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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安居之门(10)

原来父亲临死前几天那么平静那么愉快就归功于富贵的那次看望!你记得你当时还那么担心怕富贵这个粗人说出粗话会刺激病危中的父亲呐!不但如此,原来不迷信的父亲临死前之所以能捱过那天“杨公忌”,也正是听了富贵的话!

你激动地望着富贵。不迷信的你心中骤然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感激之情。但是,看到富贵接下去那凄伤的神情,你又反过来安慰他:

“这些都是迷信,命是没有的······”

“你莫这么讲,我信!你不信我也信!你看我这辈子多么苦,连个女人都没有!你不晓得,我一辈子都没干过女人,就连我自己的女人都没碰过嗳,一个多好的女人啊!我这命!”

你禁不住想起祖母曾经说过有个女人喜欢他的事。但你又不敢问,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他。

“你没听说过吗?”富贵问,拿过一支烟,点上。“那是我年轻时的事。是个管庙人的女儿。喏,就住这儿我为啥喜欢这屋,就为了她啊!她家穷,又是外来户,当时最穷的就是管庙、抬材、抬轿这类人我是抬轿的,不抬材,抬材是后来的事可她漂亮,漂亮得好看人啊,漂亮不稀奇,要好看才好。漂亮是外表,好看才是内底子她是既漂亮又好看,让人看不够,看不厌。她也喜欢我,喜欢得跟我喜欢她一样。她最喜欢听我讲话,她讲我声音好听。那时我帮人抬轿,每当有人成亲我抬花轿时,她总要去看。她讲等我们成亲时,也由我亲自把她抬来。她待我真是好啊!可偏偏她妈不应允。她妈嫌我是双重‘杨公忌’的人,犯冲,结了婚没好结果,要害她的命。可她仍喜欢我,要跟我逃走,到别的地方去过日子她是真和我好,和我真好啊!”

富贵眼里放出奇异的光彩,眸子似乎凝住不动了。那支烟早已过了半支了,他没有掐灭,仍然吸下去。

“我也真喜欢她,可我却怕!我怕村里人讲闲话,而且,我也怕我的命会害了她,我就不敢了。我没想到这样反而害了她······”富贵那凝住的眼珠一动不动,像是沉人了更久远的回忆,声音也突然呜咽起来:

“就在那天,就在你妈嫁过来那天,我抬你妈的花轿到村里。那会儿村里热闹啊!全村人都来看你妈,看新娘子的好嫁妆。我还远远地看到她,见她深情地望着我,从头望到脚。我现在想起来都记得那么清楚,她的目光就像犁一样,犁过我身上,永远犁在我身上了可那时我哪里想得到,这是她最后一次最后一服看我,当晚你们家正吃喜酒时,有人把我拉出去还不敢公开声张,你家喜事啊原来是她跳了崖······”

富贵说着哇地哭起来,仿佛一个幼童,那哭声是那么深重。你深深地感动了。这个可怜的人竟还会有那么一个动人的悲惨的爱情故事!

富贵把快要燃到唇边的烟蒂猛地一吐。“我抱着她的尸体哭啊!我也恨,恨这世道,恨村里人,害了她一条命,也害了我一生。后来,我也慢慢地想通了,这一切都是命。宣传婚姻法那一阵,有个县里的女干部让我去会上控诉,说是迷信害了我。我说不是,是我害了她,也害了她妈后来她妈也伤心死了她妈的话对,没错,她不能跟我好,跟我一好就没有好结果。这不是,她被我害了,果然应验了。你说这不是命吗?这命真准着呢!这以后我就再不找女人了,我再也不害人家了。从此后我也再不抬花轿,索性改成抬棺材······”

富贵说完默默地低下头,好一会又慢慢地抬起脸。

“可我也冤啊!说我和她好过,我连身子都没有近过她啊!只是心里和她好,可就只心里和她好就害了她的命,你看我这人啊!······所以我再不近女人身子了。我连打手冲都想着那些坏女人,我不想好女人,我不能害好人。只有坏女人我才做她,想着做她。这不,刚才我就想着做那个小娘。”富贵醉眼朦胧,满脸透出无奈,“可我老了,做不动了,唉!······”他长叹一声,嘴里咕噜噜地响了一阵,运足劲,“扑”地吐出一口痰去,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你看,连痰都吐不远了,他娘的我老了,不行了,唉!······”一声长叹之后,他又仰脖喝了一大口。

