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现母亲的声音呜咽了,他的眼睛也模糊了。他好像又做了一个梦,一个和母亲那样的噩梦吗?这噩梦母亲做了一辈子。为了一个虚幻的噩梦,一辈子背着那沉重的阴影。母亲这一阴影是虚幻的吗?是虚幻的,至少在现在,他坚信是不可能的!再潮流再习俗也是不可能的。但母亲为什么摆脱不了?就为这么一个虚幻的阴影母亲沉重地背了一辈子,一直背到现在!
这就是被妻说成是有现代意识的母亲?这就是一向被我认为是通达理智坚强的母亲?他再次望着母亲。突然发现母亲是那么苍老那么瘦弱,就像当年的祖母,默默地坐在这院门里,听她讲那个可怕的故事,富贵土葬的故事······啊!现在,仍是在这个院门里,由母亲向他讲这个故事,母亲她自己的可怕的故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因为这神秘的“居之安”大院,使母亲变得怪了神秘了?好吧,还是让她去城里吧!即使不可能发生像母亲担心的那种事,也还是去城里,死在那里,再不回来!
对,赶快离开这院子!这是谁说的?是余宏!余宏说得对!这院子太古怪太神秘了,赶快离开才对明天就带着母亲、女儿离开,离开这大门,离开这院子,离开这爬满青藤的围墙,离开这里的一切,包括轩子间里那具母亲的棺材!
“起杠了!”
棺材阿五一声高叫,把两根长长的棺材杠扛过来,一边一根夹在棺材两边。和一般的棺材起杠一样,前后两头分别用荨麻绳绞住,然后分别安上小杠。一切很顺利,因为有棺材阿五在,其他三人只需做做帮手就行了。接着排前后次序,最前面的是夏忠,之后是棺材阿五,后杠是你和同生。本来后杠的前锋该由同生抬,他瘦小,钻进去方便,但同生不肯,要殿后,你二话没说就抬前锋。当你钻进棺材杠内时,你好像回到了七年前父亲的棺材抬起的那一刻照习俗要有人往棺材上洒了一升材头米,让孝子们抢着接米,你没接,富贵喊你:接啊,接啊!这材头米最吉祥啊,接了一辈子不愁吃啊······可眼下富贵却躺在棺材里了,离你一尺不到的棺材里了!
棺材阿五又一声吆喝,四人都上了肩。在棺材悬空的一刹那,你的心也悬了起来。真生怕棺材的底部会打开,把富贵的尸体漏出来。幸好没有,稳稳的。
围观的人们纷纷散开。这是你平生第一次抬熟棺材。同生也是。“一点不重。”同生在后面轻声说。“是不重。”你应了一声。可抬着抬着,你却感到越来越沉了,沉得使你承受不了。富贵有那么重吗?加上棺材,顶多三四百斤吧,每人不超过一百斤。可现在肩头压得却是那么沉。天又那么热,又闷气,额上的汗珠滚下来,卟嗒卟嗒往下掉。你想喊停一停,又不敢,只得咬着牙硬撑着。
“过桥!”棺材阿五又在叫了。你看不见前面,只凭感觉是到了村前小溪的石桥。四个人各用短柱拄住材杠,把肩松开。前后送葬的人也都立定,默默无声但又好奇地观望着。你深深地喘口气,想起那年父亲的棺材经过每座桥时,富贵就叫你站在棺材下,表示为父亲垫着背过河过桥。可眼下,没人替富贵垫背。
“你挪前一点。”同生在后面说。你这才发现肩上的杠挪后了不少,怪不得这么重。是刚才怕和前面的棺材横头板离得太近而下意识地移后的?你忽然感到难为情,为自己的胆小而惭愧。
“砰啪!”是谁放了一个炮仗。这年头常放鞭炮,开个什么会,广播一篇什么文章都兴放鞭炮。你只知道娶亲才放,出丧是决不放鞭炮的。这也是出新吗?也是献给富贵的厚礼吗?富贵听得到不?他听到炮仗声却听不到哭声。听人说出丧时一定要有哭声,哭声越多表示死者福气越好。父亲出丧时哭声就不少,虽然母亲没哭,但别的人都哭了。你又想起哪一位哲人说的,没有哭声的葬礼和没有墓碑的坟墓一样。眼下富贵的葬礼没有哭声,过会儿他的葬礼更没有墓碑······
