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并没有给蓼萝带来意外的惊喜,于硕发现,看戏过程中她始终情绪不高,不但没拍一下巴掌,反而一直皱着眉头。回家的路上,两人并排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于硕不断地找出各种话题,可蓼萝始终恹恹的。“你不喜欢这戏?”
“不喜欢。”寥萝摇着头,那头柔软的长发不断地拂着他的脸颊,有股清香味。“太哗众取宠了,过去我挺喜欢孟京辉的东西的,可是现在,就觉得像是被骗了一样。他特喜欢用那些童谣,童谣好哇,没有版权问题,可是让人觉得他江郎才尽了。”“你这么看?我可是恰恰喜欢那些童谣,那都是我们小时候常常说的。什么来到天津卫哇,我嘛也没学会,学会了开汽车,我辗死——”
事情就是在这时发生的。
是的,事后蓼萝回忆,就是这个该死的童谣!……一切都来得那样快,当时根本来不及反应,而事后,似乎对于细节的记忆也很模糊,一切的记忆只能从司机的供词里找了。总之当时车开得并不很快,但是迎面风驰电掣般开来一辆油罐车,在准备超前面的沃尔沃时猛地偏向出租车,好像要撞上似的,出租车司机一慌,急忙往右打轮,却拐得太大太猛,一下子撞上了右边的护拦,坐在左边的蓼萝只觉得右髋部位一阵剧痛,就失去了知觉,迷迷糊糊中她听见于硕撞在车门上的声音,接着听见一种奇怪的金属车裂一般的声音。
“宝贝儿别怕,有我呢。”
这是她听见于硕说的最后一句话。
外婆、爸爸妈妈都来了。她淡漠地望着他们,只是呆呆地犯傻。妈妈哭着说,心肝儿宝贝儿,你的脸怎么这么白啊?外婆含着眼泪批评妈妈:“别哭,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孩子的髋骨骨裂,到底是做不做手术,得拿个主意。”三个人讨论来讨论去,都觉得做手术太伤元气,还是不做的好,孩子还年轻,让它自己慢慢地长上,不过大夫也说了,这样大概会落一点轻微的残疾,总之,永远不会回到原初状态了。外婆这才掉下泪来,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守在外孙女的身边。老太太哭够了,说,红颜薄命,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无论怎么样,我的外孙女还是这么漂亮,将来能遇见更好的人。听见这话,蓼萝才哇地一声哭出来,她一直不敢说不敢想,直到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她才相信这已经发生的事实。
她哭啊哭啊,谁也劝不住,直到最后——她的眼睛里竞哭出血来。
她拒绝进食,医院只好强制鼻饲。电影学院的老师同学们都来了,她竞像不认识似的不说一句话。出去的时候大家都吸鼻子。
吴天华来告别时捧来一大束康乃馨,说是要去新加坡了,祝她早日康复,再不提想娶她的事。黄伟也来了,捧来一大束雏菊,说是合写的那部电视剧刘畅已经统了一遍稿,交上去了,很快就会拿到钱,让她别着急。她想,天哪,我还着什么急,人已经没有了,就是拿到钱还有什么用?
小妈因为装修,比较晚才知道蓼萝和于硕的事。风风火火地赶来,一进门儿就哭了。气得外婆说,你这姑娘,她好不容易不哭了,你又来招她!小妈就像没听见似的哭了又哭,边哭还边说:“老太太,你不知道那个男孩有多好!有多疼小精怪!……”嗓子哭得哑哑的。
一个月之后能下地走了,有点一瘸一拐,大夫说,也只能这样了。蓼萝看上去并不怎么伤心,她换上一件紧身中式旗袍裙,问外婆:“您看这衣裳怎么样?像不像三十年代的上官云珠?”“我的孙女儿比上官云珠可漂亮多了。”“那是您对我的偏爱。就像过去的那篇课文似的,那个邹忌……”她突然顿住了。她想起过去曾经说过类似的话,是在一个晚上,她对于硕说的,但他没有听见,他睡着了,睡得像一个天使。
他现在是永远地睡着了。
“外婆,是不是太美好的东西,连上帝也嫉妒?”
