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通”一声,你看见有人在潭那边跳下去,好长时间没有动静,这是谁?直到潭中央浮出个头,你才看清是富贵。他用手洗着猫脸,哗哗地游过来,身子像狗趴似地在水面上一波一波的,两只脚有节奏地踢蹬,一阵浪涛涌过来,直冲得你们几个小朋友像海浪中的小舢板。大家抢着往上爬。时间不早了,午睡快结束了,不能让小陈老师发现。可放在岸上的短裤汗衫呢?没了,谁拿去了?没有裤子怎么回去?四个人你望我我望你,差点要哭起来。
潭里,一群鸭子呱呱欢叫着。富贵又一个猛子扎下去,再次潜向对岸,然后再次狗趴着游过来。你和三个小伙伴本能地用手盖住两腿间,往后退缩着。
“哈哈!小伢儿还怕露小鸡!”富贵呼地一声窜出水面,爬上岸。
你们都惊住了!富贵也是一丝不挂,大人游泳也可以不穿裤子?你第一次发现富贵的身体是那么健壮,你甚至第一次感到人的身体有这么健壮!太阳下,富贵那青铜色的肌肉折射出一道彩光,胸脯一疙瘩一疙瘩地扩张着。腰身以下到大腿根部那一截却是白白的,只有两胯间才黑丛丛的一窝,更显得突出。你呆呆地望着,直到看见自己也是赤条条的,才想起丢失的衣裤,就赶紧捂住下身寻找起来。
“怕什么?怕小鸡让人看见?还有比人的身体更好看的?”富贵说着哈哈大笑,转身走了几步,在一丛刺窝里拿出几条衣裤来,“来,拿去!”
是他把裤子藏起来了!大家抢着跑过去。
“慢点慢点!”富贵又把裤子高擎起来:“来,让我摸摸你们的小鸡,一个个来。”
大家都躲来躲去的。
“害臊了,我这大公鸡都露着呐!”富贵说着用手兜兜那家伙,又仰天躺在岸边的草地上,“好了!拿去!”
大家都急急穿着裤子。忽然谁惊叫一声:“陈老师!”果然不远处甩过来两条大辫子。大家抓过汗衫想跑,已经被陈老师看见,而且还在叫喊着。
“别慌别慌!”富贵一个鲤鱼打挺地站起来,赤条条地迎上前去,高声地喊:
“老师喂老师!我让这四个小孩帮我寻找鸭子,你可莫忘了表扬他们罗!”
陈老师止步,掩住脸逃也似地往回转······
又有人从浴池里出来,往自己的铺位走去。好几个铺位上的人熟睡着。好长时间了,却让我这么等着。为什么不改革一下?浴室铺位规定时间,超过就多收费眼下乱收费乱涨价还嫌不够?······那边也有人在说。是靠壁的一老一小躺着聊天。光着身子谈论社会问题国家大事比在别的场合讨论学习谈体会一定更有味道吧?看他们这一老一小是父子还是上下级,就像当年我和老严那样?······
“急什么?躺一会儿。”老严往铺上一卧,见你想穿短裤,说:“光光的让身子干了,最舒服。”
你拿过一块小毛巾把下身盖住,偷偷地看了老严一眼,那干瘪的身子仍然袒露着。他转过身来,“刚才,你为什么叫我厅长?你该叫我老严,像那天散步时那样。”
你不知道他话里的含意,不知怎么回答。
“我就喜欢你叫我老严。会议上就你一人这么叫我。所以我让你陪我来洗澡你几年级了?三年级,好,明年毕业我把你要到厅里来怎样?”