你就这么恍恍悠悠地遐想着,两只脚只是随着其他几个人的步伐机械地迈进。你不能朝前看,只能低着头。不到半尺的眼前,就是棺材的横头板。这咫尺之间就是生死之界。前天晚上你还和富贵在那间小屋里喝酒,今天就相隔生死了你恍惚看到富贵躺在棺材里的样子,不,是坐在棺材里的,两只手臂梗出棺材边沿,如同当年坐在父亲的生棺材里······
肩上的木杠忽然又沉重起来。这次可没移动棺材杠。听见前头吆喝声,你才知道已经上了北山的坡路,棺材的重量倾斜到后面来了。接着山更陡了,倾斜度更大,你真担心棺材里的富贵会倒过身子来。这么想着反倒冲淡了肩上的重负。
又一声炸响。不是炮仗,是雷声!要下雨了!果然,雷声尚有余音,雨点就豆粒般地抛下来。送葬的人们纷纷散开,跑到几棵大树下。夏忠叫:跑什么跑!棺材阿五骂:这鬼天气!你心里却在喊:富贵你真命苦!
雨点摔得棺材板“啪啪”乱响,很快流向材盖两边,簌簌簌往下滴。“我们不能躲雨,总该歇一歇吧?”这回是夏忠提议。四根短拄又拄起来歇一会。
“富贵兄弟,你是福气好呐!”棺材阿五大声地喊,“别人都淋湿了,只有你淋不着;没人为你哭丧,天为你哭!兄弟,老天为你捧场啦!”
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顺着脖子进入胸前,你感到透心的凉“余宏,余宏会不会淋着?”你忽然想起来,随之狠狠地问自己:“你这时候还想着她?”但眼睛却仍然朝那边树下看去。没有她的身影。除了村里人,只有县里的摄影记者和公社干部。她也许没有上来。我却这么想她。她在想我吗?
雨停下了。骤然而来又骤然而去,好像真是专门为富贵哭丧的。重新上路,但路已变得泥泞不堪,每走一步都要死死撑住脚趾才不会滑倒。山更陡,棺材越发倾斜到后面来,你感到更吃重,但还是硬撑着。又走了几步,忽然后面“哎呀”一声,你像被什么往后一拉,单腿跪倒在泥地上。是后面的同生滑倒了。整个棺材横头几乎都压在你的身上,像顶住一块大岩石。两边的棺材杠夹住你的身子,头早已和棺材板碰在一起了。有那么一阵你简直感到自己快顶不住了。
前面的夏忠在惊叫,棺材阿五在喊:“顶住!撑住!”同生也在后面吭哧吭哧地挣扎着撑起来。你拼住全力顶了几次还是顶不起来,你感到自己快要窒息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蓦地,你耳边好似响起一阵呼唤,轻轻地,像从遥远的夜空传来,啊!那是富贵,那是隔块板的富贵在呼喊!这喊声那么亲切,几乎是一股神奇的力,使你的腰板倏然挺了起来······
终于到了北山。四个人几乎同时深深地喘了口气,又拄着垛柱短歇一阵。随着棺材阿五又一声吆喝,慢慢地把棺材放下。刚才避雨的人都赶拢来。山上原来就有十来个人,是预先在那里挖坑的。你抹抹满头的水,朝四面一望。选择这个地方下葬实在不失为一个好地方。以前村里人做坟总是在南山向阳处,这次土葬统一规定以后死了人都埋在这里。这是夏忠提议的,说是北山好,向北,向北方,向北京。以后谁死了,不做坟,埋好后在上面种一棵树,待到树大了再刻上死者的名字,既作墓碑又作绿化。
挖好的土坑已经铺上一层柴草,是刚割来的狼基柴,松软软但又湿漉漉的,柴草下面依稀还能看到水洼。
有人拿过一条旧席子,铺在柴草上。
“开始吧!”夏忠一声令下,由棺材阿五指导,四个人用手擎着棺材杠把棺材放在坑里。
“打开!”听到夏忠吐出这两个字,像是击在你心上。你再次体会到这棺材的特别:从来下葬总把棺材放在墓里,可眼下还得把死人重新拿出漏出来!
