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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尾声

那一年秋天,袁家坳的枫树红红火火的特别炽烈,村里人也很是热闹过一阵。先是恢复了那久违了的村的建制。三十多年来,除了通了一条公路,袁家坳没什么大变’但行政建制却走马灯似的变过不少,初级社高级社管理区大队,但最终又变过来了,变成了袁家坳村。村里人说啦,竹生笋,笋变竹,变来变去,变不了根本。

接下来的热潮是大兴土木。这几年山分到了户,人们生活好了,当然得改善住房。但几乎在大造阳宅的同时,人们又纷纷建造阴宅,这是纪念上辈祖先的具体行动,不但前些年暂厝的坟屋都改成了坟墓,连以前已经人土但又嫌简陋的祖坟也重新迁移,择地再造。有意思的是,这修坟热潮的始作俑者竟是八宝的养子六毛。当年的八宝,经过二姑事件和丁茂雄案子后,早就对婚姻失去了信心,索性归于自己的命不好,头上有三个“旋”,直到解放,都不曾言娶妻事,事实上也是娶不到妻。土改后宣传婚姻法,他已五十来岁,工作组带领大家批判旧社会迷信,把他作例子,动员他结婚。恰巧此时来了个外地的要饭女子,带了个六七岁的男孩,住在杜陵庙里,工作组就撮合他们成了家。村里人说,谁说八宝命不好,白讨个老婆还带个现成的儿子。八宝自己不会生育,待那养子赛比己出。没几年那女人死了,临终时一手拉住丈夫八宝,一手拉住儿子六毛,只说了“我放心”三个字就咽了气。从此父子俩更好得像是一个人。八宝死于六十年代初,干瘦干瘦的养父叮嘱仍然胖乎乎的六毛,他死后把他和暂厝着的六毛娘一起埋到杜陵潭边的一个无名双人墓旁边。六毛照办了,过后才知道那双人墓里埋的是一个土匪和一个堕民姑娘,当年就是他继父给做的坟。于是六毛就把自己这么多年总是穷,没过上好日子归罪于父母的坟沾了那死罪鬼和女堕民的晦气。所以当他一分到承包山,就把那坟迁到山上。果然,这之后他的生活就好多了。所以待到乡里干部下村来,劝大家不要大造阴宅时,六毛就以此作理由。乡干部说,这哪里靠的是什么坟地好,明明是靠改革开放政策好啊!六毛笑着接上话头说,对对!好政策让我过上了好日子,可我爸妈生前没赶上,死后再补上,享受享受。说得乡干部也笑起来。

但八宝的新坟无论是气派还是排场都无法和后来者相比,特别是顺法的坟。

当年顺法惨遭日本兵杀害,家产也被抄没,抗战胜利后被当时的县政府封为烈士。顺法原来的坟也很简陋,可谓草草掩埋,但坟地却是袁守了给选的,这也是他惟一一次给别人选坟地。袁家坳人都说那坟地确实好。因为不久解放了,土改,顺法家被评了个中农。要是顺法在,肯定是地主,说不定还会被当作恶霸镇压呢。顺法的后人也一直没吃什么苦头,他孙子雨盛还是村里有名的聪明人,脑子活络,近些年,跑到温州去做了几年生意,眼界更高了,路道更宽了,回来便办了个竹器工艺厂,几元钱一株毛竹加工成几百只工艺篮,销给城里的外贸公司,那还会不发吗?村里人说这小子的财产早已超过当年他爷爷几十几百倍了。

雨盛重建他爷爷的坟,仍在原地,显然是舍不得那好风水。但坟却造得别致,用水泥把坟头糊了个活脱脱像是刚出屉在冒热气的馒头,说是学人家温州人的样。周围的坟墓也很大,是“老爷座”式的,前面还竖了四根别头柱,上放四只石狮子。以致又引得乡政府派人来,说这样太浪费山林,影响不好。雨盛说怕影响那我就再赞助一些吧,村里乡里各五千,嫌不嫌少?对方笑笑说够了,反正袁厂长你也不是第一次赞助,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但我还是得说你也不能太显眼,得注意点儿改革开放后农民企业家的形象。雨盛说我自己出钱修我祖上的坟,又有什么不可以?溪口蒋母的墓都修复了,还是政府出的钱,修得和原来一模一样,连墓道、墓庄和牌坊都不差毫微丝忽。乡干部说,这怎么能攀比,那是为了统战呢。雨盛说我也可以算“统战”,我爷爷是反抗鬼子才死的,当年还是烈士呢!乡干部惊诧道,有这事?我还不知道呢!早知道也应该“统战”你。果然,不久雨盛被推荐成了县政协委员。到底是因为他常常赞助还是靠着他死去多年的爷爷的关系,大家就不知晓了。