你见他真醉了,忍不住劝道:“你别喝了······”

“我作啥不喝?我不喝作啥?我还省他娘的!”他醉眼一瞪,“我要天天喝,天天醉我没醉!从来没醉过!我喝他娘的精光。把这两间屋也喝光反正不能盛棺材,死了这屋也没用,我还留给谁?娘的这世道!娘的连棺材都不能困!······”

“你轻一点······”

“轻一点,你怕?我不怕?老子我是前头有根屌,后背没一根辫,怕谁?老子天天骂,骂得他娘的昏天黑地!哼,将后还想叫我抬漏底棺材,做梦!我早和几个搭档讲好了,谁也不抬!老子我非但不抬,老子恨不得把那漏底棺材一榔头砸了!一把火烧了!······”

富贵骂咧着嘴,拿过一支烟,颤抖抖地划着火柴,几次都划空,便恼怒地在空中划了个圈,仿佛真的要放火似的。

面对富贵那火焰般的凶凶的目光,你真怕他会做出什么反常的事来。你想安慰他几句,又不知该说什么。忽然你想起来,就把祖母上次死而复生的事说了。

“我阿娘都能想得开呢!”你说完之后这么劝慰。这时你才想到粽子,刚才进门时一惊慌,把粽子放在门外了。你来到门外,因为也喝了几口酒,你也感到晕乎乎的,找了好半天才找到。回到屋里时,见富贵一副怔怔的神态,自言自语唠叨着:“你阿娘都这样?她都不怕死,我还怕什么?哈哈哈我还怕什么?”他说着歪歪斜斜地站起来,抖着手端起那半碗酒,哗地一口干了,另一只手又拿起另一瓶,可怎么也对不准酒碗。好不容易对准了,又倒不出,原来还没有开瓶盖。

“你别喝了。”你想劝阻,可自己也差不多站不住了,连忙用手托住桌子。

“好,我富贵一辈子窝囊,这会儿要让人看看,这到底是怎样个人!”说着抓过一只粽子,用手剥了一阵,剥不开,就连着箬壳咬起来:

“好,好!粽子好吃!老子没有种子。明天端午,再过几个时辰就是我的生日了,也是我娘的死日,我这双重‘杨公忌’,再加一个何妨?反正我没后代,害不了谁······我怕什么······我不怕······不怕······”

他自言自语地说着,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低沉,终于“扑”地一声趴在桌上。

你倒退一步。虽然头脑晕晕的,心里却清楚。你怕他出什么事,抖抖着手想按按那趴在桌上的脑袋,还没碰上,那脑袋就发出一阵长长的鼾声他是醉了睡着了。你这才放下心。望望富贵那侧仰着的脑袋上那只左耳朵,像一朵硕大的张开的喇叭花,血红血红的,每根经络都像在闪烁着,仿佛随时都要燃烧起来。

你又这么呆呆地站了一会,然后把富贵连抱带拖地拉到床上,脱下那双破旧的塑料鞋,又把那条破棉被将那个庞大的赤膊的身子盖上。听着那一阵又一阵的呼噜声,你觉得自己快支撑不住了。就吹熄油灯,蹑手蹑脚地离开小屋。

已是深夜了。繁星满天。微风吹来,你不知道是热还是冷。胸口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醉了,我也醉了不不,我没醉。你昏昏沉沉地走着,直到听见几声狗吠,才知道已经来到村口。经过大队屋门口,你不由自主地停住了。余宏就住在这里。她现在在吗?你想喊一声,喉咙干涩涩的。敲敲门,没声音。你又敲敲自己的脑袋:我这是干什么?这么晚了还到余宏住处?不,我要进去,我要和她说话!你只觉得心里憋得慌,而且身上也有一股什么东西憋得紧,像要喷出来。你终于抡起拳头:“砰砰!”

“谁?”

“我,是我。”

灯亮了。门打开。余宏穿着一件衬衣。

“你?”她惊讶地问,“你怎么啦,这么晚?”

我怎么啦?她怎么啦?她的脸怎么迷迷糊糊恍恍惚惚的?在这张脸上,你忽然看到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图像:江水英的画像······富贵的赤裸的身体······富贵那火焰一般的大耳朵······那具庞大的漏底棺材······与此同时,你体内的那股说不出的激流也直往上冲涌,猛地,你一把抱住余宏······

“你喝醉了!”