人们都围上来,个个紧张地望着。县里来的拍照记者早已对准了镜头。
夏忠吩咐棺材阿五打开棺材底部的插销。阿五迟疑着没动。待再次催促时,他狠狠地说:
“我不会!老子没干过这种事。”
夏忠又叫来木匠。木匠也煞白着脸,俯身在棺材底部拨弄了一会。站起来说好了,两只湿手却忽忽发抖。
夏忠又吩咐同生各执棺材一头擎起来。棺材再次悬空,可底部那机关却依然未开。
“怎么回事?”夏忠叫几个人帮忙,“来,人多点!”
没人上前。棺材仍悬空着,底下仍无动静。
“见鬼!”夏忠放下,问木匠:“你做了死榫头?”
“怎么会呢?那天不是试过,喏,同生试的!”
旁边有人说:“富贵抬了一辈子棺材,死了还得出来,他当然不肯了,他在里面抓着呐!”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甚至倒退了几步。
“既然打不开,也是天意,人随天意吧?”棺材阿五说,“别惊动他了,让他这么困去。这棺材钱我出!”
“是啊,让他困去算了!”马上有人响应。
你感到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这怎么可以?”夏忠望望公社干部一眼,迟疑一会儿说,“那不是白搞改革了?第一炮打不响,以后咋办?”他用手摇摇,棺材里咯噔咯噔响了几下。
你心里也扑通扑通晃了几下。
“好啦好啦!别再折腾我那兄弟了!”棺材阿五说,“让我唱个落材歌吧!不,是出材歌,人家哄着落材,我这可怜的老哥却是哄他出材!”
马上获得赞同。连夏忠也点头,而且第一个喊:
“黄金一锭!”
“有了!”棺材阿五答。
“白银一斗!”
“有啰!”众人齐声应。
“白布一匹!’’
“有来!”
“珠宝一筐!”
“有啦!”
喊,应,很有节奏有气势,一浪一浪,响彻在那空濛的北山,在刚下过雷雨的空气中转悠。
“来,再试一下。”几个人重新擎起棺材。
可棺材仍是死死地闭着,揿不开来。
有人说:“富贵不爱金银珠宝,只爱喝酒。”
马上有人喊:“烧酒一坛!”
“有哇!”
“蹄髈一只!”
“有来!”
又叫了几只好菜。仍揿不出来。
“我的兄弟你到底要什么啊?”棺材阿五大声哭起来。“我知道你就要这棺材!可人家就不让你困!兄弟你还是出来吧!我不能眼看着你受折腾啊!”
一阵沉默。有人轻声说:“富贵还要什么呢?”
“他要什么?什么都不要。”有人接口,“富贵富贵,贵也有了,富也有了,他还缺什么?”
众人再次默然。沉默得像是一切都凝固住了。你的心也凝住了,突然,你几乎是脱口而出:
“女人,富贵缺女人!”
“对!”马上有人高叫,“他只缺女人女人一个!”
人们哄地笑起来,“哪个女人给他,你老婆?”
你的脸倏地红了。你没想到自己那句鬼使神差的下意识的话,居然会被人当做一般性的荤话来笑闹。你真懊恼得要死,你想说明、纠正、挽回,什么都行,可已经来不及了
“女人一个!”不少人喊。
“有了!”更多的人应。有些还一边叫过之后又接着应。更有人补上一句:
“貌相好来!”