“美一般来说是危险的,安全感和美往往不能并存,看你图什么了……我说不上来,将来你会知道的。认识的人多了,你会有感觉。”
“我想又要美又要安全。”
“那也不是不可能……”
第二天,小妈把包包抱来了,蓼萝的脸上露出笑容。包包放在小妈那儿胖了许多,脖子都没了,越发可爱。一见了蓼萝,包包就疯了似的扑上去,一条小粉舌头把她舔了个满脸花,全身上下不住地颤动,好像激动得不行。寥萝也泪光闪闪的,把它搂了又搂,摸了又摸。小妈冲着外婆说:“瞧瞧,瞧瞧,到底是亲妈,比对我这个干妈亲多了!”外婆皱起眉头:“什么亲妈干妈的,还没结婚的姑娘,不嫌难听!”但是看见蓼萝脸上的喜色,立即转怒为喜,“由由啊,你倒是真行,把小狗抱到医院来了!是怎么过五关斩六将的?”小妈正想吹一吹,值班大夫走进来,斥道:“怎么回事?把狗都抱到医院来了,快给抱走!主任看了得轰你们了!”小妈嬉皮笑脸的:“别生气,特殊情况么!西方的心理治疗,宠物算是一个道具知不知道?你看效果呀,你看看她的气色是不是好多了?”大夫看一眼蓼萝,果然精神爽了许多,居然有了笑容了。
小妈拿了瓶冰红茶就喝,边喝边说:“你猜我今儿碰上准了?你准想不到!”“谁呀?”“那个书商!你没想到吧,就在咱们学校门口,还拿着一大把花,死乞白赖非要问你在哪儿住院!”“你没告诉他吧?…"当然没有!可这人也太难缠了,难怪你栽他手上,整个一个偏执狂型精神分裂症!”蓼萝看了外婆一眼,没作声。“好不容易被我打发走了,花儿我留下来了,一色的红玫瑰,他可真舍得,有一百多朵呢!……”“你干吗要留下他的花?真烦人,你就不能快刀斩乱麻……"宝贝儿,这方面你还得跟你小妈学;别拿东西赌气,别拿钱赌气!……你看波比,要是我稳不住他,这次哪儿能把装修的事儿给平了?大日耳曼人更诌,丁是丁卯是卯的,刘付这种人,你也得跟他丁是丁卯是卯,让他觉着他错了,他欠了你的,这样儿就一切都好办了。”“累不累啊。”蓼萝淡淡地说了一句,心里突然一阵刺痛:最适合她的那个人走了,离开了这个世界,今后无论她再找什么人,也许都会累得要命。
出院之后,蓼萝一直和外婆住在一起。蓼萝觉得一下子回到了童年。外婆身上永远有一种特殊的香味,小时候她就熟悉那味道,她总是喜欢趴在外婆雪白的膀子上吻了又吻,然后轻轻地碰着膀子上松软垂下来的肉,那肉又白又嫩。“像豆腐脑儿。”蓼萝说。外婆听到这话就笑。可是对别人,外婆很严厉,连妈妈也不敢开外婆的玩笑。
一天晚上小妈来电话,说是房子装修好了,请蓼萝去看看,蓼萝说,可以让我外婆陪我去么?小妈怔了一分钟说,当然可以。
外婆却在一旁说,我才不去。蓼萝只好叫韦霞陪着去了,一进门儿,大家都惊喜地尖叫起来,原来半个电影学院九五届的学生都来了!所有的人都热情洋溢地走过来问长问短,蓼萝意外地高兴,又发现小妈的房子刷成了很鲜艳的颜色,一间鲜红,一间嫩绿,厨房杏黄,卫生间钴蓝,就惊讶地叫起来,大家都笑道:“人人进了这房子都叫唤,由由真够惊世骇俗的!”“这算什么,”小妈得意洋洋地说,“本来我想让他们刷成那个后现代经典,叫什么来着,一个长名字,那里面的场景色彩特有意思,一问是红的,就是那种特漂亮的西洋红,配着女主角那种红衣裳,美极了,好像就是那间吃饭的房间,看着那种红听着他们吃饭的声音,我觉得好像自己也加入吃饭了似的,真的,嘴里都是香味儿……”小妈咽了口唾沫,努力用声音压倒周围的哄堂大笑,“还有那间卫生间更绝,刷成那种粉白色,男一号和女一号做爱就显得特来劲,好像在雪地上做爱,哎哎,你们别笑了,你们不觉得那种颜色让人觉得卫生间特空旷吗?……”陈飞边笑边说:“你说的是《厨师、盗贼、他的妻子和他的情人》吧?”“没错儿没错儿,是这个怪名字。小精怪你说是不是?”蓼萝一直在笑:“好像是吧,但是你的颜色可不如人家的漂亮。”“没办法,跟他们把嘴皮子说破了他们也不懂,朽木不可雕也。刷到这种程度我都扒了一层皮呢。”正说着德国人波比进来了,拿着一大堆快餐食品。小妈立即满面春风地迎上去,满嘴说着:“波比Baby,你辛苦了,快坐下休息休息,我来摆饭。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烛光晚宴就要开始了!”