“我爱你,我要你,我想······我想······”

你嘴里喃喃地说着,两手紧紧箍住余宏的身子,就势滚到床上。身子一碰到床,就浑身软沓了,一点也动弹不了。你只觉得自己的眼皮沉下去沉下去。你不知在此之前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好像是在做梦。梦中,你只看到一具棺材,黑黑的棺材;还有一团火焰,像是富贵的耳朵,在忽忽地燃烧,那火焰越烧越大,越烧越旺,已经燃着那具棺材了······我在做梦!你一半清醒一半迷糊地想。你希望这火焰大起来,千万别熄灭。祖母说过的,最好的梦有两种:见到棺材,又是官又是财。再就是梦中遇到着火,而且不能熄灭,要在着火时醒来,那就有好运气。是的,我在做梦,多好的梦啊!赶快醒来,赶快醒来,趁着火还没有熄灭醒来······你终于睁开眼睛,一挺身起来

“你?······我······”你看见余宏坐在房边,就像大梦初醒似的。你已经分不清眼前是梦还是现实:“我,我怎么在这里?”

“你醉了!现在好了。”余宏说。在红红的灯光下,她的脸显得更红。

“我,我,我刚才······”

“你刚才醉了,现在好了。”余宏又说了一遍。蓦地,她把头靠在你的胸前:“抱抱我,我怕,我怕!······”

一股激情涌上你的心际。你似乎第一次感到余宏也会怕。你一把抱住她。你脑子才完全清醒了,你想起了在此之前发生的事,你浑身一阵怵怕。

“你快离开这里,回你的县里去,赶快走!”

“不,我不想离开你。”余宏偎得更紧了。“我要让你也离开这里!”

你还想说什么,还想说好多好多的话,说富贵,说祖母,但你又一句也说不出来。你只是紧紧地拥着她。你感到自己再一次进人了梦境,一种空灵而又美妙的梦境,世上的一切都没有了,只有你们两个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好像是很久了,你被一阵嘈杂的说话声惊醒,有人在喊:

“着火了,快救火啊!”

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你一松手,余宏也站起来,被你一把按住:“你别走,我走!”说着拉开门,冲出屋去。

村里没有起火,随着奔跑的人们,你跑出村外,才看见远处一团黑烟冲上半空。凭感觉你知道那是在童君庙方向是童君庙着火了!一种可怕的直觉把你的心攫住了。你不知道是怎样赶到那里的。果然,庙旁富贵的两间小屋已经被大火吞噬了。浓浓的黑烟冲天而起。人们在叫着、喊着,已经无法救了,不少人在拉拆靠正庙仓库的一条弄堂,想拨出一条隔离带,不使火势蔓延到仓库。你心里只记着富贵,不顾一切地要向小屋冲去,却被不知什么人拉住了。烟雾中你看见已经有人从小屋里冲出来,那是夏忠,他背上驮着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人们马上涌上去:富贵!大家齐声叫。几乎在同时,两间小屋轰然一下坍毁下去。冲天升起一团黑烟和火焰。

人们把富贵放在广场门口的一块木板上。这时晨曦已经露出来,加上火光,广场上更是一片红亮。你看见富贵的头发已经烧掉了一半,他脚上一双布鞋也烧得在冒烟,身上那件新的白布衫,袖子已经烧掉了······

一种巨大的惊恐和悲痛把你震呆了。望望周围的人,有人在哭,有人还忙着去救余火。夏忠则蹲在地上,抱着头发愣。你看见余宏也在人群中,缩着身子,惊恐地注视着木板上富贵的尸体······

······我走了之后几个主要亲戚一定要通知到李家埭的表嫂王山头的表姑丈报丧的人要挑选一下阿朱同生都可以但要叮嘱他们报丧时要倒提雨伞千万不能顺拿是忌讳的斋饭要按族里规矩我算过一共是一百三十多个人起码得备十八桌正斋饭三顿落殓两顿出丧一顿副餐也要三顿斋饭尽可能办得丰盛多放点素油厨师蒋阿六不错他不肯收钱不要硬给送两条香烟起码上游斋饭不能坐得太挤小孩也要占一个位置斋饭一定要备酒让人家喝饱别忘了还得买几瓶烧酒纪松表姑丈还有抬材的富贵他们只喝烧酒这几天天热到时得对我多喷一点落殓时叫富贵别唱落材歌什么黄金一半白银一升不要哄骗我我不是不肯走我是高兴走哪······

