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洛特躺在我们旁边,四周一片寂静。他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时突然嚷道:“狠心的逃跑者!简,我发现你从桑菲尔德出走后,我到处都找不着你,我看了你的房间,断定你没有带钱或者一些值钱的东西,我心里是多么难受呀!我送你的一条珍珠项链,原封不动地在盒子里。你的箱子还像原先一样放在那里,我的宝贝成了穷光蛋,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她该怎么办呢?她干了些什么呀?现在讲给我听听吧。”
在他的敦促下,我开始叙述去年的经历。我大大淡化了3天流浪和挨饿的情景,因为把什么都告诉他,只会增加他不必要的痛苦。他说我不应该两手空空地离开他,我应该把我的想法告诉他,他决不会强迫我做他的情妇。尽管他绝望时性情暴烈,但事实上,他爱我至深至亲,绝不会变成我的暴君。与其让我把自己举目无亲地抛向茫茫人世,他宁愿送我一半财产,而连吻一下作为回报的要求都不提。他确信,我所忍受的比我说给他听的要严重得多。
“嗯,我受苦的时间并不长。”我回答。随后我告诉他如何被接纳进沼泽居,如何得到教师的职位,以及获得财产、发现亲戚等。当然随着故事的进展,圣·约翰·里弗斯的名字频频出现。我一讲完自己的经历,这个名字便立即被提了出来。
“那么,这位圣·约翰是你的表兄了?”
“是的。”
“你常常提到他,你喜欢他吗?”
“他是个大好人,先生,我不能不喜欢他。”
“一个好人?那意思是不是一个体面而品行好的50岁男人?”
“圣·约翰只有29岁,先生。”
“那他是个矮小、冷淡、平庸的人吗?”
“他十分活跃,不知疲倦,他活着就是要成就伟大崇高的事业。”
“但他的头脑呢?大概比较软弱吧?他本意很好,但听他谈话你会耸肩。”
“他话不多,先生。但一开口总是一语中的。我想他的头脑是一流的,十分活跃。”
“那么他很能干了?”
“确实很能干。”
“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
“圣·约翰是一个造诣很深、学识渊博的学者。”
“他的风度,我想你说过,不合你的口味?一副牧师腔调。”
“他风度优雅、沉着,一副绅士派头。”
“他的外表呢,那种没有经验的副牧师,扎着白领巾,弄得气都透不过来;穿着厚底高帮靴,顶得像踩高跷似的,是吧?”
“圣·约翰衣冠楚楚,是个漂亮的男子,高个子,白皮肤,蓝眼晴,鼻梁笔挺。”
“你喜欢他吗,简?”
“是的,罗切斯特先生,我喜欢他。不过你以前问过我了。”当然,我觉察出了说话人的用意。妒嫉已经攫住了他,这是有益于身心的,让他可以暂时免受忧郁的困扰。
“也许你不愿意在我膝头上坐下去了,爱小姐?”接着便是这有些出乎意料的话。“为什么不愿意呢,罗切斯特先生?”
“你刚才所描绘的图画,暗示了一种过分强烈的对比。你的话已经巧妙地勾勒出了一个漂亮的阿波罗,‘高个子,白皮肤,蓝眼睛,笔挺的鼻梁’。而你面前的是个火神,一个地道的铁匠,褐色的皮肤,宽阔的肩膀,瞎了眼睛,还折了一条胳膊。”
“我以前可从来没有想到过这点,不过你确实像个火神,先生!”
“好吧,你可以离开我了,小姐。但你走之前(他把我搂得更紧了),请你回答我一两个问题。”他顿了一下。“什么问题,罗切斯特先生?”接踵而来的便是这番盘问:“圣·约翰还不知道你是他表妹,就让你做莫尔顿学校的教师?”
“是的。”
“你常常见到他吗?他有时候来学校看看吗?”
“每天如此。”
“他赞同你的计划吗,简?我知道这些计划很巧妙,因为你是一个有才干的家伙。”
“是的,他赞同了。”
“他会在你身上发现很多预料不到的东西,是吗?你身上的某些才艺不同寻常。”
“这我不知道。”
“你说你的小屋靠近学校,他来看过你吗?”
“不常来。”
“晚上来吗?”
“来过一两次。”他停顿了一下。
“你们的表兄妹关系公布以后,你同他和他的妹妹们又住了多久?”
“5个月。”
“里弗斯同家里的女士们在一起的时候多吗?”
“是的,后客厅既是他的书房,也是我们的书房。他坐在窗边,我们坐在桌旁。”
“他书读得很多吗?”
“很多。”
“读什么?”
“印度斯坦语。”
“那时候你干什么呢?”
