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傍晚时，元舞开始觉得整个人不太舒服。
奶奶做了元舞最爱吃的韭菜煎鸡蛋，但她把碗推开，说：“奶奶，我没胃口。”
她病恹恹的小模样惹得奶奶一阵怜爱：“怎么啦？”说着拿手去摸元舞的额头，“哎呀！有点烫！难道真的感冒了？”
元舞自己也摸了摸额头，感觉不出什么来，但身体的确极不舒服。
“瞧我这破嘴！”奶奶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嘴巴，以示自我惩罚，“就会乱说，还真的让你感冒了。春天感冒可不是件好事，赶紧的，我给你弄姜汤喝。”
奶奶转悠到厨房忙碌去了。不一会儿，热气腾腾的姜汤就端上了桌。元舞一口气把这些姜汤喝下去之后，还是觉得有点头重脚轻，提不起劲来。
“我看，这感冒怕还要吃点药。”奶奶开始翻箱倒柜。在乡下看病难，爸爸妈妈怕她有个头痛脑热的，配了些常用的药物给她放在家里。
不一会儿，奶奶还真找到了两粒治感冒的药丸来。元舞便按照说明书把药吞了下去，身体不适，她要早点休息。
不知不觉间就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时，奶奶还在灯下看着她。
“我想喝水，奶奶。”元舞说。
“哎。”奶奶忙不迭地给她倒水，“我看你现在这样，怕是魂魄走失了。也难怪，白天掉在溪水里去了，河神肯定把你的魂魄留在了那里！不行，我得给你叫魂去！”
“别去！奶奶，没事儿的。”元舞说。
她不知道要怎么说服奶奶。叫魂是个辛苦的事儿，何况黑天暗地的，她怕奶奶有个什么闪失。
“你看，我已经好了。我已经不发烧了呢。”元舞从被子里坐起来，仿佛为了证明自己完全好了似的，“一点事儿都没有了，真的。”
“快躺下快躺下！”奶奶急忙给元舞盖好被子，用手去摸元舞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额头，对比了下，说，“我觉得你还是有点烧。是魂魄走失了，得去叫魂。”
元舞知道自己说服不了奶奶了，只好乖乖地躺在被子里，说：“那你小心点，带上那个最亮的手电筒，早点回。”
“嗯。记得我在溪边叫你一句，你就在屋里答应我一句。可不能贪玩贪睡不答应啊！”奶奶有点不放心地说。
“记住了。”元舞很虔诚地说。
奶奶这么郑重地交代她是有故事的。小时候，元舞也病过一次，奶奶也说她是因为白天在溪边玩被河神把魂魄留在了溪边，所以晚上总是发烧。于是，那天晚上，奶奶一手捏着手电筒，一手提着元舞穿的一件外套，走在溪边给元舞叫魂。她一边走一边念：“河帮神，河帮神，小孩儿没魂你去寻。远的你去找，近的你去寻；遇山你答应，隔河你应声。”这样反复念了几遍后，她就大声叫道：“元舞，跟奶奶回家吧！”
按理说，这个时候，元舞是要躺在自家的被子里大声回应奶奶的：“奶奶，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可是那会儿，元舞迷迷糊糊快睡着了，她忘记去答应奶奶了！
这可是个了不得的大错误！因为习俗里，给孩子叫魂孩子却不答应，那可能说明这孩子的魂魄已经彻底走失了！也就是常说的回天无力啦！
元舞没有答应叫魂的奶奶，奶奶心里一下子大乱，当下丢了手电筒和元舞的外套，踉踉跄跄跑回家。一看，元舞正在被子里睡得香甜呢！
“元舞，我的小祖宗！你你你······”奶奶气不打一处来，也不顾元舞还在生着病呢，一把把元舞从被子里提起来，照着她的小屁股就狠狠地打了几下。
睡梦中的元舞被人搅了好梦，又无缘无故挨了几下打，委屈得哇哇大哭。奶奶才不管这些，她让元舞穿好衣服，拽着她一起深一脚浅一脚来到溪边白天玩耍的地方：“站好了！现在奶奶叫你一句让你回家，你就赶紧应我一句，说回来了！听到了没有？记住了没有？”
那是元舞第一次挨奶奶的打，也是第一次看见奶奶那么严肃的样子。她有点害怕，黑灯瞎火的，却还是点着头。