有人马上接上:“屁股壮来”、“奶子大来”······
气氛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已经是完全的笑闹了。
棺材再一次被抬起来。这次抬起也带着欢快,好像谁都不抱希望。可想不到的是,嘎吱一声,棺材底开了,随之扑通一声闷重的响声,富贵的尸体漏在坑里了,溅起几滴水珠。
人们都惊住了,真正是惊住了。几个擎棺材的人擎着那棺材悬空的空棺材不动了。连夏忠也愣着眼。刹那间一片寂静。人们的目光都落在土坑里。坑里的席子柴草都是湿湿的,而富贵的身子却是干干的,只有溅起的几滴水珠落在他光光的头上,落在他那僵直地竖着的大耳朵上。富贵的嘴仍歪咧着,似乎比刚才落殓时咧得更歪,歪得像在嘲笑谁你下意识地倒退一步,富贵在嘲笑我:你哄我出棺材,以女人哄我出来,只有你知道我真正欢喜什么!······你想着心里直堵得慌,堵得喘不过气来,肚子里似乎有许多东西在蠕动在翻滚,眼眶里也抑制不住溢出一行泪水。你再也不忍心看下去,掩着脸背过身去,你觉得自己快要倒下去了。
忽然又下起雨来,是小雨。你听见夏忠在叫:“快埋吧!”“等等!”有人在说,拿过一捆狼基柴来,铺在富贵身上。又一阵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好会儿才响起铲土声,“刹刹刹”,“扑簌簌”,土落在柴草里的声音。你觉得这铲就铲在自己心上。“扑扑!”又几铲泥土下去,这声音就像捣烂的烂泥糊在墙上那是湿泥糊到富贵的身上!你不想去看,但又忍不住回过头去。柴草下富贵的脸半掩着,那两只大耳朵都露了出来。泥土往下掉,你真怕会落到富贵那歪斜的嘴里去······你感到肚里翻江倒海地滚动起来,你想呕吐,连忙掩住嘴跑开几步,接着又逃也似地奔下山去······
爸爸,你的阿娘后来就没有死吗?
女儿跟着他往南山走去。她显然已经被他说的祖母的故事吸引住了。
怎么会不死呢?不然我们怎么去看她的坟墓?他笑着说,又告诉女儿,祖母是在两年之后,也就是对她讲了七百多次土葬的事之后死去的。
那你为啥不再讲?再讲下去她就不会死了嘛!
这?······他被问住了。事实上他当年不是也这么想过吗?特别是在他对祖母讲那例行一课,看到祖母沉浸在忘我忘他的境界时,他真的这么想过:只要永远这么讲下去,祖母就不会死。可是,就在终于恢复了可以盛棺材时,祖母突然地死了
这真是怪了!你的阿娘怎么会喜欢棺材?女儿继续问,既然不让她盛棺材她不会死,那又为什么让她睡棺材?爸,我在这里总有好多事情弄不清楚,总觉得这地方有点怪,和城里不一样。不一样在哪里我又不晓得,反倒觉得在这里住了一个月,连我也跟在城里时不一样了······
他惊诧地望望女儿。
女儿又自言自语了一阵,又问:
爸,你的阿娘真喜欢死?她死时高兴吗?