你转过头去,惊愕又大胆地望着老严。
老严拿过毛巾往红扑扑的脸上揩一把:“舒服啊!人哪,脱了衣服都是一个样,就成了生命的人。所以我就不喜欢一个人洗,我喜欢和大家躺在一起,赤条条的,和别人没两样。一旦我穿上衣服,来到单位来到熟人中间,我就成了所谓的高干,什么高干?一个符号。人就成了文人的人,不是生命的人,一直到死······”
我发现那一对老小已停止说话。老人睡着了,年轻的在看书。仍然没有空位置。我浑身一阵燥热,解开衣扣,仍然热。那老头身体多瘦?和老严一样。老严也够瘦了。昨天去医院看他时,他精神还好,刚打好针。老严每个月打一支从北京运来的价值一千多元的针。但他情绪不好。这也难怪他。离休后几乎没人去看他,除了我。想当年他家是不断人的。昨天,听说我要去看望老严,大家都惊讶,就像我去看一个死人或监狱里的犯人。是的,老严是将死的人了,医生说他过不了半年。年轻人在穿衣服了。老头还躺着,醒不过来似的。这人怎
么这么瘦,头也是光光的 ······
“你们先出去!”母亲对姐姐和妹妹说,“留下小弟帮我忙。”你把藤椅上坐着的父亲抱回到那张雕花床上躺下。父亲的身体开始僵硬。刚剃好的光头在灯光下显得苍白。母亲托起
父亲的上身,脱了衬衫,接着又扛起下身褪裤子,这就是父亲的身体?你第一次看见脱光衣服的父亲的身体。这就是死人的身体?你第一次看见死人的身体。母亲开始揩父亲的身子,从脸部、胸部一直往下揩,揩得很轻很轻,就像怕把父亲吵醒似的。你的目光也从头到脚扫过父亲的身体。父亲的胸部已经完全干瘪了,每一根肋骨在皮里凹凸着。父亲的肚皮也深陷下去,父亲一定饿了,半个月来他未进一粒饭,只是喝流汁。父亲小肚边果然有颗黑痣,这就是富贵说的“富贵痣”?有了那颗痣父亲才命好吗?你忽然想起几个月前给父亲买棺材时在山岗上看到的富贵的胸脯和背上的肌肉,禁不住要哭出声来。母亲已经在揩父亲的下身了。父亲的生命之泉无力地歪在一边,母亲轻轻地擦拂着。你的血都快凝住了。父亲的生命结束了,父亲的生命之泉也干涸了吗?······
那老头终于醒过来了,慢条斯理地剪着指甲。别的铺位也都横七竖八地躺着赤条条的人。人生就是这样,有人在急急地等待,有人在慢慢地消耗。我再次拿出昆德拉,仍然看不进去。昆德拉,还有卡夫卡。幽默,荒诞?玩笑,失重?还有卢卡契,早年也反对卡夫卡,后来在监狱里才体会到,人有时也会变成甲壳虫。卢卡契。昆德拉。萨宾娜反常。萨宾娜常常处于反常状态。为什么?人会反常吗?怎么这么热?莫非我也处于反常状态?满屋都是赤条条的人,都在望着我。是羡慕我穿着衣服?是的,他们个个一丝不挂,只我一人穿衣服,厚厚的衣服······他们怎么都在笑?笑谁?笑我?笑我穿着衣服?不不,应该是我笑你们啊,笑你们光着身子。可他们的目光怎么这么异样?好像反倒是我没穿衣服,他们都穿着似的,你们在嘲笑我?啊,怎么我没穿衣服?真的,我怎么赤条条地站在满厅穿衣服的人中间?啊,我没穿衣服?快!用什么遮盖起来,不不,,快跑,快逃,快逃离这地方!······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逃离厅堂,怎样穿过长长的走廊的,直到看到第一个管门老头那蓝色的工作服时,我才猛然间清醒过来:我不是明明穿着衣服吗?
