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就讲了起来，讲得太急，前言不搭后语，又夸大其辞，添油加醋，结果他听不出个名堂来。“得了，我可怜的天使，看开些，忍耐点！”“可是我已经忍耐4年了，吃了4年的苦！像我们这样的爱情，有什么不可以拿到光天化日之下的？他们老是折磨我，救救我吧！”她紧紧地贴在他身上。她的眼里充满了泪水，好像波浪下的火焰；她的胸脯气喘吁吁，上下起伏。他问她：“那该怎么办呢？你想怎么办？”“把我带走！”她叫起来，“抢走也行！唉！我求你啦！”她冲到他的嘴边，仿佛一吻嘴唇，就可以出其不意地抓住嘴里吐出来的同意一样。
“不过……”罗道夫回答说。“什么？”
“你的女儿呢？”她考虑了几分钟，然后答道：“只好把她带走了，真倒霉！”“居然有这种女人！”他心里想，看着她走了。她溜进了花园，因为有人喊她。后来的几天，包法利奶奶觉得非常奇怪：媳妇似乎前后判若两人。的确，艾玛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和顺，有时甚至尊重得过了头，居然问婆婆腌黄瓜有什么诀窍。
他们打算下个月私奔。她离开荣镇，假装去卢昂买东西。罗道夫先订好马车座位，办好护照，甚至写信到巴黎去。包一辆驿车直达马赛，再在马赛买一辆敞篷四轮马车，继续不停地走上去热那亚的路。她可以小心地把行李送到勒合那里，再直接装上燕子号班车，免得引起别人怀疑。大家从来都不提孩子的问题。罗道夫是避而不谈；她也许想不到这上头来。他说还要两个星期才能办完他的事情。过了一个星期，他还是说要两个星期，后来又说病了，然后又要出门，8月就这样过去了，七拖八拖之后，终于决定9月4日星期一私奔，不再改期了。她把勒合先生找来，对他说：“我要买一件大披风，大翻领，加衬里的。”“你要出门？”他问道。“不！不过……这没关系，我交托给你了，行不行？还要赶快。”他鞠了一个躬。“我还要买一个箱子……”她接着说，“不要太重，要轻便的。”“我明白，大约92厘米长，50厘米宽，现在都做这个尺码的。”“还要一个旅行袋。”
“肯定，”勒合心里想，“这两口子吵架了。”“拿去，”包法利夫人把金表从腰带上解下来说，“就用这个抵账。”可是商人叫了起来，说她这样就不对了，他们是老相识，难道他还信不过她，怎么这样小孩子气！但她坚持，至少也要他把表链子带走，勒合把链子装进衣袋，已经要走了，她又把他喊了回来。“东西都留在你铺子里。至于披风，也不用拿来。不过，你把裁缝的地址告诉我，叫他做好等我来取。”
终于到了星期六，私奔的前两天。罗道夫在晚上来了，到得比平常早。“都准备好了吧？”她问道。“好了。”
于是他们围着花坛走了一圈，走到平台旁边，在靠墙的石井栏上坐下。
“你怎么不高兴？”艾玛说。“没有，你为什么问？”但是他瞧着她，眼光有点异样，有点温存。
“是不是舍不得走？”她接着说，“丢不下旧情？忘不了过去的生活？啊！我明白了。可是我在世上无牵无挂！你就是我的一切！因此，我也要成为你的一切，我会照料你，爱你。”
“你是多么可爱！”他把她抱在怀里说。
“当真？”她心荡神怡地笑着说，“你爱我吗？你发个誓！”“我爱你吗？我爱你吗？我爱你爱得不得了，我最心爱的人！”他们沉醉在美好的月色下，两人都不说话，往日的似水柔情又悄悄地涌上他们的心头，软绵绵的，好像梅花醉人的香气。
艾玛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旅行多美啊！可是，我为什么觉得惆怅？难道是害怕未知的……还是要改变生活习惯的影响……或者是……？不，这是太幸福的结果！我多脆弱，对不对？原谅我吧！”
“时间还来得及！”他喊道，“考虑考虑，你说不定会后悔的。”“决不会！”她冲动地答道。然后她又靠近他说：“有什么可怕的呢？沙漠、海洋、悬崖峭壁，只要和你一道，我都敢闯。我们两个人，什么都是我们两个人的，就这样天长地久……你说话呀，回答我呀。”
他机械地有问必答：“是的……是的。”她用手摸他的头发，虽然大颗眼泪往下流，还是用孩子般的声音重复说：“罗道夫！罗道夫！亲爱的小罗道夫！”夜半钟声响了。