对于这些,袁家坳人也只是听听而已。他们按着袁家坳的规矩修坟,他们甚至不去学雨盛的样,说坟嘛应该是土埋,像顺法的新坟那样用水泥浇得不透气,祖先躺在里面不被闷死?好像用土埋死人在里面还能吸气似的。再说那“坟”字本来就是土旁的,何曾用石旁了?所以这“温州模式”终未被袁家坳人所接受,就像雨盛常宣扬的温州的其他花样包括做生意、开店、跳舞乃至洗头等,都没在袁家坳推广开一样。人们仍然按着袁家坳人的老规矩过自己的日子。修坟也一样,仍然请风水先生选坟地,只是稍作了一些改革,那就是选择的范围缩小了,不像以前那样到处勘踏,找到好坟地不惜工本地买下来。现在山都分到户了,谁也不肯卖。乡里也因为没能制止他们的造坟热潮而作了限制,规定承包山不能买卖。于是人们就索性因地制宜,只在自己的承包山上选择坟地,说了,让祖上睡在自己的山上,会睡得更安稳。

就在这造坟热潮中,惟独一户人家未见动静,这就很引起村里人的嘀咕:

这羽房里到底是怎么啦?

其实,羽房里迟迟未见动静,不是不想造坟,相反比谁都心切:他家上代好几辈的坟已经厝了几十年了,早已不是暂厝,而是长厝了。从前没有造坟是因为没有选到满意的坟地,解放后则是因为成分坏,过得不安生而没了这份心思,更是不敢。

羽房里虽是地主,倒是上下两代三个媳妇,也就是婆婆袁夫人和超凡起凡的妻子们的事。起凡在外面教书,不在此列。不久起凡的妻子也死了,就剩下袁夫人和超凡的遗孀宜雨两个地主。这宜雨人缘好,加上年轻时就死了丈夫,立志守寡,本来就颇得村里人的好感,加上在外面教书的起凡丧妻不久就续了弦相比之下就越发显出她的可贵了。而且她不但带大了自己三个儿子,还把起凡前妻的两个儿子也接了过来。所以村里人一致认为她是个贤媳妇。“倘若是在从前有几个老年人这么说,“给她立块牌坊也够格。”于是,早在大跃进时就把她的帽子给摘了。但她婆婆就没这一殊荣了总不能一家两个地主的帽都一风吹了。但偏偏因为这又影响了宜雨:“文革”时期,杜陵庙开批斗会,袁夫人是被斗者。宜雨本可免了,但她去要求,说让她去替代婆婆被斗。这一下很是感动了村里人,把这事作为事迹报上去,却被公社当作反面典型,把她那地主帽子重新戴上了。这一来,宜雨倒没什么,那袁夫人一惊吓,就死了。从此后羽房里总是心有余悸,甚至到那一次全部地主头上的帽子一风吹了,羽房里人心中的“帽子”却仍是去不了。看着村里的造坟热潮,他们仍作壁上观。直到第二年春上,听说驻跸镇三十年前被镇压的宋长春的新坟也做起来了,羽房里人才真正动了心。

对于宋长春的死,袁夫人至死都在感叹,说他虽死于非命,却也算得上是命中注定:宋长春平生最喜欢女人,最终却伤在女人手里;他最不关心政治,同学中也数他最不喜欢蒋介石,但偏偏他的罪名会和蒋介石有关······

