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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行刑人尔依(15)

乌鸦越来越多,跟在正在胜利前进的队伍后面。它们确实一天比一天多,失败的那一方,还没有看到进攻的队伍,就看见那不祥的鸟群从天上飘过来了,使正在抵抗的土司准备接受命运的安排。可是,又一次派去求降的人给杀死了。

岗托土司说,这下白玛土司该知道他犯下的是什么样的错误了吧。

白玛土司确实知道自己不该和一个斗不过自己兄弟的人纠合在一起。于是把在绝望中享受鸦片的女婿绑起来,连夜送到岗托土司那里去了。这一招,岗托土司没有想到。他没有出来见见自己的兄长,只从牙缝里挤出个字来,说,杀。岗托家从前的大少爷说,我知道他要杀我,但我只要见一见他。土司还是只传话出来,还是牙痛病人似的从牙缝里咝咝地吐着冷气,还是那一个字,杀!

尔依没有想到自己的从前的主子就这样落到了自己的手上,心里一阵阵发虚,说:“大少爷你不要恨我。”

大少爷用很虚弱的声音说:“我累得很,给我几口烟抽,不然我会死得没有一点精神的。岗托家的人像这样死去,对你们的新主子也是没有好处的。”

尔依暂停动手,服侍着从前的主子吸足了鸦片。

大少爷黯然的眼睛里有了活泼的亮光,他对尔依说:“你父亲刀法娴熟,不知道你的刀法如何?”

尔依说:“快如闪电。”

“那请你把我的手解开,我不会怕死的。”

尔依用刀尖一挑,绳子就落在地上了。大少爷抬起头来还想说什么,尔依的刀已经挥动了。大少爷却把手举起来,尔依想收住刀已不可能了。看到先是手碰在刀上,像鸟一样飞向了天空,减去了力量的刀落到了本身生来高贵的少爷颈子上,头没能干净利落地和身体分开。本来该是岗托土司的人,在一个远离自己领地中心的地方倒了下去,他的嘴狠狠地啃了一口青草。他的一只眼睛定定地看着一个地方。行刑人顺着他的眼光看去,才知道是他那只飞向了空中的手落在树枝上,伸出手指紧紧地攀在了上面,随着树枝的摇晃在左右摆荡。无论如何,这样的情形都不是令人愉快的。岗托土司从帐篷里钻出来,他用喑哑的声音对行刑人说:“你的活干得不漂亮。在他身上你的活该干得特别漂亮。”

尔依只感到冷气一股股窜到背上,前主子的血还在草丛里汩汩地流淌。那声音直往他耳朵里灌,弄得他的脑袋像是一个装酒的羊胃一样不断膨胀着,就要炸开了。他想这个人是在怜惜他哥哥的生命呢。他只希望土司不要看到吊在树上的那只手。但土司偏偏就看见了。土司从牙缝里说:“我叫你砍下他的手了吗?”

行刑人无话可说,就在主子跟前跪了下来。他知道土司十分愤怒。不然不会像牙痛一样从牙缝里咝咝地挤出话来。他闭着眼睛等刀子落在自己脖子上,等待的过程中那个地方像是有火烤着一样阵阵发烫。但土司没有用刀子卸下他的头颅。而是悄声细语地说:“去,把哥哥的手从树上取下来。”

那棵桦树的躯干那样的笔直光滑,行刑人好不容易挣上去一段又滑了下来。人们都静静地看着他像一头想要变成猴子的熊一样在那一小段树干上上去又下来,下来又上去。尔依怕人们嘲笑,但现在,他们固执的沉默使空气都凝固了。他倒是希望人们笑一笑了。但他们就是不笑。这样行刑人就不是一个出丑的家伙,而是一个罪人了。这些人他们用沉默,固执的沉默增强了行刑人有罪的感觉。行刑人的汗水把树干都打湿了。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爬不上去。

这时,是土司举起枪来,一枪就把那段挂着断手的树枝打了下来。尔依看到,断手一落地,大少爷的眼睛就闭上了。

行刑人想,那一枪本来是该射向自己的。于是,就等待着下一声枪响,结果却是土司说:“你把他的手放回到他的身边吧。”那声音有着十分疲惫而对什么都厌倦至极的味道。尔依根本不能使那五根攥住一根树枝的手指分开。除非把它们全部弄断才行。于是,那只手就拿着一段青青的树枝回到了自己的身体旁边。那些树叶中间还有着细细的花蕾。这样的一段树枝就这样攥在一只和身体失去了联系的手里,手已经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死了,而那树枝依然生气勃勃。更叫行刑人感到难堪的是,死去的人头朝着一个方向,身子向着另一个方向。中间只留下很少的一点联系。

行刑人知道这都是自己解开了那绳子才造成的。才让杀了自己兄长的岗托土司把愤怒转移到了他的身上,他说,你看你叫一个上等人死得一点都不漂亮,土司还说,我看你不是有意这样干的吧。尔依还发现,这一年春天里的苍蝇都在这一天复活了。突然间就从藏身过冬的地方扑了出来,落满了尸体上巨大的伤口。行刑人就像对人体的构造没有一点了解一样,徒然地要叫那断手再长到正在僵硬的身体上去。结果却弄得自己满手是血,大滴大滴的汗水从额头上一直流进他的嘴里。土司说:“你是该想个什么办法叫主子落下个完整的尸首。”好像不是他下令叫自己的兄长身首异处的。

