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十分钟光景，张队长就赶了回来，说一切办妥，就等痛饮了。“哎，”他想起了什么问冯云卿，“你调动的事办得怎么样了？”本来有几分兴奋的冯云卿听后一下子就阴了脸，懊丧地说：“唉！别提啦，当官的就是不批。”坐在一旁的李祥有些不解，只听张队长又说：“调走干什么？地方是苦了点，可弟兄们在一起还是很痛快的，说实话我真的不愿意你离开我们。”“是啊！”冯云青沮丧地说：“我也是，可是我的两个姐姐都出嫁了，家里就剩下年老多病的父亲，白天黑夜谁来照顾他呢？”张队长正要接话，突然一个职工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跨近门槛就瘫倒在地，“队——长，不、不好了，塌、塌方了！”几个人一听，腾地站起来，张队长脸刷地白了，几乎是吼着：“什么？人怎么样？”职工缓了口气：“都堵在里边了！”张队长又颓然地坐了下去。冯云卿走到张队长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冷静地说：“老张，别急，你现在赶紧给吴段长打电话报告情况，然后把在家的职工组织起来拉到洞口，我先带电工进洞。”说完拿起电筒，戴上安全帽，就要走。李祥说了声“我也去”就跟上了冯云卿，这时电工也到了，三个人风风火火地向隧道跑去。
转过一个山环，他们就到了隧道洞口。隧道内已是漆黑一团，看来是电线被砸断了。冯云卿让电工赶紧另接电源，然后扭头告诉李祥：进洞后一步也不要离开我，眼睛要管点用。
他俩借电筒的光线小心翼翼地向洞里摸去，走了五六分钟的光景，前边的路阻断了，看来这就是坍方的所在了。冯云卿用电筒左照、右照、上照、下照了几圈，李祥在一侧看到整个隧道已被堵得严严实实。“好了，出去吧！”冯云卿说完拉着李祥快步走出来。洞口外，职工们在张队长的带领下正在等候，段长吴仁道也在场，他正在气急败坏地转着圈，见冯云卿他们出来就怒容满面地吼道：“他刚来，你怎么就把他带到这来啦，他不来能出这事吗？还有你，张大个子！天天嘻哩吗哈，净给我添乱，这下好，让我怎么向参谋长交代？还什么先进、奖金？全泡汤了！”李祥听这话非常别扭，“塌方和我来工地有必然的联系吗？这哈巴狗难道疯了，乱咬人？”他又转念一想，“要不是张队长拦着我们，我们恐怕也堵在里边了！还是别计较了，老天保佑那些堵在里边的人吧，保佑他们能平平安安地出来。”冯云卿也是强忍住怒火，但眼里却充满了戾气，不满地说：“段长，现在不是埋怨谁的时候，我带一个实习生来工地也无可厚非，现在关键是如何解救被堵的职工。如果你再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就请你离开，这件事情我们会处理好的！”哈巴狗被噎住了，他当然不敢离开，这样的关头作为一段之长的他当然非常清楚离开的后果。冯云卿不再理他，对张队长说：“老张，先带十个人进去沿着岩壁打开一个小洞，把里边的人救出来，据我观察塌方量不太大，两三个钟头就应该解决，另派两个人注意观察塌方周围的情况，以免再发生危险，其他人洞外待命。”张队长点了十二个人，火烧屁股似的进了隧道。
留下的人闷声不响地或蹲或坐，有的眼睛盯着一个地方发呆，有的抽着闷烟，十几号人就像一群鬼魂没有一点声响。就在隧道里亮起灯光的时候，一辆吉普车停在了洞口，那个被人们叫做参谋长的人从车上跳了下来。哈巴狗急忙凑了过去，一脸令人恶心的媚态：“参谋长你怎么来了？”他点头哈腰地说，“没什么大事，张队长已经带人进去了，来，先点根烟。”参谋长不满地看了他一眼：“没事就好，要是伤了人，看我怎么收拾你！你为什么不进去？看热闹？”哈巴狗被问得尴尬至极，皮笑肉不笑地干笑两声，算是做了回答。“走，跟我进去！”参谋长对哈巴狗命令道。冯云卿过来拦住了他们：“里边正在吃紧，还是等一会儿吧！”然后他招呼职工们：“已经半小时了，第二批跟我走！”冯云卿把剩下的十几个人带进了隧道，李祥也跟了进去。
还没到地方就听到了张队长声嘶力竭的吼声：“李小平注意上边；还有你大个陈，看着脚下；小杜，把灯扯近点……”冯云卿、李祥小跑着赶到，只见张队长挽着裤腿，一手叉腰、一手比画着指挥人们的行动，十个人在他的指挥下正在有条不紊地忙活着。灯光下，人们的光背上小溪一样不间断地流淌着黑色的汗水，整个现场只有石头轻微的碰撞声和人们的喘息声。新来的十几个人也紧张地投入了抢救的行列，按冯云卿的意思早来的人先下去休息，可那些人就是不吱声，低着头只知道吭哧吭哧地搬石头。
一个时辰过去了，突然传来了那边的声音，张队长兴奋而急促地大叫：“喂！老殷，你们怎么样？”那边当即回了话：“老张，我们都没事，你们别着急，小心点！”抢救的人们顿时沸腾起来，干活的劲头更加高涨了。