解放那一阵,宋长春在南浔中学教书,因为他不关心政治’对时局的变革也没多少抵触,甚至还和师生一起去欢迎过解放军,而且是真心的。不久他老家驻跸土改,他的发妻被划为地主,他却是自由职业者。为此他很觉得对不起妻子,这也是他第一次感到对妻子有愧。终于有一次他瞒着他那位住在上海的漂亮的如夫人,偷偷去驻跸看望发妻,并陪她去相邻的溪口镇看了一次医生,完了还在溪口长街的一家照相馆里拍了一张合影。发妻感动得直流泪。这事本来也没有什么,驻辟老家也没几个人知道,即使知道的也没当一回事。不料被他那上海的女人得知了,大吵大闹,醋性大发不说,还把那张照片寄到驻跸乡政府。这下可好,说他和地主婆是怀念蒋介石。恰好这时镇反,他被揪回到奉化老家,后来事情就越来越复杂,又査到他和蒋的关系,说当年蒋第一次下野时曾把他召到奉化城中山堂一起商量策划什么阴谋,任他怎么分辩也没用,最后他也不分辩了。接着,那位如夫人又揭发,说他在1946年曾为救汉奸同学史忠义而给蒋介石送过一封绝密信······

宋长春死后仍然由他的发妻给他安葬掩埋,那自然是草草为之。事隔三十年后,宋长春的几个孙辈见历史上不少冤案都平了反,也多次向上面申诉,要求为他们的祖父平反,但终因各种原因不了了之。孙子们见平反无望,就说还是我们自己给他平反吧,就堂堂正正地重新造坟立碑,墓碑上别出心裁地写了:“北京大学首届毕业生宋长春之墓”。

消息传到袁家坳时,羽房里的几位堂兄弟们都说:宋长春是北大首届毕业生,我祖父难道不是?像他这样的人都重新做了坟,我祖上难道还该暂厝着?做!

羽房里的祖坟共有四代五座:守了祖父母,守了父母,守了夫妻,超凡,以及起凡的前妻。当年装运超凡棺材的拖船失踪事件,曾震惊了宁波上海乃至南京。那天早晨,起凡发现拖船不见了时,船已到了长江出海口,临近上海。船方倒很重视,,派了多路人马寻找,找了七八天才找到那条拖船。那船飘浮在江阴附近宽阔江面的一个江心小岛边,当地老百姓早就发现了,见船上是六七具棺材,就嫌晦气动也不去动了。起凡和嫂子还有别的棺材的家属们赶去时,却独独不见超凡的那具。宜雨当场就昏倒在地。起凡向船方请求再寻找,但事实上是不可能的,茫茫长江找到一条船已是不易,如何找得到一具棺材?几天以后,甬沪报纸都登了这一千古少有的消息。随之而来的是对这次不明事故原因的不同的猜测和传说。有说是拖船的绳索断了导致失踪,有说是被海盗劫了船,但马上被人反驳:哪有劫棺材的海盗?由此引申开去,竟传出来说那具最终失踪的棺材中躺着一位大海盗,被政府抓住杀了头,他的部下便把他的棺材劫回去了。更有一种说法,说是那具棺材里面不是死人,而是黄色的金砖,在南京时八个江北大汉从殡仪馆抬到码头都个个大汗淋漓。到了后来,竟被编成新闻被瞎子们到处传唱了好几年。有一次唱到袁家坳,害得羽房里特别是宜雨又悲伤了好一阵。

棺材没有了,羽房里还是重做了一具棺材,把超凡的一些遗物放在里面,算是衣冠冢,也仍然暂厝着,直到这次才一起人土。

和村里人不一样,羽房里做坟没有请风水先生。这自然让大家不解:最讲风水的居然没有请风水先生!甚至有几个年长的还来劝说他们以为是几个孙子们的主张,就劝宜雨她这个主妇要力持,却不知这是羽房里一致的意见。一来,他们都看不起眼下那些高价请来的风水先生,家家都好酒好菜地招待,结果天花乱坠地胡说一气。一次,超凡的二儿子树人在木屋桥头见那个被村里人看好的甚至有点崇拜的安徽来的风水先生正在说着风水。当听那人说溪口蒋母之坟的好风水时,竟把那坟碑上“壸范足式”的“壸”字读成是茶壶的壶字,心里就瞧不上了这种人还能看风水?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大家一致认为,祖父看了一辈子风水,连自家的坟都没选定,袁家坳还会有好坟地?他们听说祖父晚年时,祖母问他坟地的事,他只是摇头而不说话。这摇头是什么意思?无非两个:不是说袁家坳没有好风水,就是到晚年他干脆不信了。这个可能性不是没有,祖父晚年就很少看风水。既然这样,何必求助于那些骗人的风水先生呢?倒不如我们自己选!