摸摸大汗淋漓的额头,我站住了,不知道该跨出门去,还是往回走,回到浴室里去······
你知道那具厚重的乌黑得可以照出人面的棺材是给祖母死后睡的。你也知道家里除了祖母之外的所有的人都知道那具厚重的乌黑的棺材是给祖母死后睡的。你还知道虽然谁都知道,但谁也不会告诉祖母那棺材是给她死后睡的。祖母知道了,还会像现在那样高兴?即使她不伤心死,也会被吓死的。祖母虽然爱讲那些怪诞的故事,但她很胆小,胆小得让你都奇怪。何况祖母最怕死,也忌讳死。你从未听祖母说过“死”字。逢到非说不可时,也总是用“老了”、“走了”、“去了”、“没了”等字眼代替。甚至有次家里那条大牯牛吃了紫云英胀死,她也说是“吃草子老了”,尽管那条牛才四岁。从祖父死去不,祖父“走了”以后祖母就不愿二个人睡,每夜要有人做伴,开始是姐姐,后来是你。要是让祖母知道这具厚重的乌黑的棺材是给她死后睡的,她还会去那间小厢房洗澡吗?其实她不去才好呢!她该到别处去洗澡,到母亲和姐姐她们洗澡的房间去洗就是了其实她们也真是多烦,像我那样赤着屁股在天井里洗澡该多好!可是,怎样才能让祖母换一个房间洗澡呢?又不能对她明说。这可实在是难事啊!
你终于为祖母抱起不平来:人人都在骗祖母,连她最钟爱最值钿的孙子,一天到晚叫着囡宝的我也在骗她,不对她说真话!虽然祖母对说真话假话有自己独特的看法有次听父亲说到某个人不好,说他那人“对人讲人话对鬼讲鬼话”时,祖母说,对人嘛当然得讲人话,对鬼当然讲鬼话,对好人讲真话对坏人讲假话没错;反过来对好人讲假话对坏人讲真话那才是大错,才是害人害己。祖母这话你一直记在心上可眼下大家都不对祖母说真话,不让她知道那棺材是给她死后睡的,眼看着让她到那个小厢房里棺材前面去洗澡可是,现在不告诉她,她不知道,她倒一点也不怕,仍然每天欢欢快快地叫着:囡宝,阿娘去漾浴了!然后欢欢快快地走进那个神秘的小屋中去
看来,对好人说假话也是可以的。可不是,那次你跟着母亲去看刚从上海大医院回家的姨丈。母亲说姨丈生了胃癌,医生把他的肚皮打开一看已经晚了,就又缝上,对姨丈说已经动过手术了。你听母亲劝姨丈:好好养病,明年春天病好了到我家去玩。可是转个背母亲又和姨母在商量后事。但姨丈也高兴地说:到底是上海大医院,医道高明,手术快,一点不痛······
唉,说到底,人为什么要死呢?再说到底,人为什么知道自己要死?要是姨丈,还有祖母,都不知道自己要死或者,要“老”就好了。听说,除了人之外的一切活物都不知道自己要死的。其实还是它们好。那次同生哥家一只猪要杀了,那牲畜一直到放出栏后还是大模大样高高兴兴嗯嗯哼哼地吃猪食,看到那只准备盛它血的水盆,它还过去拱了拱喝水呐其实这样倒也好呢!人要是不知道自己要死,那该多好哇!
面对这张古老的雕花床,他感到那么熟悉:床面架的九个弯头刻满了对称的图案,荷仙姑、寿星老头,大头娃,奔马,雕镂得那么逼真。床前的踏床、马桶箱、梳妆台、鞋柜、整个就像一套组合家具。就是这张床,父亲当年睡过,母亲当年睡过,父亲和母亲一起睡过。我也出生在这张床上?他恍然又在梦中······“你就出生在这张床上呐!”母亲抚着你的头说。“这是最考究的雕花床,别人家只有三弯、五弯,方圆百十里也难得有九弯的。你外公为了做这张床花了几百大洋,木工雕工漆工花了几百工!”······他记得母亲当年说这话时那副得意的样子,这是母亲少有的得意的时候。他听说这一带雕花床做嫁妆是少有的,只有母亲有,所以她很得意。
但他从小就不喜欢这床,总觉得它密不透风,困在里面闷气,像躺在棺材里。幸好他没睡多少日子,出生不久就睡摇篮。他听说那摇篮是和祖母的寿材一起做的,大人的寿材和小孩子的摇篮一起做吉利,大人老得慢,小孩长得快老得慢和长得快,是相合还是相克相冲?