祖母死时高兴吗?他不由自主地站住。望着那高耸的神仙山,他觉得眼前的一切突然间都凝固住了,时间、空间都不动了······你兴冲冲地往家跑,你要把这好消息告诉祖母,这是祖母盼了多少年并为之死又为之不死的好消息:可以盛棺材了!真正的棺材,不是漏底棺材!你一边跑一边想象着祖母的高兴样:她兴奋地站起来,笑了,笑得那么美丽。可你怎么也没想到,祖母听了脸色突然变得煞白,浑身像瘪了气似地整个儿瘫软下去。你连忙把她抱到床上。祖母喘着气,微闭双眼,一直到晚上她才突然睁开眼来:“再,再给我说一遍······”祖母的眼睛又闭上,似乎在等待什么。她是让我讲讲了七百多遍的那个故事!一阵恐怖猛地升上你的心间:现在还要讲那可怕的故事吗?蓦地,你脑子里闪过一道光:不,要讲!祖母是靠了这故事活下来的,活了两年多,这故事不成了她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了吗?”“阿娘我讲我讲······”你说,“富贵的棺材抬上山去之后······”你觉得那重复了七百多遍的故事今天显得那么陌生,每一句都要费尽力气说出来。你忽然想起两年前第一次说给祖母听时,自己豆大的汗珠滚过脸颊,就像在受煎熬,此刻你又重现了那时的情景了。“不,为了救祖母的命,我得说下去······”你终于控制住自己了,终于平静地说了下去,“······富贵的棺材······”你突然看到祖母除眼睛之外,别的地方一动也不动。她的脸上漾开笑容,笑得很好看。她的眼睛又睁大了,睁得很大很大,仿佛全身的生命力都聚在眼睛里,那瞳仁也那么明亮,就像一扇窗子,里面映出一个黑点,乌黑得发亮的黑点,慢慢地在扩大,扩大,突然凝住了,变成了一具棺材,一具厚重的乌黑得发亮的棺材······终于那窗户又合上,像是一盏熄灭的灯,祖母脸上那美丽的笑容凝住了,永远地凝住了······
南山到了。他感到女儿拉着他的手抓得更紧了,像是拍扔了她似的。女儿怕了?他的心也沉重起来。眼前的南山墓地变得那么陌生。十多年没来了!最后一次祭拜祖母和父亲的坟是什么时候?······“父亲,我终于考上大学了,你可以在地下安息了。”你站在父亲坟前默默地说。又来到旁边祖母坟前:“阿娘你说我有出息,如果真有出息的话,我得归功于你······”
是啊,那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他问自己。那时,真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支撑着我,这就得之于祖母那神秘的力量吗?
他拉着女儿的手在两座坟墓前站住了。
爸爸你的阿娘和你的爸爸就睡在里面吗?
他突然一阵眩晕。祖母就躺在里面吗?就躺在那具厚重的乌黑得发亮的棺材里?父亲就躺在那具曾被富贵也坐过的棺材里?他们现在怎么样了?祖母那美丽的脸上那最后的美丽的笑容,还有那细伶伶的小脚还在吗?父亲那瘦弱的身体还有那颗富贵痣还有那生命之泉呢?他两眼紧紧地盯住坟墓,仿佛要把那砖头砌成的墓穿透似的······
爸,我的阿娘,以后也躺在这里吗?你别让她躺这里,这儿不好!
阿娘喜欢。阿娘一辈子想的就是能躺在这里面。
我不喜欢这坟,我不爱棺材!我死了宁可火化!
别胡说!好了,你先到下面去玩玩。我再看看。
女儿蹦跳着下了山。他继续朝前走。这时太阳快下山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圆盘挂在神仙山岗上。夕阳下,他望见前面有新筑的几个土堆,是新坟。十多年了,当然会添上不少新坟。他想看看到底是哪些人的坟墓。奇怪的是这些坟都一式一样。看到其中的一座墓碑,你吃了一惊:
张公富贵之墓
怎么?富贵明明土葬在北山,怎么也在这里?再往下看:
公元一九九三年夏忠敬立
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又不得不相信。旁边的新墓也一样:张耀芳、张顺发、杨采玉······一共十一座。这不都是继富贵之后两年中躺在漏底棺材里去北山埋的死者?怎么都迁到这里了?看来都是夏忠把他们迁来的。
他惶然向四周望去。他只想在这块陌生的土地上找回十多年前熟悉的记忆,但找不到。又一道耀眼的光,是夕阳在什么地方反射过来的。他走过去,却是一座很大的坟墓,崭新,海威,像是个水泥浇的碉堡,还有一个拜坛。横卧的墓碑更是赫然
原来是夏忠的坟!夏忠的寿坟!