“起初学德语。”
“他教你吗?”
“他不懂德语。”
“他什么也没有教你吗?”
“教了一点儿印度斯坦语。”
“里弗斯教你印度斯坦语?”
“是的,先生。”
“光教你?”
“光教我。”
“他希望教你?”
“是的。”他又停顿了一下。
“他为什么希望教你?印度斯坦语对你会有什么用处?”
“他要我同他一起去印度。”
“啊!这下我触到要害了。他要你嫁给他吗?”
“他求我嫁给他。”
“那是虚构的,是你胡编乱造来气我的。”
“请你原谅,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他不止一次地求过我,而且像你一样寸步不让。”
“爱小姐,我再说一遍,你可以离开我了。这句话我说过多少次了,我已经通知你可以走了,为什么硬赖在我膝头上?”
“因为在这儿很舒服。”
“不,简,你在这儿不舒服,因为你的心不在我这里,而在你的表兄圣·约翰那里。啊,在这之前,我以为我的简全都属于我,相信她就是离开我了也还是爱我的,我从来没有料到,我为她悲悲泣泣的时候,她却爱着另外一个人!不过,心里难过也毫无用处,简,走吧,去嫁给里弗斯吧!”
“那么,一把推开我吧,先生,因为我可不愿意自己离开你。”
“简,我一直喜欢你说话的声调,它仍然唤起新的希望,它听起来又那么真诚。我一听到它,又像回到了一年前。不过我不是傻瓜,走吧。”
“我上哪儿去呢,先生。”
“随你便吧,上你看中的丈夫那儿去。”
“谁呀?”
“你知道,这个圣·约翰·里弗斯。”“他不是我丈夫,他不爱我,我也不爱他。他爱一个名叫罗莎蒙德的年轻漂亮小姐。他要娶我只是由于以为我配当一个传教士的妻子,其实我是不行的。他很了不起,但十分冷漠,他跟你不一样,先生。在他身边,或者同他在一起,我都不会愉快。在我身上,他看到的只不过是几个有用之处罢了。那么,先生,我得离开你上他那儿去吗?”我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本能地把我亲爱的瞎眼主人搂得更紧了。他微微一笑。
“简!这是真的吗?这真是你与里弗斯之间的情况吗?”“绝对如此,先生。啊,你不必嫉妒!我想逗你一下让你少伤心些。我认为愤怒比忧伤要好。我的整个心都是你的,先生,它属于你,即使命运让我身体的其余部分永远同你分离,我的心也会依然跟你在一起。”
他吻我的时候,痛苦的想法使他的脸又变得阴沉了。“但我的眼睛被烧毁了!我的身体也伤残了!”他遗憾地咕哝着。我抚摸着他给他以安慰,我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他把脸转开的一刹那,我看到一滴眼泪从他的眼睑滑下,流到了他的脸颊上,我的心难受起来。
“我并不比桑菲尔德果园那棵遭雷击的老栗子树好多少,”没有过多久他说,“那些残枝,有什么权利吩咐一棵爆出新芽的忍冬花以自己的鲜艳来掩盖它的腐朽呢?”“你不是残枝,先生,不是遭雷击的树,你碧绿而茁壮。不管你求不求,花草都会在你周围长出来,因为它们乐于躲在你慷慨的树阴下。长大了它们会缠绕着你,依偎着你,因为你的力量给了它们可靠的支撑。”他再次笑了起来,我又给了他安慰。
“你说的是朋友吗,简?”他问。“是的,是朋友,”我迟迟疑疑地回答。“啊?简。可是我需要一个妻子。”
“是吗,先生?”
“是的,对你来说是桩新闻吗?”
“当然,先前你对此什么也没说。”
“是一桩不受欢迎的新闻?”“那就要看情况了,先生。”
“你替我选择吧,简。我会遵从你的决定。”
“先生,那就挑选最爱你的人。”
“我至少会选择我最爱的人,简。你肯嫁给我吗?”
“肯的,先生。”
“一个可怜的瞎子,你得牵着他的手领着他走。”
“是的,先生。”
“一个比你大20岁的还缺了一条胳膊,你得侍候他的人。”
“是的,先生。”
“当真,简?”
“完全当真,先生。”
“啊,我的宝贝!愿上帝祝福你,报答你!”
“罗切斯特先生,对我来说,做你的妻子是世上最愉快的事。”
“因为你乐意作出牺牲。”
“牺牲!我牺牲什么啦?牺牲饥饿而得到食品,牺牲期待而得到满足。享受特权搂抱我珍重的人,亲吻我爱的人,寄希望于我信赖的人。那能叫牺牲吗?如果说这是牺牲,那我乐于作出牺牲了。”
“还要忍受我的体弱,简,无视我的缺陷。”
“我毫不在乎,先生。现在我确实对你有所帮助了,比起当初你能自豪地独立自主,把什么都不放在眼里时,要更爱你了。”
“我向来讨厌要人帮助,要人领着,但从现在起我觉得不再讨厌了。我喜欢让简的小小的指头挽着,我喜欢简温柔体贴的照应。简适合我,而我适合她吗?”