在家的四个兄弟一合计,对!就这么办!四个兄弟各有承包山,干脆把四代上辈的坟分别做在四个兄弟的山上,那不是最好了吗?四个兄弟各背一把山锄,往各自的承包山上一站,用脚踏踏地,用眼看看天,抬头望远处,低头看脚下,把山锄一按,感觉就上来了:

“就这儿了!”

坟地就这样选好了。

人葬也并没有像别人家那样大排场,但到底是一件大事,把祖父名下的至亲都请了来。在镇海安了家的退休教师起凡不必说,早几天就来到了。五兄弟中的惟一一个读书人,超凡的大儿子,就是那个从小能在地上用竹片摆出“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后来终于读到大学,现任某大学中文系主任的泽人,也请了假赶来了。来的还有井鹿村的外甥,只是说他母亲不能来了,一副很是抱歉的样子。众人自然也有点遗憾,但又考虑到姑母毕竟已是七十多的人,行走有诸多不便。可那井家外甥却说:

“倒不是身体吃不消,我是怕刺激了她呢!”

“刺激了她?什么刺激了她?”众人都不解。

“我妈这人啊!这几年也是变得古怪了!”外甥说,“说起来真让人不敢相信。近些年她一提起做坟就要受刺激。但又一天到晚地说:你要把我埋到你爸坟里去开头我还以为她是怕火葬,后来才知道她是怕死后合葬不到我爸那坟里去,说什么当年她出嫁时,有那么一个约定,说是“同到老各归山”什么的。我们才知道我妈原来还有这么一段历史,怪不得她年轻时就犯了心口疼的毛病。直到解放后,那姓洪人家的老头子作为地主被镇压,其家人去了海外,我妈这才放下心来解放,解放,倒把我妈这一心病给解放了!”

这一说,羽房里的表兄弟都说没听说过还有这段历史。于是起凡就说了这一“约定”的详细过程。但大家仍问:

“解放三十多年了,既然姑母的心病也‘解放’了,又何以会怕做坟?”

井家外甥说:“我也奇怪呢!都什么年代了,竟怕起这个来。她最后才说出实情,原来是当年那户姓洪人家的家人,眼下又从国外回来,说是要在家乡投资,连县长都接见了。对方提出一个条件,也不要还土地,也不要还房子,就一条,要求做他们祖上几代人的坟墓,包括当年被镇压掉的。听说县里竟答应了,这样我妈才怕了,‘旧病’又犯上了!”

“唉!怪都该怪我祖父!”几个表兄弟一齐叫起来,“害得我们姑母担惊受怕了一辈子!”

外甥说:“其实也怪不得外公,纯是我母亲自己多虑,哪会有这种事?再怎么也不会把她死后再弄到那边去除非我也死了!我倒是为她伤心,为了那么一件纯是不可能的事担心了一辈子,真是难为了她老人家啊!所以我就没叫她来,免得让她无谓地伤心。”

说来说去,大家又说到祖父身上去了。而且一说起来都同仇敌忾:不但姑母眼下这么担惊受怕是祖父害的,羽房里哪一个没受祖父的苦?且不说那个黑姑,落到那个下场全是他这做父亲的害的;那早死的超凡何尝不是他害的?······

就这么天南海北地说着话,忽然有人来告知:“你们家来人客了!”

来告知的人是眼下的村长。

“人客!哪来的人客?”大家都不解:做坟事都快收场了,哪来的人客?

“是找你的家嘛!还是小包车来的,是一个老老头,正好我在村口,居然问你们爷爷,你们说好笑不好笑?”村长说,“汽车开不进来,我先来通报一声。”

一家人正诧异间,却见已有几个村里人陪着一个陌生老头进来,看样子有八十来岁,但身体尚硬朗,一身海外华人的打扮。

众人都疑惑:我家可是哪里来的这么个人客啊?

“先生您是?······”到底是大学教授,泽人连忙站起来,他的第一个反应是这人可能是祖父从前的朋友。

“我来拜访袁守了先生听说他已经故世多年了!”老人感叹道,“想来你们就是袁先生的哲嗣?”

