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老赵和苏秀云到达车站的时候,已经有一列长长的载满军人的列车停靠在月台旁边了。从列车上堆得像小山一般的物资和战士们的整齐的服装、喜悦兴奋的神色上看,他们立刻断定这是从后方开往前方去的。苏秀云心中不觉一阵又惊又喜:难道谭医生他们坐的那一列车已经到站了?老赵把吉普车一直开到站台上,苏秀云急忙跳下车,她让老赵赶紧到车站上去问问,这列车是不是他们要接的;她自己就拿起那个小包袱,心急地沿着站台上一节一节车厢地寻找起来了。
这一列军车真长啊!在许多载人的铁罐车中间,又夹挂着许多平板车;在平板车上,可以看出一辆辆用帆布盖着的坦克、大炮、卡车、吉普车、弹药箱这是一支机械化的部队。苏秀云看着,不觉骄傲地暗想:我们武装力量发展得多么快啊!
现在,我们也已经开始有现代化的装备了。我们的革命战士有顽强的战斗精神,再加上良好的装备,让美帝国主义强盗来碰个头破血流吧!
她一面想,一面沿着载人的车厢边走边看,希望能突然见到熟悉的谭燕同志。
这时,大约是列车在这里还要停一段时间,车厢里的军人们大都出来休息了,有的在站台上,有的在车厢门口。留在车厢里面的人,有的就在用木板架起来的双层草铺上躺着或坐着,有的在吃饭喝水,有的在看书,有的在擦拭武器,有的围在一起谈笑着,十分热闹。可是就没有看见谭燕同志,也许是在车厢里没有出来吧。她竭力往里面看,然而她走过的几节车厢里却很少看到有女同志。那些在站台上和车厢门口的战士们看见这个穿蓝军裤的女同志专心地沿路走沿路望,也都好奇地看着她。
她走近稍稍靠后些的一节车厢时,突然发现那里有很多的女同志,而且有些是背着像丁玉兰那样的小医疗皮箱的,她惊喜地想:原来她们都在这里啊!急忙跑了过去,看见站在下面的那些女同志都没有熟识的,她又向车厢里面望。那里面也是架着双层的草铺,有几个很年轻的女同志靠着车厢门口在唱歌,她们都好奇地看着她。一个梳短头发的女同志亲切地微笑着向她问:
“同志,你找人吗?”
“嗯。”苏秀云点点头,急忙问道,“同志,你们是刚从后面开来的?”
“是的。”那女同志回答,一面打量着她,又问道:“你找什么人?”
“找谭燕同志。”苏秀云满怀希望地说,“她是镇江部队卫生队的。”
“我们这儿不是镇江部队,”那女同志仍然友善地微笑着说,“我们是酉字七一九信箱”
苏秀云失望地怔了一下,她甚至没有听清后面的话,又带着新的希望问:“同志,这列车还有别的单位吗?”
“有的。”那女同志热心地点头,向长长的列车两头望了一眼,说道,“前后都是别个单位的,你再找找看。”她抱歉地笑了一笑说。
苏秀云匆忙向她道谢后,又继续向后面的车厢走去。那些女同志们都在后面看着她,并且喜悦地小声议论着,大约知道她是空军的。苏秀云又走过了几节车厢,还是没有找见。后来,在靠后面的几节车厢中,她又看见了一些女同志。连忙兴奋地走过去时,看那些女同志的风度和打扮,明明是一些文工团员。她们都留着长到腰际的辫子,情绪格外热烈活泼。车厢里外都有男有女,有的在练嗓子;有的在练吹号,还有的打着竹板,对着车厢板壁在一本正经地表演各样的人都有。苏秀云从她们那里经过时感到很窘,就好像又回到了在宣传队的那时候,人家又要她上台去演戏似的。她匆匆地看了一遍,还是没有看到谭医生。再往后走去,就是几节装满了各种物资器材的货车。再往后看去,就是列车最末尾的守望车了。这些车上除了一两个警卫的战士,再也没有人了。她望着守望车后边那通向远方的空寂的铁轨,心里感到一阵异常的失望和不安,她想到政委的意重言长的嘱托,今天要是误了车,遇不到谭燕同志,她回去怎么向政委交代呢?