波比倒真是实在,买的多是高档食品。光是高级巧克力就有十几种,面包四五种,点心蛋糕五六种,冰淇淋三四种,还有各色熟食火腿,餐前小吃,加上小妈做好的火腿煎蛋、意式通心粉、奶油蘑菇浓汤等等,再把三座烛台都点亮,看上去真是一次挺像样的烛光晚宴,起码比一般饭店的自助餐要有特点。
蓼萝有好久没有享受过这种温馨的气氛了。她拿了一只朗姆冰淇淋慢慢吃着,眼里充满了泪水。
这一年多好像一晃就过去了。给于硕办了丧事,然后起诉了那个出租司机,民事法庭判司机赔偿蓼萝一笔钱,但是因为司机没钱,只好写了欠条,说是两年之内还清。这些必须要做的事情反而使蓼萝的心情渐渐恢复了正常。对于硕仍然是想,但没有一开始那么疼痛、那么不能忍受了。她想,他在天上看着我呢,他可不愿意让我一天到晚哭哭啼啼像个怨妇似的这么不开心,他愿意让我永远快乐,做阳光女孩,这么一想全身就通泰了似的,就有意地多在外面跑跑。有天晚上回去已经很晚了,外婆还在等着她,外婆怜爱地拉着她的手说:“气色好多了。”她习惯地问:“外婆你在家做什么?”外婆边给她放洗澡水边说:“看了个电视剧,也没什么好,看了笑笑的。”“是周星驰的搞笑片吧。”“不是,不是港台的,是那个……咳,胡说八道的,说王母娘娘得了更年期综合症,玉皇大帝跟紫薇仙子乱搞,嫦娥耐不住寂寞嫁给赤脚大仙了,后来又用人参果救了芭比娃娃,古今中外地胡诌,骗骗小孩子还可以。”
蓼萝大吃一惊:“您说什么?您再说一遍,您记得谁是编剧,谁是导演吗?是哪个台播的?……”
天哪,外婆当然不知道,不记得。蓼萝又气又急地给黄伟拨通了电话:“你把我们的本子卖给谁了!”
几天之后,黄伟垂头丧气地来了,进门就承认是他找的那个小女孩枪手把本子拿出去了,可不是,从接本子到现在已经一年多了,拍摄周期足够了,可问题是南方那个公司已经付了稿酬,正在拍摄过程中,好像也已经快封镜了,人家是签了买断协议的,这可怎么办哪!
还没来得及想出办法,刘畅的电话就来了。那个影视公司的一纸诉状已经发到了刘畅那里,这一场官司是没得跑了。老总说,除非立即赔偿全部前期经费及拍摄制作费,才能私了。前期经费问题不大,无非把稿酬退给他们,但是拍摄制作费可就厉害了,就是倾家荡产也没戏。蓼萝在万般无奈中拨通了吴天华的电话——
她记起他曾经说过,投资方有问题就找他。可是吴天华在电话那边好像患了感冒,呜噜呜噜的,根本听不出来说的什么,她把电话挂断了。
晚上,三个人坐在酒吧里发呆,想不出办法来,最后刘畅说,实在不行,只能起诉那个女孩了,他们诉我们,我们就诉她,她大概就会诉那个影视公司,这样连环诉,大概还能抵挡一阵子。
蓼萝说,看来也只能这样了。黄伟低着头,脸色发白:“可是我在学校里的名声……那女孩很厉害的。”“你现在还在想着你的名声!”
蓼萝火透了,“你干这种事儿还有什么名声可言?这件事儿全怪你,第一次人家投资方来了,就是因为你那几集人家没给钱,结果好不容易拿到了钱,又因为你,还得退,成百上千倍地退!算怎么同事!…"行了,你就没责任?别忙着把白个儿摘出来啊!”“我就是没责任,一点责任都没有!刘老师也没有,就是你把我们害了!”蓼萝叫了起来,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叫,就是觉着控制不了自己,早就想发泄一下了。“怪我就怪我,可事已至此,嚷嚷也没用。我倒有个办法,百分之百管用,就怕你不愿意。”黄伟样子小心翼翼的,态度却很坚决。
黄伟说出来的话像枪弹一下子击中了蓼萝。黄伟说,你应当去找那个书商想办法,他有的是钱。再说,他欠你的,正想补偿你,听由由说,他仍然爱你。
在那瞬间蓼萝真想杀了黄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