这回是起凡连忙站起来:“我便是,先生您是······”

“我叫易养吾。”

众人都大愣,仿佛都不相信似的看着眼下这个人。虽然包括泽人在内的几个兄弟都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字,但谁都没有见过。即使作为上一代的起凡见过,但那时他才只三四岁,哪里会有什么印象。奇怪的倒是,不但起凡,连下一辈的子侄们也都能想得起眼下这个老老头,就是几十年来家里人都在传颂的那个不无神奇色彩的易养吾!大家都兴奋起来,起凡忙着把后辈们一一作了介绍。

“真是沧海桑田啊!”易养吾持着胡子,“五十多年了,整整半个多世纪啊,快一个甲子了,却如一眨眼间。我当年来是一顶藤椅轿抬进来的,风景极是旖旎;现在却是汽车路,房子也大变了。看这,原先这里是旧屋,有一副对联,我只记得下联是‘月明无犬吠黄花’,上联却是忘了······”

“上联叫‘雨余有人耕绿野’。”起凡补充道。

“对对对!”易养吾说,“还有一个老塾师,在教一个很聪明的小孩······”

“那是先家兄,”起凡说,“喏,就是他们的父亲。”

“噢,真是变了啊!连坟墓都变了,当年都是暂厝着的,眼下都做了坟!”

树人告诉他,那是最近才造的。

易养吾又不迭地感叹:“一晃五六十年了!当时我还是一个小青年啊!”

“您老真是康健,可先父已经作古多年了。”起凡道,“您如今想起当年的事情还那么清楚,记性真是好啊!”

不好了,不好了!”易养吾连连摇头,“记性坏得一塌糊涂可就是还记得当年来这里的事,真不知是何缘故!”起凡道:“我小时也常听先父说起过您老先生,说到向您老求教的事。对您的风水理论之通畅开窍,父亲说起来总是敬佩之至。”

“过奖了过奖了!不是我教他,而是令尊让我懂了不少原先不懂的事。我以前只看风水不看其他,那次在此地住上一宿,听令尊说风水,时事,历史,政治,乃至文化,真让我开窍不少,才知道看风水不能就风水论风水,还要懂得其他······”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可说来也好笑,正是这使我吃了不少苦头······”

“想必先生也因风水遭了不少劫难吧?”

“倒不是因风水,我后来一直关心政治,回到故乡山东搞起乡村政治,为此还当过一阵小官,后来先后坐了三十年的牢,前些年才被放出来,去了国外儿子那里定居,此次是回乡来看看。”

树人道:“看来又多了一个我祖父的受害者了!”

“这怎么能怪袁先生呢?”易养吾说,“即使我当时不关心政治,又何尝能逃此劫难?何况袁先生当时也不是劝我从政,他自己都不从政嘛!”说着他笑起来,“不瞒你们说,坐了这么多年的牢,反倒使我不相信风水了,只是从人生大处看待一切。”

“易先生此次回国来仍是从事堪舆?”泽人问。

“怎么说呢?”易养吾说,“我此次来一是来看看故地故人,二来嘛,不怕你们取笑,是来问问那部《玄空》······”

起凡一愣:“这······”

“你不知道那部书?”易先生急问。

“知道,但从未看过,先父从来不让我们看,他把它藏在一个铁皮箱里。后来家遭匪焚,我兄弟把那铁皮箱抢出来。到沦陷时,父亲怕日本人来追索,又东藏西挪。父亲临终时,我们才把它烧了。”接着,起凡又把烧《玄空》的情景说了一遍。

“哦,那是没有了?”易养吾问。

起凡点点头,见易养吾很遗憾的样子,便说:“其实即使当时不这样做,留下来,也是过不了‘文革’这一关的。先父的四千多册书也都被抄去烧掉了。”

易养吾道:“看来我是命中注定没有这书了!”

树人说:“听说那书是您家祖传的,您自己也没有了吗?”

“不瞒你们说,此书是我家祖传,所藏本来就不多,当年我送袁先生一套,自己也只剩下一套了。后来迭遭劫难,你们想还能保存得了吗?”见大家不解的样子,他又解释道,“哦,我还没说清楚,事情是这样的,我在国外,近年那边也在兴起中国文化热,不少人都想研究此书,但就是找不到原著,我儿子问我,我这才想起令尊处还有一部,所以想来借看借看······”

大家都似信非信的。还是泽人发话了:“听说您对那书早已能倒背顺诵,何不诵记下来,何愁绝版?”

“唉!”易养吾老先生叹了口气,“叫我怎么说呢?说出来你们都不会相信其实别说你们,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哪!我先后三次共坐了三十年牢,前两次每天就是背那《玄空》。到了‘文革’那一次,我开始也背,不料有一天晚上,忽然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全忘了!其他记性都仍然不错,就是记不起风水,特别是《玄空》,一直到现在,脑子里仍一点印象都没有,你们说,奇怪不奇怪?”