“半夜了！”她说，“明天就走了！只有一天了！”他站起来要走，这好像是他们私奔的暗号，艾玛忽然露出了快活的样子：“护照办好了？”“是的。”
“没忘记什么吧？”“没有。”“你敢肯定？”“肯定。”
“你是在普罗旺斯旅馆等我，对不对？中午？”他点点头。“好，明天见！”艾玛最后亲亲他说。她瞧着他走了。
他没有转过头来。她又追上去，弯腰站在水边的乱草丛中。“明天见！”她大声喊道。
他已经到了河对岸，很快走上了草原。
几分钟后，罗道夫站住了。艾玛的美丽、恋爱的欢乐几乎使他狠不下心来，不过后来，他的决心不再动摇，他自言自语道：“说到底，我不能够离乡背井，还得背个孩子的包袱呀！再说，还有麻烦，开销……啊！不，不，一千个不！谁干这种傻事！”
13.罗道夫背叛了她
罗道夫刚回家，就坐到书桌前，苦苦思索了一番后，动笔给艾玛写信。他写道：
“鼓足你的勇气！我不愿意造成你一生的不幸——”
“到底，这是真话，”罗道夫心里想，“我这样做是为她好。”
“你下的决心，有没有经过深思熟虑？你知道我会把你拖下苦海吗？可怜的天使！你不知道，对不对？你太轻易相信人了，你简直是疯了——啊！我们真是不幸！我们太不懂事！”
罗道夫停下来，要找个站得住的借口。
“假如我告诉她我破产了……啊！不行，再说，这也不能叫她不来。那一切又得重新开始，没完没了。怎么能和这种女人讲理呢！”他考虑后，又接着写：
“我不会忘记你的，相信我的话，我会继续对你无限忠诚。不过，或迟或早，总有一天，这种热情（世上的事都是这样），不消说，会减少的！我们会感到厌倦。等到你后悔了，我也会后悔，因为是我使你后悔的，那时，我会多么痛苦啊！只要想到你会痛苦，艾玛，我就好像在受严刑拷打！忘了我吧！为什么我会认识你呢？为什么你是这样美呢？难道这是我的错吗？我的上帝！不是，不是，要怪只能怪命了！”
“这个‘命’字总会起作用的。”他自言自语。
“啊！假如你是一个常见的轻佻女人，我当然可以自私自利地拿你做个试验，那对你也没有什么危险。但你是个令人倾倒的女人，却不明白我们未来的地位是不符合实际情况的。我也一样，起初没有考虑这个问题，只是躺在理想幸福的树阴下，就像躺在死亡之树下一样，没有预见到后果。”
“她也许会以为我是舍不得花钱才不出走的……啊！没关系！随她去，反正这事该了结了！”
“世界是冷酷无情的，艾玛。无论我们躲到哪里，人家都会追到那里。你会受到诽谤、蔑视、甚至侮辱。我只把你当作护身的法宝啊！我要惩罚我对你犯下的罪过，我要出走。到哪里去？我不知道，我真疯了！但愿你好！把我的名字告诉你的孩子，让她为我祷告。”
两支蜡烛的灯芯在摇曳不定。罗道夫起来把窗子关上，又回来坐下。
“我看，这也够了。啊！再加两句，免得她再来‘纠缠’。”
“当你读到这几句伤心话的时候，我已经走远了，因为我想尽快离开你，免得我想去再见你一面。不要软弱！我会回来的。说不定将来我们的心冷下来了之后，我们还会再在一起谈我们的旧情呢。别要要要了！”
“你的朋友”
最后他还写了一个“别——了”并且认为这是高级趣味。他又再读一遍。信似乎写得不错。“可怜的小女人！”他带着怜悯的心情想道，“她要以为我的心肠比石头还硬了。应该在信上留几滴眼泪。但我哭不出来，这能怪我吗？”
于是，罗道夫在杯子里倒了一点水，沾湿了他的手指头，让一大滴水从手指头滴到信纸上，使墨水字变得模糊。然后，他又去找印章盖信，偏偏找到的是那颗“真心相爱”的图章。
“这不大对头……啊！管它呢！没关系！”
然后，他吸了3斗烟才去睡觉。
第二天，罗道夫下午两点多才起床，叫人摘了一篮杏子。他把信放在篮子底下，上面盖了几片葡萄叶，马上打发犁地的长工吉拉尔小心地送去给包法利夫人。他总是用这个办法和她联系，根据不同的季节，给她送水果或者野味。“要是她问到我，”他说，“你就说我出门了。篮子一定要亲手交给她本人……去吧，小心点！”
吉拉尔穿上了新工装，用手帕包住杏子，还打了一个结，换上他的木底大钉鞋，迈开沉重的大步子，从容不迫地走上了去荣镇的路。包法利夫人在他走到的时候，正向费莉西交代放在厨房桌子上的一包要洗的衣物。
“这是，”长工说，“我们主人送的。”