她正站在那里一时没有主意时,只听后面有一个声音似乎在叫:“小苏,小苏!”她急忙回头看时,原来是老赵从列车的前面跑了过来,看他的样子似乎带来了什么新的消息,便急忙迎了上去。
老赵满面通红地跑过来,一面笑着说道:“嘿,我老远就喊你,叫你别跑冤枉路,你就是听不见。”
苏秀云听说,急忙问:“怎么,这列车不是?”
老赵点点头道:“就是嘛,那一列车还得半个多钟点才能到呢。路上的一座大桥坏了,后头的车挤了好多,为了防空安全,每一列车的距离都要拉得开一些。这样才把时间都推晚了。”过了片刻,他又向苏秀云道:“你到车站上去歇一会吧,要等这列车开了,那列车才能到站呢。”
苏秀云这才放心地同老赵走回去。一路上,老赵一面显得神秘地向她讲道:“你看到车上装的那些大坦克车了吧?嘿,格老子,这回真够他美国鬼子受的了!我在前方的时候还看不见这东西;这回,你看吧,天上的、地下的,你有的咱们也有了!
龟儿子,你瞧我们就是那么好欺负的么?”
他们到了车站,老赵把苏秀云带到站里的一个办公室里休息,又给她找来好多过去的报纸和几本旧书,让她消磨时间。他在车站里神通广大,跟每个人都认识,而且交情都很好。他给苏秀云安排好后,待了一会,这个好说好动的人,一转眼就又溜到外面去了。
苏秀云拿起那几本书来看了看,都是些有关铁路上的业务书籍,她不觉暗笑老赵粗心,恐怕他找别人借书的时候,连书名也没有仔细地看一看。她略略地翻了翻那些书的内容,便把书放到一边,拿过那些报纸来看。那些报纸也大都是她看过的,可是因为这些时工作格外忙,看得都很匆促,除了一些重大的消息,别的都只是瞧一眼就过去了,这时她倒可以静下心来好好地看看。她十分注意地看祖国各地新建设的消息,以及祖国各方面变化的报道和通讯。在那些报道中,从祖国的兴安岭到海南岛,从东海之滨到西北的天山,在每一个城市的里弄和边远的乡村,到处都轰轰烈烈地掀起的捐献飞机的运动使她分外激动,当她看到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把积攒下来的鸡蛋卖了钱捐献出来;刚懂事的小学生把点心糖果钱拿出来去购买飞机,让志愿军叔叔到天空去狠狠地打击美国鬼子;多少家庭在生活上省吃俭用余出一点钱来表示他们对祖国的热爱等等的报道时,心里感到一阵阵难以抑制的激动,她就觉得自己全身充满了一种巨大的力量,并且认为能够亲身参加这场惊天动地的斗争,能够在这中间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是最为光荣的。她希望能作更多的工作,希望自己的一份努力能够在空军的建设和发展中,起到一颗螺丝钉的作用。她逐字逐句地读着这些消息,她的心也随着沉浸到了那些令人欢欣鼓舞的伟大捐献运动的热潮中去了。
不知什么时候,老赵又乐呵呵地出现在房子里。他红光满面,精神焕发,好像遇着了什么可喜的事。看见苏秀云抬起头来,便带着热烈激动的声音说道:“小苏,你说我刚才碰到谁了?”
“谁?”苏秀云惊喜地一怔,急迫地等待老赵的答话。
老赵仍然高兴地笑着,没有回答,只是突然拿出一张大照片举到她的面前:“你看,这是谁?”
“谁?”苏秀云看到那是一个姿态十分优美的女同志的半身像:清秀的椭圆形脸,水灵灵的大眼睛,两条长长的大辫子,就像大多数的女文工团员们照相时的表情一样,含着一种自信而得意的微笑,脸上显出两个动人的小酒窝;那笑容似乎是向人们挑战地问:“看,我长得很美吧?”看年纪顶多不过二十岁。苏秀云只是不解地望着老赵问:“这是”
老赵望着她笑着,然后得意而神秘地加重语气说道:“老高的爱人!”
“啊?”苏秀云惊喜地问:“真的?你在哪里碰见的?”