“那怎么办呢?”起凡一听也急了起来,“老先生特地赶来,如何是好?”

“那也无所谓,天意如此吧!”易养吾道,“当然啦,也不能说是特地为此书而来,能再回到这个地方,而且能看到袁先生的后人,我也不枉此行了!我倒是想到袁先生坟地去看看如何?”

众人马上说好。树人更是说:“我正想请个专家看看呢!”

易养吾道:“我不是说早就忘了风水了吗?只是去拜瞻拜瞻袁先生罢了!”

于是就连忙吃了午饭。众人都陪同易养吾上山,大家本想抬他,可他就是不依,于是就搀扶着他。这倒好,说是搀扶,还是大家用手抬着他。看着一路上那茂密的竹林,特别是那些春笋,易养吾很是激动,说当年来时袁先生就说欢迎他春天来看毛笋,想不到五十年后果然来了,但袁先生却已作古了,说着便很是伤感。众人怕老人难过,便引开话头故意说些高兴话。树人说眼下他们四兄弟分到的毛竹山早已超过当年他家地主分掉的山林了。于是易养吾就说,你们爷爷当年说过的,笋成竹,竹生笋,周而复始,此也是人生宇宙的规律。

一行人到了守了的坟前。那是一个朝东偏南的高坡,新土还很是松软,前面拜坛还有一些香火烧过的残灰。易养吾见了,马上踉跄着一头扑上去:

“袁先生,我易养吾看你来了!”

见老人要行跪拜礼,众人连忙扶住,让他在坟前的石凳前坐下。易养吾却显得很是激动,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两眼直直地望着四周,一会儿又用两只手捧住自己的头。大家见他的脸色有点反常,真怕他会过分激动而出事。正想扶他下去时,他又猛地站起身来,往远方眺望一会,忽然道“这,这地方真是好!”

树人兴奋地问:“您说这坟地好?”

“好,好!怎么有如此好的地方?”易养吾说,“当年我来过这里,怎么会没有发现这么好的地方?······”

泽人心里发笑:他刚才还说忘了风水······

树人却是追问:“您说这地方风水好,可是好在哪里?”

“好在,好在······我也一时里说不出来,反正好,好在······”易养吾摸着头,很是痛苦的样子,两眼直直地望着那新坟,猛然间,他说,“啊!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易先生想起什么来了?”起凡问,他真有点怕那老人会发疯。

“《玄空》!我想起《玄空》了!我全都想起来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易养吾自问自答,“我一到了袁先生坟前就突然想起来了!这可是······你们不信吗?我背给你们听······坤壬乙,巨门从头出······啊,我知道了,那全是得之于袁先生的灵气,得之于袁先生选的这块好地方啊!”

树人说:“这不是我祖父自己选的,是我随便看看就选上的呢!”

“是吗?”易养吾紧盯住树人,不相信似的。

起凡说:“是的,先父生前没有选好坟地,开始是看不上,后来干脆不选了,到他死前,他才说了一句话:最好的坟地就是没有坟地。”

“最好的坟地就是没有坟地?······”易养吾坐在石凳上,久久地沉吟着,突然,他站起来大声说:“哦,我懂了!我终于懂得《玄空》了,‘玄’······‘空’······这就是风水啊······”

众人都望着易养吾,他就那么痴痴地坐着。好久,大家才想到应该请他下山了。

“我真是不枉了此行。”易养吾仿佛大彻大悟,他严肃而又平静地说,“我还有一个请求,有劳各位,不知能否如愿?”

树人说:“先生有何要求,尽管吩咐,我们一定照办。”

易养吾恳切地说:“今后,我无论死于何处,或国外,或国内,我都要托人将我的骨灰送于此地,伴在袁先生身边,可行?”说着,两行老泪从他那饱经沧桑的脸上淌了下来。

树人满口答应。众人围上前来,默默地安慰着老人,搀扶他一同下山。

远方,云雾四起,层层叠叠地漫上山来,把那绿透了的山林罩上了一层迷迷蒙蒙的雾霭,太阳正渐渐地滑向西天的云海,把那儿烧得一片明媚灿烂······

1988年至1995年准备、构思

1996年1月至1997年10月初稿于江南古镇南浔

1999年冬改于杭州宝俶山下桃园新村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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