土司说完这话,就到前面有枪响的地方去了。

太阳越来越高,照得行刑人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好像是那些吸饱了血的苍蝇在里面筑巢一样。尔依还坐在烈日下,捧着脑袋苦苦思索。想到太阳落山的时候,连那些嗡嗡歌唱的苍蝇都飞走了。还是天葬师朋友帮助他解决了这个难题。行刑人看着递到手里的针线。这些东西是士兵们缝补靴子用的,针有锥子那么粗,线是牛筋制成的。天葬师告诉行刑人有些身首异处的人在他手里都是缝好了,接受了超度才又一刀刀解开的。行刑人就把那似掉非掉的脑袋缝拢来,然后是手,虽然针脚歪歪扭扭的,但用领子和袖口一遮看起来就是一个完整的人了。

土司回到营地就没有再说什么。

但这并不能使行刑人没有犯罪的感觉。他老是想,我把主子杀了。在这之前,不管是杀主子的太太,还是眼下杀了做丈夫的,都没有负罪之感,倒是下令杀人的主子帕巴斯甲一句话就叫他有了。心里有了疑问,以前都是去问被自己割了舌头的贡布仁钦的。现在,战事使他们相距遥远。尔依又想起过去父亲总是想告诉他些什么的,但自己总是不听。现在,父亲可能正在对面不远的那一条山沟的营地里吧。夜色和风把什么界限都掩藏起来,叫行刑人觉得过去找父亲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他想,关于行刑人命运的秘密如果有个答案的话,就只能是在父亲那里。行刑时,他总是慢慢吞吞地,但活总是干得干净漂亮,晚上也睡得很香。不行刑的时候,又总是在什么地方坐着研磨草药。

尔依就从营帐里出来上路了。夜露很重,一滴滴从树上落向头顶,仿佛一颗颗星星从天上落到下界来。走不多远,就给游动的哨兵挡回来了。

行刑人望着天边已经露出脸来的启明星,从枕头下抽出来一件死人衣服,想这是个什么人呢?

第一件不对,刚穿上一阵冷气就袭上身来,尔依知道这人临刑时已经给恐惧完全压倒了。尔依赶紧脱下,不然尿就要滴在裤子里了。第二件衣服穿上去又是愤怒又是绝望。第三件衣服才是所需要的。起初,它是叫人感到沉浸在黑暗和寒冷里,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孤独。尔依从树丛里走出来,星光刚刚洒落在上面,衣服立即就叫人觉得身体变得轻盈,沿着林中隐秘的小路向前,双脚也像是未曾点地一样。现在,他看事情和没有穿上这件衣服时是大不一样了。星光下树木花草是那么的生动,而那些游动的哨兵却变得有些古里古怪的,像是一些飘忽的影子。他们在路口上飘来飘去的,却没有人上前来阻挡他。

行刑人走过一个又一个的路口,涉过一条又一条的溪流,他知道都是身上这件衣服的功劳。于是,他问道,朋友,你是什么人,因为什么事情落到了我的先辈手上。问完,自己就笑了,一件衣服怎么可能回答问题呢。但他马上就听到自己的嘴巴说,我是一个流浪的歌者,我是在以前的土司母亲死时歌唱而死的。你知道我们热巴是边走边唱,到了你们的地界我就犯了禁了。尔依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作为一个行刑人,他并不想知道太多死人的事情。但还是知道这个人是父亲杀死的。知道这个歌者死前还是害怕的。他害怕自己会太害怕就开始在心中唱歌。唱到第三个段子时候就完全沉溺到歌的意境里了。人就挣脱了绳子的束缚,走在有着露水、云彩、山花的路上了。所以,行刑人的刀砍下去的时候,灵魂已经不在躯体里了。

尔依穿着这个人的衣服,飘飘然走在路上。他想,找到父亲时要告诉他有一个人不是他杀死的,因为在行刑人动手的时候,那个人已经灵魂出窍了。就在这个时候,尔依看到天边升起了红云,雀鸟们欢快地鸣唱起来。天一亮,衣服的魔法就消失了。本来,这里该是对方的地盘,但在他出发上路的同时,战线也悄悄往前推进了。岗托土司的队伍一枪没开就端掉了白玛土司的一个营地。尔依从树林里出来,正好碰到他们把俘虏集中到一起。

尔依眨眨眼睛说不出话来。

尔依想起身边没有带着刑具,汗水一下就下来了。行刑人哑着嗓子问土司:“这么多人都要杀吗?”

“我取得了那么大的胜利,俘虏比我原来的军队还多,会叫人睡不着觉的。”土司说,“这些道理你不容易明白,我还是赏你一把刀吧。那天杀你的老主子时,我看你刀不快。”

行刑人看看手里的刀,认出这是父亲的家什。

士兵们看行刑人杀俘虏几乎用去了半天时间。杀到最后一个人,尔依看他十分害怕,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就对他说,害怕你就把眼睛闭上吧。那人说,谢谢你,你和我们的行刑人一样温和。尔依说,你们的行刑人?他在哪里?那人摇摇头说,我想他逃脱了。找到话说,那人脸上的神情松弛了,眼睛也可以眨动,尔依就趁这时候一刀下去,头落在地上时,那表情竟然完全松弛,眼睛也闭上了。行刑人做完这些事情,在水沟边上简单地洗洗,也不吃点东西,倒在草地上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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