富贵一定想不到他会成为第一个盛漏底棺材的始作俑者。富贵一定想不到他的丧事会那么隆重。

其实正因为富贵第一个盛那具漏底棺材,他的丧事才那么隆重。

殡葬改革的最后一个堡垒终于被攻克了,作为新生事物,县里还派了摄影记者来。全村人放假一天,准确地说是全村人都来送葬,每人记一天工分。连村里小学的学生都参加。

丧礼在童君庙前的晒场进行。庙旁那两间烧坍了的房子尚未清理。虽然火早已熄灭,但风吹过,卷起的阵阵灰烟仍像还在燃烧似的。丧礼很正规,由公社和大队干部一起商量安排的。主持人是夏忠。他先念了一段今后我们的队伍中不管死了谁都要开个追悼会以寄托我们的哀思。接着介绍富贵生平,苦大仇深勤劳朴实艰苦奋斗勤勤恳恳几十年如一日管仓库爱护集体财产。为什么不说他一生中最主要的职业为别人抬棺材?你想。如果这篇悼词由我来写,我会不会写上那天晚上听富贵说的他那悲惨的一生呢?然后是余宏代表县工作组讲话。很简短,破四旧立新风殡葬改革意义重大。你发现她讲话时脸色是那么苍白。余宏讲话之后是绕场一圈,瞻仰死者遗容。

富贵躺在一块门板上。旁边横卧着那具漏底棺材。富贵头上盖一块白布。身上穿着一套全新的衣服,那是队里专门为他做的。他那本来就不多的衣服全烧光了,死时穿在身上的那套惟一的新衣服也已烧破。头上的白布掀开,露出富贵那光光的头。一半头发被烧掉剩下一半是后来剃掉的,两只大耳朵僵僵地直立着,有几处乌青,不知是被火烧的还是被什么物什砸的。

人们挨次过去,匆匆看上一眼,又把目光转向那具漏底棺材。人们的注意点在后者而不是前者。只有你,来到富贵尸体旁时,才专注地凝视着。富贵的眼睛紧闭,嘴唇歪咧,那高高的鼻梁,宽阔的额头,仍是那么端庄。富贵说过“死样难看”,可富贵这死样一点不难看,和他生前一样好看。即使他那歪咧的嘴,也歪得有味,好像刚说完一个幽默故事。看着看着,你忽然觉得自己的目光像是有一种穿透力,穿过富贵的衣服,看到富贵那紫铜般的身体是的,富贵的身体是那么美,那么结实,整个就像一个雕塑。蓦地,你的目光移到富贵的手上。你心里一跳:富贵还活着,他没死,他那左手紧握着拳头,而大拇指包在外面!这不是富贵自己说的吗?对,是七年前买父亲的棺材时坐在那山岗上说的······

你恍惚觉得自己仍然在梦中。这两天来你一直处于梦中。甚至在多少年以后你一回想起这两天的情景时仍然觉得像是在梦中。富贵的死,对你来说就是一场梦,或者说是一个谜,

一个谜一样的梦,或者梦一样的谜。这两天来,你总感到富贵不是失火而是自杀,是他自己放的火。这不但是那天晚上在富贵家他那反常的神态给你留下的直感,更是因为你看到被夏忠背出来的已经死去的富贵脚上的一双新布鞋和一套新衣服而分析出来的。你记得你离开富贵时明明把喝醉了的富贵的塑料鞋脱了,你也清楚地记得那时富贵赤着膊没有穿衣服更没有穿新衣服。富贵肯定是自杀的。当然你不能说出来。这几天村里人都在议论纷纷,说富贵死得蹊跷,也有人怀疑他是自杀。公社人武部也来人调查。但夏忠却一口咬定是失火。为此你甚至对夏忠产生了点好感。要是真査出富贵是自杀,还能有今天这样的丧礼吗?富贵可怜一生,死得又那么惨烈,有这样排场隆重的葬礼,也算是给他灵魂的一点安慰吧!