他忽然又感到这张床怎么这么庞大?庞大得和房间不相称。上次在省博物馆也看到过这种雕花床,可没这么大也许本来就这么大,只是放在展厅里显不出大罢了。看来这古老的床只能作为古董作为文化供人观赏而不实用了吧?是的,眼下人们对床的观念已不一样了,时髦的说法是多元了。一方面朝高级发展,看看城里那些家私城,塞满真的或假的从香港马来西亚甚至法国意大利进口的席梦思床红木床水床等;另一方面又日趋简便,有次他在一位朋友家新装潢的卧室里就没见一张床,只在木地板正中抛一张席梦思。“床是供人睡觉的,没床也能睡得好,何必要床?”那位原本很讲究现在仍很讲究生活质量而且主要是讲究物质生活质量的朋友这么说,“一般人只讲究床,不讲究睡,只讲形式不求内容,这也是国人的通病。”
这话对吗?他想。村里人就最讲究两样东西:棺材和眠床。说了:人活一世,一半辰光在床上过;做鬼一辈,全在棺材里住。村里除了抬棺材的富贵,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这种雕花床,如同一般上了年纪的人个个都有棺材一样,只是家庭经济不同雕花床的做工好点孬点弯头多少点罢了。但最讲究的雕花床,包括这张让母亲自豪的九弯床,却也不配棕棚,只用硬木板。这就是重形式不重内容?这还不如富贵。富贵家没有雕花床,但却有一张棕棚,在两张粗陋的长凳子上搁一张棕棚。“一半时间睡床上,不睡舒服干哈?”富贵对你说,“我不图好看只图惬意······”看来真不如富贵想得周到,他想。连在妻看来都有现代意识的母亲也没想到这一点,至今仍睡在这张虽然雕刻得很好但却硬绑绑密不透风的古老床上那年她从城里“逃”回来就是为了能睡在这张床上吗?以后母亲就死在这张床上?就像当年父亲那样死在这张床上?······
“让我去吧!让我去吧!让我早点走!”
一阵嘶厉的喊叫。你的心被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摁住了。你怎么也躲不开父亲那张恐怖的脸,那张脸歪扭到一边,眼睛瞪得老大啊,父亲死了?······
你腾地坐起。是做梦?摸摸心口,惊恐地听着隔壁的动静,悄然无声。你舒口气。但愿这噩梦不会变成现实;但愿再不会继续这噩梦。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空,你默默地祈祷着。
这一年来,准确地说是那次去镇上挑大粪回来之后,你就常常做梦,做刚才那样的噩梦。每当半梦半醒中,你就拼命想睁开眼,醒来后你又惟恐这噩梦继续下去。因为有几次噩梦醒来严格地说只是半醒或没有完全醒甚至完全没有醒不留神又重新做下去。而好梦美梦却总是相反。譬如上次你在梦中见到初中时的同学宏。虽然一年前她在你心中留下深深的伤痕,但你仍常常想她。那次梦中,宏见到你很是动情,你也动情了,动情地说了好多话,甚至把那次镇上见面时的痛苦委屈包括对她的思念和怨恨都动情地倾吐出来。宏默默地听,那桨棹一样的眼睛漾开一汪泪水。可就在她那鲜红的嘴唇快要凑到你脸上时,你却忽然醒了。你好懊丧。闭着眼想把这梦继续下去,竭力搜寻梦中的情景,捕捉并想象哪怕一点点的细节,但那虽然美好却残缺不齐的情景怎么也凑不齐了,就像夏天雨后的彩虹一样闪了一会又消失了。再一次是前不久,你在田间耕地,趁着让牛吃草休息的工夫,你仰躺在田畦上歇息,头上湛蓝的天空中重重浓浓的白云,从前山鹣鹣岭方向滑过来,看着看着你竟分不清这是山在动还是云在动。接着你发现自己坐在一个明亮的教室的最前排,讲台旁站着一位老师,是宋老师。“大家欢迎这位新同学。”宋老师高声说。“他去年考高中时成绩很好,可惜没录取,说他白专典型一心想升学。我就要录取他!”一阵掌声。你激动地站起来。可一站起又什么也没有了。空濛的天空中只有白云在你头顶缓缓地移动。在你的身后,那只悠悠地嚼草的大黄牛,同情而又怜爱地望着你······窗外,不时吹进一阵微风。蚊帐晃悠起来,接着又拂进一阵轻轻的说话声。
“你觉得怎样?我给你点上灯好吗?”
