填好公路上那个大弹坑的时候,她和高骏涛成了很好的朋友。但后来,他听司机老赵说,小顺玉在一次敌机扫射时受了伤,被抢救到机场里的卫生队来治疗了。不知她到底伤得怎样?经过治疗好些了没有?高骏涛看看表,现在离晚上的集体活动还有一段时间,正好趁这个空隙去看看她。不知为什么,她那活泼可爱的圆脸,总给他带来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亲切的感情,也许这是每个和朝鲜战友共同生活过的人们所特有的感情吧?
高骏涛在宿舍匆匆拿了几个苹果和一把水果糖后,很快赶到了卫生队病房。
卫生队在离团部不远的一座山岗下面,背后是一片茂密的青杉林。病房是用粗木料依山盖起来的一排平房,门前有几步台阶,进门是一间过厅,连接着两边的走廊,病房的门就都开在走廊上。病房和走廊上都十分洁净,过厅里贴着祖国建设的图片和“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标语。
高骏涛从大门外走进病房的过厅时,里面十分安静。在卫生队住院的人原本就少,昨天开过战斗誓师动员大会后,住院的同志们都待不住,纷纷要求出院,赶回本单位去参加战斗准备工作去了。因此,现在住在这里的人就更少了。高骏涛站在过道上,向两边走廊张望着,不知小顺玉住在哪个房间。正在这时,丁玉兰从值班室里走出来,一面穿着白色的工作服;她看见高骏涛,惊喜地喊道:“高中队长,你是来看小顺玉的?”
高骏涛笑着点点头,低声问:“她住在哪儿?”
“七号病房,我带你去。”丁玉兰热情地说着;她匆匆忙忙地扣着工作服,明明是刚刚接班。她一面走,一面顽皮地笑着问:“高中队长,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今天最后那一个球,为什么你偏要把它输掉?”
高骏涛笑着回答:“咱们配合得不好,没有团直的同志们技术高嘛!”
“不!”丁玉兰打断他道:“你当时跑了神,光想着空中的战术问题去了!”
高骏涛惊异地问:“谁说的?你怎么知道?”
丁玉兰得意地一笑道:“反正有人知道!我先也叫你弄糊涂了,那么好进的一个球,怎么一下子反叫别人投进去了呢?后来听她那么一说,我也才突然明白啦!”
“谁给你说的?你告诉我吧。”
“不能告诉你!”丁玉兰骄傲地说道,“反正,不光你懂打仗,我们女同志里边也有能人呢!”
高骏涛还想问个究竟,但是他们已经走到了七号病房门口。这时,他突然听见从关着门的房内传出一阵熟悉而优美的歌声,这是小顺玉那带着童稚的嗓音唱的,是高骏涛早已听到过的那个《冰凌花》之歌。这歌声使高骏涛轻轻停住了脚步,他示意丁玉兰不要推门打断这歌声,充满激情地站在门外听着。
只听小顺玉在里面低声唱着:
冰凌花,冰上开,
迎风斗雪放:异彩;
英雄鲜血滴冰上,
朵朵冰凌遍地开。
歌声刚完,里面就响起了人们的掌声和欢快的赞扬声。
丁玉兰兴奋地推开门,大声说道:“小顺玉,你看看谁来看你啦!”
小顺玉半躺在床上,被几个病员围在中间,她看见在丁玉兰后面进来的高骏涛,激动地大叫一声:
“高叔叔!”
“小顺玉!”高骏涛亲昵地叫着,急忙上去不让小顺玉下床来,一面坐到床边,关心地问:“小顺玉,伤好了吗?还疼不疼?”
小顺玉天真地笑着说道:“不要紧。医生阿姨说,没伤着骨头,伤好了还能跳舞。高叔叔,过几天我就跳舞给你看。你也一起跳,行不?”
高骏涛兴奋地点头:“行!”一面从飞行服内拿出苹果和糖,放到小顺玉面前。
丁玉兰说道:“这孩子真坚强。那天医生给她取弹片的时候,一点也没有哭。在病房里,她经常给大家唱歌,同志们可喜欢她了!”
高骏涛拿起一个大苹果,递给小顺玉道:“吃吧,小顺玉,快吃一个!”
小顺玉接过苹果,拿起来看着,充满感情地说道:“我们这里,以前也有好多好多苹果树,可是都叫美国飞机炸毁了!奶奶说,等把美国强盗赶走了,我们还会种出好多好多苹果来,比以前还多!叔叔,那时候你再来,我一定拿大筐子装满了苹果给你吃!”
高骏涛激动地点点头道:“我一定来,小顺玉!”又关切地问:“这两天奶奶没来看你?就她一个人在家里吗?”
小顺玉回答道:“奶奶刚才还来过。她是里妇女同盟委员长,工作很忙。听说支前的任务又下来了;我想早点回去,好帮奶奶干点活,为前线的人民军叔叔和志愿军叔叔多出一分力量。”
丁玉兰说道:“小顺玉就是这点不好,天天吵着要回去。说真的,她要是走了,我们这里的同志还真舍不得她呢!”
高骏涛望着小顺玉,认真地安慰道:“要听医生阿姨的话,把伤全养好了再回去。那样,你出的力量就会更大了;对吗?”
小顺玉天真地笑了,又崇敬地望着高骏涛问:“叔叔,听说你们今天上天去打美国飞贼了,打下了不少美国飞机,是吗?”
高骏涛微笑地点点头,又说道:“以后还会越打越多的。等你的伤全好了,请你到我们那里去玩;我找几个叔叔给你讲打美国飞贼的故事,好不好?”
小顺玉道:“好!我一定给叔叔们唱歌跳舞。你们喜不喜欢?”
高骏涛笑着说道:“喜欢。”他想了想,又关切地问:“小顺玉,刚才你唱的歌,是从哪学的?”
“妈妈教的。”小顺玉怀念地说道,“她可会唱歌了,听说爸爸还比她会唱歌哩。”
高骏涛关心地问:“你爸爸妈妈呢?怎么没见着他们?”
小顺玉那天真可爱的脸变得阴暗下来;她沉默了一瞬,低声说道:“爸爸早就出门了。妈妈在给前线送弹药的时候,被美国飞机炸死了。”
高骏涛也激动地沉默下来;他感到自己的心中受到了强烈的震动,对眼前这个天真可爱的孩子,更加充满了热爱的感情,阶级的命运使他们连得更紧了。
小顺玉天真地望着他,充满仇恨和希望地问:“叔叔,你能把炸死妈妈的那个美国飞贼打下来吗?我看得清清楚楚,它的飞机上画得像个老虎皮,还有好多好多死人的骨头!”
高骏涛的脑海中,不禁又很快闪过那架向吉普车疯狂俯冲的敌机的丑恶形象;他充满热爱地抚摸着小顺玉的头,坚定而低声地说道:
“能。孩子,一定能!”
他抬起头来,一双炯炯的大眼里,闪着强烈仇恨的光芒。这时候,熟悉高骏涛的人们会从他那目光中感觉出来,他这几个字决不是空洞的豪言壮语;在这几个字中间,正汇聚着他要竭尽一切力量去为人民复仇的钢铁意志和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