你忽然感到富贵歪咧的嘴在动,好像在冷笑,又像在说什么。富贵在笑谁?在笑人们都没有发现他是自杀?可是,他为什么自杀?是为了抗议那漏底棺材!可眼下,谁知道他这个用意?就我一个人知道!可我又不说······想到这里你忽然怀疑起来:不让人知道富贵是自杀到底对不对?这样不是让富贵白死了吗?而且到头来还是仍然让他第一个困他最痛恨的漏底棺材!

你忽然感到富贵那歪咧的嘴正是冲你嘲笑的。你慌忙把目光躲开,转过头去看那漏底棺材。那漏底棺材仍然那么威严地横卧着,和一般棺材一样,透出一种死的庄严和肃穆。你心里终算又有了一丝安慰:这漏底棺材毕竟也是棺材,至少富贵也能躺一次棺材。直到落殓开始,你这一丝自我安慰才消失了,因为你终于发现了这具漏底棺材的真正特殊处

一般人死了落殓,总有一套固定程式:先打开棺盖,把尸首装在一块白布上,由落殓人也就是抬材人拉着白布放进棺材里。这时孝子亲人也总要象征性地帮着扶一把。往往是大儿子扶死者的头,老二抬脚,老三老四扶身体。你记得父亲死时就是这样。接下来就是钉棺材盖,敲一下,亲人们就扑在棺材上抚摸,以示不让死者被敲痛。可眼下的落殓却不同。富贵没有亲人没有哭声没有孝子倒也罢了,而这棺材不用敲棺材钉,只有底下的活动榫头你这才真正意识到这只是一具作为道具的棺材。

随着棺盖的合拢,追悼会结束了。小学生们回校。接下来是出丧。就在这时,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四个抬棺材的人走了三个!

四个抬材人都是相邻几个村的,是富贵生前的搭档,待到落殓毕,准备绑扎棺材杠的时候,除了棺材阿五一人,其余都没了踪影。

“怎么回事?太不像话!”夏忠很恼怒,“生前都是老搭档,人一死就不肯抬他的材!”

棺材阿五说:“这能怪他们?谁忍心得了让他睡这漏底棺?说了,除非把这棺材埋了,他们才肯抬。”

你心里一动。果如富贵说的,他们这些抬材人商量好了准备抵制。莫非真能像棺材阿五说的那样,能让富贵困在这棺材里埋人地下?

夏忠皱皱眉,没表态,望望余宏。

余宏也板着脸,望望公社干部。

“这怎么行?”公社干部说,“狠狠批评他们!”

夏忠说:“他们是别村的,我管不着,你去批评。”

“批评?我也走了!”棺材阿五扛起棺材杠,“老子一个抬棺材的还怕他娘的批评?”

夏忠连忙扯住他,赔笑说,“阿五叔,不是说你。看在富贵面上,你不能走,你得在场这样吧,我另外再叫几个人。”他转向围着的人:

“谁会抬?大家报个名。”见没人应,“可怜富贵抬了一辈子棺材,难道没人抬他上山?”

人们面面相觑。没人站出来。

你在心里说:最好没人出来,最好没人肯抬。

夏忠高声说:“记两天工分!三天!”

重赏之下仍无勇夫。

夏忠板下脸说:“我算一下!我再点几个同生!”

同生犹豫了一下,无可奈何地站出来。

夏忠又点了几个小伙子的名。都不肯出来。

“连阿五叔在内,还缺一个!”夏忠生气地说,“没有了?算了!用车子拉上山去。”

人们都无言以对。棺材阿五一脸无奈地喊:“这不好,那,那,还是再叫一个,抬上去吧!”

“都不肯抬怎么办?”夏忠摊着手。

“我来抬!”

你一步跨上前去,“我来抬!”你再次喊了一遍。在喊出这一声之前,你几乎没做什么思考,耳朵里只是富贵的声音:熟棺材不能用车拉!熟棺材不能用车拉!······这句话响了好几遍。你感到自己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出来。你也发现人们惊讶的目光,但你却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自豪感:我也能抬富贵的棺材了!你几乎想对着周围的人大声地说:

你们奇怪了吗?奇怪我也会去抬棺材?你们一定认为同生是没有办法,他家成分不好,而我却不应该尤其没必要主动站出来?是的,别人的棺材我不会抬,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抬。可富贵的棺材我不能不抬啊!你们知道富贵当年怎么拉我父亲的生棺材,后来又怎样抬我父亲的熟棺材吗?你们知道富贵的一生吗?你们知道富贵在他死去那天晚上对我说过的话吗?你们知道富贵是怎么死的?你们如果知道了的话,你们就会理解我了,就不会这样惊讶地望着我了,包括夏忠,包括······

你忽然看到一道异样的目光,注视着你,紧逼着你,这目光中分明潜着四个字,这四个字从无形到有形,从无声到有声,正一步步地向你逼来:

“你不能抬!”