“不用,这样好,别把小弟吵醒。他太累了,陪了我这么多天,让他好好睡。”
不是梦,这分明是隔壁房里母亲和父亲在说话。父亲的声音怎么那么平静,和生病以来完全两样。从哪天开始的?对了,是富贵来看他之后。这真是怪了。每次有人来看望他后,父亲总是很烦躁。所以你不希望甚至有点怕那些探望者。尤其是富贵,更令你担心,生怕这个粗人说出什么不该说的粗话。所以那次你和富贵买父亲的棺材时听他说要来看父亲,你实在为难,要不是想到富贵和父亲毕竟是少年伙伴,你真会断然至少是婉然拒绝的。可想不到那次富贵来看望之后,父亲很是愉快,第二天竟让你搀扶着起了床,重握他生病以来丢弃多日的毛笔,虽然颤抖着但仍是那么有力地写了几幅毛笔字,还说了不少话,这奇迹般的情景连你都被感染了,你甚至产生过父亲的病可能由此而好起来的希望。当然这是不可能的。父亲得的是喉癌,晚期。虽然大家都瞒着他,其实父亲也已经知道,早在半年前你陪父亲去城里检查时他就知道了。那天的情景令你永远难忘。医生看完父亲的病史,在父亲的颈部摸了几下,把你叫到里间去了。你当时还没反应过来,但看见留在外间的父亲煞白的脸,你就警觉了。在医生告诉你回去准备后事时,你的腿都软了。回家的汽车上你和父亲挨得很近,你不敢看父亲的脸。父亲没说话。但你想象得出他在想什么。父亲不说,你也不说,一直到现在都不说。都知道,都不说,这难道就是惟一的也是最好的摆脱疾病解除痛苦的办法?其实怎么脱得了,相反更痛苦。人为什么总是明知不好明知不可为而偏要为之,尤其是在亲人间?
想起这一年多来家里和自己的事,你禁不住心里发酸。父亲得了绝症,你自己又绝了高中的路从上次去学校第二次报考回来你就彻底绝了这念头。个人前途,父亲性命,双重厄运轮到我头上,我才十七岁啊!即使其中之一也够受的了。要是现在有一种选择你脑子里忽然鬼使神差地跳出这么个问号:或者我能上高中,或者父亲好起来,两者择一,我选哪一种?你问自己。当然父亲性命要紧!世上还有比命更重要的吗?世上不上高中的人多的是可是,这样你就再不能读书,只能每天在这里耕田耘地砍柴挑土,而不是像余宏她们那样坐在县中宽敞的教室里,过几年再上大学。不不,不能这样,要这样宁愿上学,让父亲反正父亲是绝症,连棺材都买进了可你怎么能这样想!他是父亲啊!······
“你咋样?”母亲的声音,很轻。隔着板壁,你却想象得出母亲就坐在父亲床边,如同几天前你陪父亲时坐在他床边一样,只是母亲一定坐得更近。
“我好的,很好。”
父亲的声音像萤火虫的灯光,一闪一闪的。“漆好了没有?”