这一切是怎么啦?这座山,这脚下的土地,好像根本不是他所熟悉的故乡,而是从未到过的陌生地!
他又漫无目的地继续向前走,已经到了正南山的山脚边了。他被前面一座建筑吸引住了:高高的牌坊,矗立在南山正面,就像一扇大门。牌坊上还雕着几幅图案,龙凤呈祥、荷仙姑之类。牌坊的横梁上自右至左三个字:
安之居
他惊骇地再看下面:夏忠立x年x月x日。又是夏忠!居之安,安之居他居然把我家门口那三个字移到这里来了,而且颠倒对换过来!他心里禁不住莫名的愤怒。焦躁不安地坐下来,坐在这牌坊下面的草地上。他想理一理自己杂乱的思绪,可理不清,仍乱乱的。这时,庞大的夕阳正好落在山岗上,还有一小半怕羞似地残留着,但很快就看着它完全隐下去。代之而起的是那弥漫的晚霞,顽强地扩张开来,如同刚升起的朝阳,散发开火红的光彩,染红了整个南山,染红了一座座旧坟新墓,也染红了那座牌坊。他忽然发现那高高的牌坊变得那么雄伟壮观,绚丽多彩。他像是在哪见过,而且是刚刚见过啊,就是中午午睡的梦中,那道奇妙的“灵像”吗?啊!安之居,居之安······这安之居和居之安的意思不是一样吗?怪不得这里常用颠倒语,颠倒过来意思仍然一样。不但话语可以颠倒,世上的一切不也可以颠倒吗?屋与坟,生与死,天和地,棺材的摇篮,过去和现在,原来都互通,都是可以颠倒的,这难道就是宇宙人生最后的谜底?
他感到眼前那么明晰,但心中的迷雾更重了!他索性躺下来,仰面卧在草地上。望着天空,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和天空平行了。云彩在缓缓移动,沿着山顶,沿着鹣鹣岭和神仙山在飘动。他觉得不是云在走而是山在动不,是我的身体在动。他想。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延伸、在飘浮。啊,我是谁!我在什么地方?我是在故乡的天地间吗?这天,这地,怎么变得这么窄小?是我的身体大了吗?他忽然觉得这天和地在慢慢地合拢,合在他那身上。哦,那不是天地,那是棺材,一具巨大的棺材,他就躺在这棺材里······他一个纵身跳起来,惊恐地四处巡视······
爸爸!爸爸!女儿又奔上来了。爸爸,回去吧!女儿拉起他的手,神秘地说:爸爸,我在想呢,既然连我都知道棺材,阿娘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笑了。望着女儿活泼的生动的脸,他心里又轻松了。
阿娘怎么办呢?我去劝她,说她不会死。女儿正儿八经地说。我给她讲故事,就你当年给你的阿娘讲那些可怕的故事一样,这样她就不会死了!爸你说好不好!
你别担心,阿娘本来就不怕死的可是阿娘又最怕死。见女儿不解的目光,他摸着她的头说。是的,阿娘怕死,所以愿意到我们城里去······
是吗?那不是太好了吗?女儿跳起来。
不,我还是想让她住在这里。阿娘喜欢这里······
我不喜欢,我不喜欢这里。女儿摇摇头。
对,你不能喜欢!你不该喜欢!不但你,连我也······你也不喜欢这里吗?
不······我喜欢······我不······
他说不清自己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好了,我们走吧!明天我们就离开这儿······
他说着拉起女儿的手,又最后凝望着这牌坊上的三个字,就决然地头也不回地离开,可是来到山下的坦路上,他又几乎是本能地回过头去,朝那南山的坟地望了一眼,然后才朝前走去。
1993年春初稿于南京明故宫畔
1995年再稿于杭州保俶塔下
1996年改于湖州南浔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