“快说你听到了！记住了！”奶奶还是凶巴巴地训斥她。
元舞不情愿地说：“我听到了！我记住了！”
“听到了什么？记住了什么？”奶奶继续问。
元舞只好一字一句重复她之前的话：“奶奶叫我一句让我回家，我就赶紧答应奶奶，说我回来了。”
奶奶这才放下心来，她口里开始念念有词：“河帮神，河帮神，小孩儿没魂你去寻。远的你去找，近的你去寻；遇山你答应，隔河你应声。”之后声音大起来：“元舞，跟奶奶一起回家啦！”
元舞这回丝毫不敢懈怠，紧紧地揪着奶奶的衣后襟，用很小的声音回答：“奶奶，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不行！”奶奶回过头，说：“声音太小了！再大声点！”
“奶奶，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元舞用很大的哭声说。
她就这样一边揪着奶奶的衣后襟，一边不停地回答奶奶的问话，回到了家。
一进门，奶奶就把元舞紧紧抱在怀里：“傻孩子，奶奶可都是为了你。好了，好了，你总算跟着奶奶一起回家来了。”
奶奶这才把一颗心放下似的。
元舞却还是觉得委屈。自打记事以来，奶奶还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自己呢！
“奶奶······”她刚想跟奶奶撒撒娇，突然感觉有什么热热的液体滴落在自己脸上。
抬起头来，原来是奶奶哭了。浑浊的热热的泪滴，正肆无忌惮地从奶奶苍老疲惫的脸上流下来。
“奶奶，你怎么啦？”元舞骇异地问。
“没怎么。”奶奶抹了一把泪，脸上绽开笑，继续紧紧地把元舞搂在怀里，“奶奶就是老了，怕元舞不陪奶奶过日子了。”
“奶奶，我要一直陪着你啊！谁说我不陪着你的？”小小的元舞很不理解奶奶。
那夜，元舞在奶奶的怀里睡得格外香甜。
直到第二天早晨，元舞才看见奶奶的裤脚边破了一个很大的洞。
“奶奶，你的裤子怎么破成这样啦？”元舞问。
奶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却笑着说：“反正破的又不是要紧的地方，照样穿。”
后来过了很久，奶奶都一直穿着那条破裤子。
后来过了很久，元舞才猜想，那个破洞，是被溪边的荆棘挂破的吧！
等我长大了，要给她买很多漂亮的衣服，把她打扮成一个漂亮的老太太。元舞想。
现在，奶奶又要去给自己叫魂了。
“奶奶，天黑路滑，你要小心点！”元舞交代奶奶。
“我这么一把老骨头了，该注意什么不该注意什么，还用得着你个毛丫头交代吗？”奶奶笑元舞，拧着手电筒，提着元舞的外套就出门去了。
好在，溪边离家里不远。
元舞躺在被子里，能清晰地听到溪边传来奶奶的念叨声：“河帮神，河帮神，小孩儿没魂你去寻。远的你去找，近的你去寻；遇山你答应，隔河你应声。”
“元舞！跟奶奶回家啦！”奶奶在外面大声叫。
“奶奶，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元舞应道。
祖孙俩这样一唱一和，一连七八个来回，奶奶才回到家。
元舞从被子里爬起来。她现在感觉身体舒服了点。推开堂屋的门，却看见奶奶正在撕一块创可贴往手上贴。
“奶奶！”元舞扑过去，看见奶奶的手被什么割破了一个大口子，鲜红的血肉露了出来。
“哎！”奶奶急忙把手藏到身后去，却还是晚了。元舞已经看得清清楚楚。
“没关系没关系。是前两天给菜园子围篱笆墙时碰伤的，刚才又开裂了。”奶奶慌忙把创可贴往伤口上裹，故作轻松地安慰元舞。
元舞捧着奶奶的手，大颗大颗的眼泪掉下来：“奶奶，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啊！”
“会的！”奶奶笑了。暗淡的灯光下，祖孙的身影紧紧依偎在一起。
远处传来几声狗叫，打破了这样宁静的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