“好了,明年再漆一遍。”母亲轻声答。
“一遍够了。是本漆?本漆好,不像洋漆要走色。这床也是本漆,廿几年了,一点没走色。不能和妈那具比。”
你的心倏然悬在千钧一发间。虽然父亲说得那么平静,但你听了却比呻吟呼喊还可怕。你想点上灯,又忍住了。你不想让父亲知道此刻有人在听着他和母亲的谈话,即使是他们的儿子。望望窗外,下弦月影影绰绰地投散开去。秋夜的晚风一阵阵地拂进,就像幽灵似地钻荡和弥漫。那高高的屋山尖头更像一只张牙舞爪的鹰鹏,在黑魆魆的夜空中,窥视着,随时要袭击过来似的。
“别想这些,安心养病,你会好的。”母亲的声音很柔和,但又像怨艾的琴弦,掩不住轻轻的颤抖。听得出,母亲想竭力引开父亲的话头。
“我很灵清。这病,不会好啦。孙中山都是这病,柯庆施也是,不也死了?他们还愁没处医,没药治?看这字,虽是日本传过来的,可也很巧:从病,从岩,癌者岩也,人力不可攻也。”父亲不愧是老教师,一辈子看线装书,说起来也是之乎者也,即使在此时仍没忘咬文嚼字。
“古人云,命之所在,人不得而强之。天子日崩,诸侯曰薨,大夫日卒,士人不禄。我算是不禄吧?还是富贵说得对,人一出生就注定要走这条路,惟有早走晚走罢了,既要走晚走早走又何妨!人嘛,生是偶然的,死是必然的,生死难分,死也是一种生。”
父亲的话像从悠远的夜空传来,空灵而有回音。
“我惟不放心两人。一是妈,让她白发送黑发。就让她住在妹家吧,别让她知道算了。”
“这咋能瞒得住?”母亲说。看来,母亲刚才还想避开父亲的话题,此刻却不知不觉地顺过去了。“再讲,妈也是过来了,就是她讲要为你准备寿材的······”
你心里又一震。那次在城里姑母家,母亲向祖母和姑母通报了父亲的病情后,姑母就哭了。你当时还怕祖母受不了。没想她非但没哭,反而镇定地问母亲:“下一步咋办?”母亲说,“我天天往他颈上敷甲鱼捣苋菜,听说有效,可敷了二十天了······”祖母说,“我是说你该给他备后事,办棺材。”你看到祖母说这话时脸色是那么庄重,眸子也在发亮。你当时真奇怪祖母怎么这么冷静,冷静得甚至有点残酷。
“那就好,我放心了。”父亲又在说,“再就是小弟的事。去年他没考上,我难过啊!······”
你心里像被什么刺了一下。
“你放心。”母亲说,“今年会录取的。”
“别瞒我了。他没去考。报名那天我就看出来了。其实去考也考不上的。去年应届生都不录取他,何况今年是历届生?唉,不是他考不上,定有别的原因······”
你只觉得胸口有一股什么东西要冲出喉咙。那是半年来强压在心底的痛楚和辛酸!半年前你淋得落汤鸡似地跑回家,换了衣服又强作欢颜去见病床上的父亲,父亲问你报名的情况,你强忍着说很顺利;接下来考试那几天你又去城里姑母家躲了两天,过后又对父亲说考得很顺利。这都因为怕病中的父亲受不了才瞒住的。瞒到现在,新学期开学都一个多月了,你和母亲正为如何再瞒下去而发愁,哪知道父亲早晓得只是没有说出来!
“其实,像妈说的,人未必只读书一条路······”
“这算啥话?我就相信读书!”父亲声音很激动,“当然这是没法的事,怪不得他。让他自学吧,古人自学成材的也不少可惜我帮不上忙了。要是能让我换成让他读书,死了下地狱也情愿······”
你拼命咬住帐子,免得哭出声来。你竭力不让泪水溢下来,但怎么也关不住,脸颊上已是湿湿的一片。你为自己辜负了父亲的期望而痛苦,更为自己刚才的胡思乱想而悔恨:父亲这么想着你的前途,你却居然作着这样的选择,尽管这选择只是一种意念,但你还对得起病重的父亲吗?你狠狠地骂着自己。
“我走后的事,想和你讲讲······”
“这,这······”你听母亲“这”了两声,仿佛看见她惊慌的神色。“这你就别想了,哪有这种事让你操心的······”
“就因为什么事都是你操心的,这次我的丧事······”
“你不能讲点别的吗?”母亲的声音在发抖。
一阵沉默。父亲又说了,“讲点别的,好的,我是想和你讲讲你的事。几十年来真是难为了你。你到这里又做后娘,又撑起这么一个家,你做得够多了。让我评你,你是完人。只是让你受够了苦,我心里不安,说起来,真委屈了你······”
“别讲这些,这么多年了讲这些干嘛?”