“嘿,真巧!”老赵拿着那个小包兴奋地叙述下去道,“我正想往文工团那节车厢去看一看呢,还没过去,她就跑过来找我了。她看了我一下,就问:‘同志,你是这里空军的?‘是啊。’我说,‘你有啥子事啊?’她说:‘同志,我向你打听个人,你们这里有个叫高骏涛的飞行员吗?’嘿,她算打昕着了!要是别人还不准知道呢。我就望着她问:‘你认识他?’她一听就高兴了,性急地说:‘我当然认识他啊,他是我唯一最亲的人了!’你听这口气,这能是啥子关系呢?一个妇道人家的!你听,下头还有更叫人心酸的话呢!她说:‘我跟他分散已经有整七年了,这些年我一直到处在找他,去年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他那个部队的地址,就赶紧给他们单位去了封信,可他们单位回信说,他半年多以前就调到空军去学飞行去了。我又赶紧到处写信找他们学飞行的单位;过了几个月,才接到空军一个航校政治部的回信,说收到了上级机关转给他们的查找高骏涛同志的信,但是这个人已经从航校提前毕业,参加抗美援朝去了,至于到底在什么部队,他们也不清楚。这下我又高兴又着急:高兴的是我到底知道了他的下落,着急的是不知该到哪个部队去找他;这回正好我们文工团要到前线去演出,我就沿途见着穿蓝裤子的同志就问,心想万一能碰上一个和他一个部队的,那就有希望同他联系上了!可这一路问呀,找呀,我总问了一两百个穿蓝裤子的空军同志,都没有一个知道的!你看急人不急人?可这一下总算’
她说得高兴连眼泪水也掉下来了。你看这不硬是一出活生生的好戏《奇双会》嘛!
老赵兴高采烈地说着;他其实并没有看过《奇双会》这类戏文,只是听说过它的名字,此刻觉得很能形容眼前的巧遇,便顺嘴拉了过来。苏秀云倒也并未深究,只是插断他问:
“后来呢?”
“后来我就请她到机场去住一些日子,好跟高中队长真正见见面。可她还是高兴得含着眼泪说:‘我是真想去的,可这回不行了,我们要赶到前线去演出,只好下回再去吧。’这时候他们那趟列车也快要开了,她手忙脚乱地想带点啥子东西给老高,我说机场里啥子都不需要,她后来就从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在背后写了几个字,交给我带回去亲手交给老高。我只来得及把我们机场的信箱号码告诉她;我想问问她的通信地址,好让老高给她写信,可她说部队最近还要行动,等以后有了固定地点,她再写信告诉老高。临上了车她还含着眼泪珠子大声叮嘱:‘你告诉他,就说我特别想他!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你看她说得多有情分!这年头的女同志,胆子也变得真大啊!”
苏秀云听他说得又有些离题了,一时找不到别的话来打断他,忽然问道:“她说过是老高的爱人吗?”刚问过,她就立刻感到后悔了;这个问题提得多么无知啊,就是的话,她还好意思直接说出来吗?
不过老赵似乎并不注意这些,只是笑着摇摇头道:“嘿,那还用问吗?看那神情,我还是猜得着的,我有经验。你看这照片,就跟这照片上一样的。”他把照片递给苏秀云,一面夸奖道,“多么好的个姑娘啊,人也好,跟老高还真配得上呢! ”
苏秀云接过照片,看着,又翻到背面,那里写着几个字:哥哥留念——志芳。
“她姓什么?”又抬头问道。
“姓林。”老赵仍然微笑地望着她说。
这时,外面响起了火车鸣笛的声音,老赵带着兴奋热烈的情绪急忙说道:“听,车要开了!你出去看一看,也许还能看到那个姑娘的。”
一种好奇心促使苏秀云跟着老赵向外面走去。当他们走到站台上时,列车已经慢慢地开动了;老赵十分注意地望着后边,列车很长,一节一节车厢在他们前面过去,终于,快到后面了,老赵兴奋地向苏秀云道:“看,来了,来了!”苏秀云也急忙抬头向后边望去,在那两节缓缓而来的车厢的门口:都挤满了向站台上看望的文工团员们;老赵指着后面那节车厢门口站着的人们中间说道:“看,就是那一个!就是那一个!”苏秀云一眼就认出了挤在好几个女文工团员中间的那个人:真是跟照片上一样的,只是神态更活泼动人些。这就是她。苏秀云看见她也在向老赵笑着,招着手,而且她似乎也注意地看了自己,车厢转眼便从他们的前面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