你终于听见这一声喊,而且她已经走上前来。

“你不能抬。”余宏红着脸说,“你不是······扭伤腰了吗?”

你望了她一眼:“没有,我能抬!”

“你不能抬!你还有事······”她的脸更红了。“我还要等着你写篇报道。”

你再看了她一眼。你看到她的脸色已由红变白,那深邃的眼睛中桨棹般的眼珠直直地凝住。你从这目光中读到了无奈,更读到了恳求,不,是哀求。但你仍毅然决然地说:

“不,我不写这报道,我不写,我要抬棺材!”

说毕你咬紧牙。你没再去看她的脸是不愿,也是不忍,更是不敢。只听到棺材阿五一声高叫:

“起杠了”

你从大学里寄给我的几封信都收到,我没有回信;我也知道你曾经来县里找过我,是我避着没见。我是下决心不再见你,也下决心在我结婚之前不给你回信。现在我结婚了,所以给你写这封信这是我写给你的第二封信,十五年前我给你写过一封信我没有寄出,我一直留着作为纪念。所以这是寄给你的第一封信。

你一定奇怪我会这么快结婚。其实在一年前那个难忘的下午,我就决心和你分别。这一时刻为界线,在此之前我是一心想着你是我的,甚至可以说从初中时起,我少女的梦中就只有你。这么多年来我什么都在变,就这颗心没变,而且越来越强烈,我甚至觉得我的生命中总是伴着你的影子。尽管我也感到你和我在好多地方是那么不一样,我甚至觉得你有点神秘,包括你那时拒绝我想让你离开村子的帮助。但这也没有使我失去对你的感情,相反更爱你,也更要得到你。正因为这样,当恢复高考你想去报考时,我又是那么担心我怕你考中,我知道你只要去考一定会考中,这样你就会像一只久困笼子的雄鹰一下飞走,再不可能属于我了。所以当你跑来请我帮你办一张学历证明时,我是多么矛盾啊!但我还是为你去办了,我不能不去办,就像我不能不怕你会离开我一样,哪怕再难我也要办成。你记得那天下午,就在那个难忘的下午我把那张证明交给你的时候,我的手在发抖吗?不,是我的心在发抖。我也看到你的手在发抖,我知道你也很激动。你那时一把抱住我说:你祝愿我吧让我考上。我那时依偎在你的胸前说不出话来,但我却在心里说:我祝你成功,但你考中后不能把我忘了。那是我心里默默地说的。没想到你却回答好像听出我心里说的你说你考中大学一定和我结婚。我也知道你这话的另一层意思是考不上就不跟我在一起。这也是你从来的想法,是你个性决定的这一想法,你不想以一个农民的身份和我这个“县里干部”结婚。听了这话我流泪了,直到那时我仍是那么不可动摇地想和你结婚。可就在这天,也就在接下来我们进入最难忘的时刻,也就是我把一切都献给你之后,我突然改变了主意,我决心和你分开。

你又没想到是吗?其实事后连我也奇怪,就是在那一刻,当我们的生命溶于一体的一刹那,我决心和你分离。这原因我说不清,直到现在我仍然不能完全说清。是的,人的一生常常会有一些事情自己都说不清永远也说不清的。我记得我只知道自己长大了成熟了,所以作出这一决定;也或许因为我已经拥有了你······我记得那时你是那么兴奋那么高兴,你说你一定要考上大学,你说你一定要爱我到底,你说你一定要娶我。后来你果然考上了。后来你就频频来信,每封信都让我感动。可我却没回信。你一定不理解吧?你应该理解我。我觉得我是对的,为自己,也为你。