“也好也好。你这辈子的好处我都记着了。我知道这么多年你只有一个心事,我知道。所以上次我特地写了墓碑写了你,你看到了,你可以放心了吧?你放心我也就可以走了。”你似懂非懂。父亲说的母亲的心事到底是什么?
“别想这些了。我心里有数。你放心吧。”
“好好,我放心,我放心。”父亲停了会,又转换话题了,“那就讲讲我的事吧。这一阵我想了许多了,盘算了一下,也算是尽我最后一片心。”
父亲的声音再次从悠远的空濛的夜空响起,再经过一道长长的峡谷,然后慢慢地拉近:
“我走了之后,几个主要亲戚都要通知到,还有李家埭的表嫂,王山头的表姑夫,都别忘了。至于我前妻娘家,只有一个远房堂兄,也得告知。教师同事就不必惊动了。报丧的人,要伶俐一点,毛糙鲁莽不好,阿朱可以,同生也精明。还得关照他们,报丧时要倒提雨伞,千万莫顺提,那是忌讳的,到人家家里也不要踏进门去。”
“我有数。我知道。”母亲的声音很平静。你仿佛看到她在点头,点了两下,第一下很轻,第二下幅度大一点。你感到自己的心脏也点了两下,两下都很重。你觉得隔壁的声音不是活生生的父亲和活生生的母亲在对话,而是一个死者和生者的对话父亲是死者,他已经死了!
“斋饭的事,要按族里规矩。我算过,族中人,友好,亲眷,约摸130多个,八人一桌,起码十八桌。正斋饭三顿,落殓两顿出丧一顿。还有几位远路至亲要留宿的,得备几顿副餐。正斋饭办得丰盛点,算我最后一次酬谢大家。当然,斋饭难办,不能有荤食,只能素食,可又要让人吃得满意。厨师嘛还是蒋村的蒋阿六好,他爹和我爹认识,也算是最后帮我一次忙他不肯收钱的,事后送两条烟,不能太差,起码‘上游’。还有,斋饭不能坐得太满,带小孩的,要占位置,让人家坐得舒服,吃得舒服······”
“我晓得,我有数,我照你讲的办。”母亲又在答。这次你仿佛看到母亲点了三次头,幅度一次比一次大。连你自己也奇怪,这次你居然听得很平静,不像刚才那样觉得像是生者和死者的对话,而是两个生者在商量筹划另一个死者的丧事父亲不是死者,父亲活着,好好地活着!
“斋饭上的酒,要让大家喝足。本来,自己酿最好,便宜,味也醇可惜来不及,只能去买了。”
“你放心,上个月见你这样子,我酿了一石米的酒。”
“那好,那好。别忘了再买几瓶烧酒,纪松,表姑丈,还有富贵,都只喝烧酒。特别是富贵,落殓时要消毒,这几天热,该向我多喷点。有些老规矩就不必了那天富贵来,我也关照他了像落殓时唱落材歌,哄着人下材,我不喜欢。人活一辈子,总是骗来哄去,难得几句真话,尤其这年月。临走还要哄我?何必。我不是不肯走,我是高兴走呐······”
父亲哪里是在嘱托自己的后事,多年之后你一想起那夜的情景,你仍无法和一个临终者最后的嘱托联在一起,至多只像是出远门时的嘱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