“你与我的天性丝丝入扣。”
“既然如此,就根本没有什么好等的了,我们得马上结婚。”他的神态和说话都很急切,他焦躁的脾气又发作了。
“我们必须毫不迟疑地化为一体,简。只要把证书拿到手,我们就结婚。”
“罗切斯特先生,我刚发现,太阳已经西斜了。派洛特已回家去吃饭了,让我看看你的手表。”
“把它别在你腰带上吧,珍妮特,今后你就留着,反正我用不上。”
“差不多下午4点了,先生。你不感到饿吗?”
“从今天算起的第3天,该是我们举行婚礼的日子,简。现在,别去管豪华衣装和金银首饰了,这些东西一文不值。”
“太阳已经晒干了雨露,先生。微风停了,天气很热。”
“你知道吗,简,此刻我戴着你小小的珍珠项链。自从失去你的那天起,我就戴着它,作为对你的怀念。”
“我们穿过林子回家吧,这条路最阴凉。”他顺着自己的思路去想,没有理会我。
“简!我想,你以为我不尊敬神吧,可是这会儿我对仁慈的上帝满怀感激之情。他看事物跟人不一样,要清楚得多;他判断事物跟人不一样,而要明智得多。我做错了,我玷污了清白的花朵,把罪孽带给无辜,要不是因为上帝把它从我这儿抢走的话。我倔强地对抗,险些咒骂这种处置方式,我不是俯首听命,而是全都不放在眼里,结果大祸临头。你知道我曾对自己的力量非常自傲,但如今我不得不依靠他人的帮助而过活。简,只不过是最近,我在厄运中开始看到并承认上帝。我开始自责和忏悔,情愿听从造物主。有时我开始祈祷了,祷告很短,但很诚恳。”
“已经4天了,那是上星期一晚上,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心情,忧伤、悲哀和阴沉代替了狂乱。我早就想,既然到处找不着你,那你一定已经死了。那天深夜,大概十一二点之间,在我闷闷不乐地睡觉时,祈求上帝,要是他觉得这么做妥当的话,可以立刻把我从现世收去,准许我踏进未来的世界,那儿还有希望与简相聚。”
“我在自己的房间,坐在敞开的窗边。我盼着你,简妮特!啊,无论是肉体还是灵魂,我都盼着你。我既痛苦而又谦卑地问上帝,我那么凄凉、痛苦、备受折磨,是不是已经够久了,会不会很快就再能尝到幸福与平静。我承认我所忍受的一切是应该的,但我实在不堪忍受了。我内心的全部愿望不由自主地蹦了出来,化作这样几个字——‘简!简!简!’”
“你大声说了这几个字吗?”
“我说了,简。谁要是听见了,一定会以为我在发疯,我疯了似的使劲叫着那几个字。”
“而那是星期一晚上,半夜时分!”
“不错,时间倒并不重要,随后发生的事才怪呢。你会认为我相信迷信吧。不过,这的确是真的。我大叫着‘简!简!简!’的时候,不知道哪儿传来了一个声音,但听得出是谁的,这个声音回答道,‘我来了,请等一等我!’过了一会儿,清风送来了悄声细语——‘你在哪儿呀?’我相信,在精神上我们一定相会了。毫无疑问,当时你肯定睡得很熟,说不定你的灵魂脱离了它的躯壳来抚慰我的灵魂。因为那正是你的声音,千真万确是你的!”
正是星期一晚上将近午夜,我也接到了神秘的召唤,而那些也正是我回答的话。我倾听着罗切斯特先生的叙述,但没有向他吐露什么,我觉得这种巧合太令人费解了。于是我把这些留在心里,反复思量。
“这会儿你不会奇怪了吧,”我的主人继续说,“那天晚上你出乎意料地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以为你只是一个声音或幻象,就像以前己经消失的夜半耳语那样。现在我感谢上帝,我知道这回不一样了。是的,我感谢上帝!”他把我从膝头上放下来。
“我感谢造物主,在审判时还记着慈悲。我谦恭地恳求我的救世主赐予我力量,让我从今以后过一种比以往更纯洁的生活!”他伸出手让我领着,我握住那只亲爱的手,在我的嘴唇上放了一会儿,随后让他扶着我肩膀。我们进了树林,朝家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