我深深地知道,我何必在乎和你结婚?我也深深地知道,你应该到更广大的天空去飞翔。你不是一般的男人。我说过,你是个强者,你身上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是我见过的人中所没有的。这一定和你的出身你的经历你所生活的神秘的环境有关是吗?反正我是那么感受到的。这也是你吸引我的魅力所在。尤其在你们村时更感到这一点。你宁愿拒绝我的帮助而不肯写报道;还有那夜你喝醉酒来我住处,仍那么清醒那么理智;之后你为那个抬棺材老头抬棺材。这一切都使我感到你的特别处。正因为这些,我才坚信你会成功,你会有更大的前途。这就是我和你分开的真正原因。我觉得我不适合你,和你比起来我是个平庸的人。我之所以在前几年混得比你好,那完全是时代的关系,并非我比你强。我已感觉到了,适合你发展的时代已经到来,而我却相反。我不知道我今后的日子怎么过,但我会平庸地过下去。这反而是正常的。生活是无情的人生是无情的。每个人都要承认现实。你是个强者。我算过,我们那一届初中同学中,最后没有一个上大学,包括我,虽然被推荐上了两年,但严格地说是算不了的;只有你,你这个当年连高中都没有考上不,是高中都不让上的人,现在成了真正的大学生。

你不要为我担心。我会过得很好的。丈夫是个很平常的人。这不要紧,我也本来就是平凡的人。以后的日子里我会过着平凡的生活的。我想提醒你的是,在以后的日子里,你也要改变自己。我已经强烈地感觉到以后的社会将会大变。我相信你的意志和毅力,但我担心你的个性太强,会和这个社会发生冲突。人活在世上无非就是两种情况,或者去适应社会,或者让社会适应人。大多是前者,应该是前者。但你却不是,你总是不肯去适应社会。这方面的例子我上面已经说过,也许是你对,但即使你对也不应该这样,有时候对的也不能坚持。当然我知道你也在慢慢地改变。拿那次你报考大学来说你已经在改变了。你跑来请我帮你办那张高中毕业证明就说明你也在改变自己。尽管你来找我像是做一件欺骗人的事。可你有没有想过:这不是你的过错。虽然你不是1966年以后的初高中生,你是1964年毕业的初中生,照规定不属报考范围。但这能说明什么呢?你当年不是考不上高中,是别人不让你考,不是你的责任。你完全应该理直气壮地为自己辩护。这方面你不如我,我只要看准一点就什么都不顾,只要达到我的目的。而你却总是顾虑这顾虑那。事实上这种顾虑是没有必要的。就以那次学历证明来说,你知道我是怎么办到了?你也许不相信,我就找了当年的梁校长。他已是县教育局长。我直接找他。并直言不讳地把你的真实情况对他说,要他替你办张高中学历证明。我开头还担心他不肯,因为毕竟是假证明。想不到他满口答应,他也记得你,很爽快就办了。他是刚恢复职务,他对我说起这十多年来的经历甚至使我都感动,忍不住把我当年报复他斗他的事也说了。他一点也不奇怪。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真是说不清楚,包括我自己又何尝说得清呢?我说这事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你也得改变自己。我总感到你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力量的同时,又有一种沉重的包袱,常常使你轻松不起来。这也是那年我离开你家时说过的。我说不出这包揪到底是什么,我只是感觉到,这和你的出身、经历以及你所生活了三十年的那个神秘的小山村有关······

祖母活下来了,为了她那具厚重的漆黑的棺材,祖母奇迹般地活下来了。

但你仍然担心。特别是富贵死后,村里真正实行土葬,这担心更沉重。倘若祖母现在死去对于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来说,这可能性是随时都存在的那她就真的不能盛棺材了。一想到祖母也会像富贵那样地土葬,你就会惧怕得心里发痛。你甚至懊悔,悔不该半年前祖母绝食将死时被你用一句谎话救活,使她活到现在,还不如当时就让祖母死去,那时没有实行火葬,还没土葬,还能睡棺材进坟墓,那样正遂了祖母的心愿。但是,以祖母的死换取能盛棺材,到底哪个值得?到底人的生命重要还是棺材重要?你回答不出来,反而更加迷茫:怎么从小到现在,我老是被棺材所困惑,所牵引,为棺材而惊慌,好像那具沉重的棺材自始至终压在你身上似的。莫非真如余宏说的那样,在这个奇怪的小山村,在这个神秘的大院里,我也变得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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