她有种不祥的预感，一面在衣袋里找零钱，一面用惊慌失措的眼色看着乡下人，乡下人也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不明白这样的礼物怎么会使人感情激动。他走了。费莉西还在那里。艾玛再也憋不住，就跑到厅房里去，似乎是要把杏子放下，她把篮子倒空，把叶子分开，找到了信，把信拆开，仿佛背后有烈火烧身一般，大惊失色地跑进卧室。
夏尔在卧室里，她也看见了他。他对她说话，她却没有听见，只是赶快往楼上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头昏脑胀，好像喝醉了一样，手里一直拿着那张讨厌的信纸，就像一块嗦嗦响的铁皮。到了3楼，她在阁楼门前站住了，门是关着的。
这时，她想静下心来。她想起了那封信，应该看完，但她不敢。再说，在哪里看？怎么看？人家都会看见的。
“啊！不行，”她心里想，“就在这里看吧。”艾玛推开门，走了进去。沉闷的热气从石板屋顶上笔直地压下来，紧紧压在太阳穴上，压得呼吸都很困难。她走到窗下，拔掉插销，耀眼的阳光突然一下涌了进来。
她靠在天窗的框架上，又看了一遍信，气得只是冷笑。但是她越想集中注意力，她的思想就越混乱。她仿佛又看见了他，听见他在说话，她用胳膊把他抱住。她向四周看了一眼，巴不得天崩地裂。为什么不死了算了？有谁拦住她吗？她现在无拘无束。于是她向前走，眼睛望着石块铺成的路面，心里想着：“算了！死了算了！”
阳光从地面反射上来，仿佛要把她沉重的身体拉下深渊。她觉得广场的地面都在动摇，沿着墙脚都在上升，而地板却在向一头倾斜，好像一条船在海浪中颠簸。她仿佛是在船边上，几乎悬在空中，上不沾天，下不沾地。蔚蓝的天空落到她头上，空气侵入了她空洞的脑袋，她只好听天由命。
“太太！太太！”夏尔喊道。她站住了。“你在哪里？来呀！”
想到她刚刚死里逃生，她吓了一跳，几乎要晕倒了。她闭上眼睛，然后，她感到有一只手拉她的袖子，又哆嗦起来。那是费莉西。“先生等你呢，太太，已经上汤了。”只好下楼了！只好就餐了！
她勉强吃了几口，东西咽不下去。于是她摊开餐巾，好像要看织补好了没有，并且当真数起布上缝的线来。忽然一下，她想起了那封信。信丢了吗？去哪里找？但是她觉得太累了，甚至懒得找个借口离开餐桌。再说她也心虚，她怕夏尔。不消说，他全知道了！的确，他说起话来也与以往不同：“看样子，我们近来见不到罗道夫先生了。”
“谁说的？”她哆嗦着说。
“谁说的？”这句突然冒出来的话使他感到有点意外，就回嘴说：“是吉拉尔呀，我刚才碰到他。他说主人出门去了，或是要出门了。”她抽噎了一声。“这有什么奇怪？他总是这样出门玩去的，说实话，我倒觉得他这样好。一个人有钱，又是单身！再说，他是个浪荡子。朗格卢瓦先生对我讲过……”
女佣人进来了，他只好住口，以免有失体统。
费莉西把架子上的杏子放回到篮子里去，夏尔要她拿过来，也没注意他太太的脸红了，拿起一个杏子就咬。
“啊！好吃极了！”他说，“来，尝尝看。”他把篮子送过去，她轻轻地推开了。“闻闻看，多香啊！”他把篮子送到她鼻子底下，一连送了几回。“闷死了！”她跳起来叫道。但她努力控制自己，胸口感到的抽紧就过去了。
她接着说：“这不要紧！是神经紧张！你坐你的，吃你的吧！”因为她怕人家盘问她，照料她，不离开她。夏尔听她的话，又坐下来，把杏核吐在手上，再放到盘子里。忽然，一辆蓝色的两轮马车快步跑过广场。艾玛发出一声喊叫，往后一仰，笔直倒在地上。
事实是，罗道夫再三考虑之后，决定到卢昂去。但从于谢堡去比希，只有走荣镇这条路，他不得不穿过镇上，不料他的车灯像电光一般划破了苍茫的暮色，被艾玛认出来了。
药剂师听见医生家乱哄哄的，赶快跑了过来。夏尔高声求救，贝尔特吓得只是哭，费莉西用发抖的手，解开太太的衣带，艾玛浑身上下都在抽搐。“我去，”药剂师说，“我到实验室找点香醋来。”然后，等她闻到醋味，睁开了眼睛，他说：“我有把握，死人闻了也会活转来。”
“说话呀！”夏尔说，“醒一醒！是我，爱你的夏尔！你认出来了吗？看，这是你的小女儿，亲亲她吧！”孩子伸出胳膊，要抱住母亲的脖子。但是艾玛转过头去，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要，不要……一个人也不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