很快，过人的道路被打通了。里边的人一个挨一个地爬了出来，像是好久没有见面一样激动地和他们拥抱在一起，有的竟像孩子一样小声地抽泣起来。李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但他明白一场危险过后的平安意味着什么！“弟兄们回去啦！今天我要杀头猪好好庆贺庆贺，庆贺大家有惊无险死里逃生，我今晚亲自下厨，给你们做一顿我们老家的杀猪菜！”张队长激动地喊道。所有的人都更加激动了，拥着笑着出了隧道。
吃饭的时候，李祥认识了队里的书记老殷和长着一张娃娃脸、总是笑眯眯的李明。之后的几天，冯云卿带着李祥转遍了段里所有的工地：刘工（冯云卿叫他刘长腿，因为刘工个子特别高，腿更是出奇的长）的一号桥，申工的二号桥，还有张工的大爆破现场。其中给李祥印象最深的就是刘工的一号桥工地：这里离段部不远，大概有半个小时的山路，桥是跨越两个山头间的山谷，山谷有三十几米深，百十来米宽，一侧是陡峭的山崖，另一侧山坡较缓，工地的住房就建在较缓的这一侧，刘工就和施工队的职工一起日夜住在这里。因为早已开工的缘故，桥墩已经施工了十几米高，刘工说再有两三个月整个桥的墩台就可以完工了。
自从发生隧道塌方那件事情，哈巴狗更加嫉恨冯云卿，就连和冯云卿交往亲密的李祥也受到了株连。
转眼之间，中秋节已经到了。这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节日，到了晚间，城市、乡村的家家户户都会不约而同地举家围坐，吃着月饼欣赏半天空上那轮皎洁的月盘。在异地他乡工作的李祥对这个十分熟悉的节日则有一股难以名状的感受：圆圆的月亮象征着亲人的团聚，但他明白从今以后对于他来说这将是一种非常奢侈的希望，最多只能和几个要好的朋友痛饮几杯算是宣泄了对亲人的想念。今天段部里很热闹，各工地的主管全部到齐，按惯例节日会餐。刘工、申工、李明几个技术人员凑在一起拉上李祥聚在冯云卿屋里谈天扯地，只扯得天昏地暗飞沙走石，也许是年轻的缘故，也许是大男人的豪气，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谁能够想到乐极生悲，一场惊天动地的惨祸正悄悄地向这里走来？
四
月白、星稀、风清、夜浓、酒阑、席散，刘工、申工、李明，还有测量班长黄建雄一起把半醉的冯云卿和烂醉的李祥搀进了他们各自的宿舍，把他们安顿在床上就纷纷回去了。冯云卿喝了半斤烈酒，就觉得头脑发热思绪紊乱心如乱麻，老父拖病的身影、蹒跚的脚步、不放他走的吴仁道那张狞笑的脸、自己一年来的艰辛、吴仁道的横加指责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只晃得他血脉贲张不能自已。他腾地从床上下来，抄起门后的铁锹，推开门大踏步走出去，直奔吴仁道的宿舍。这时门已锁上了，想必吴仁道已然入睡。他用劲敲打着那道阻碍他进去的木门，吼着：“吴仁道，狗娘养的开门！”但是，门没有开！他更是恼怒，用尽平生之力，飞起一脚，木门轰然洞开。可是，屋内空空，哪还有吴仁道的影子？后来才知道，原来吴仁道朦胧中觉得声音异常，像狗一样越窗而逃了。如果他不逃走，后果将可想而知。但是他的逃跑绝非落荒而逃，而是跑到了地方派出所报案去了。
犹如运了半天的气却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冯云卿有力无处使，胸中的怒火更是猛烈，他疯了一样扭头出了吴仁道的房子，一顿铁锹，把段部里所有的玻璃窗全部击碎，然后又把未息的余怒撒在了大门的墙垛子上，墙垛子本来就不是很结实，哪禁得住暴怒的雄狮一样的冯云卿的摧残？三推两搡就轰然倒塌了。这时，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冯云卿被抓走了。
第二天，李祥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了，他揉揉尚有些发木的太阳穴，有气无力地坐起来，愣了一会，洗了脸，刚打开门，李明就喘着粗气破门而入：“冯工让派出所拘留啦，多亏派出所的所长是老张的战友，一大早就告诉了老张，老张已经去派出所了，他让我叫你一起去看一下。”听了李明的话，李祥搜肠刮肚地想了好大一会，也没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走吧，路上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李明看着着实疑惑的李祥幽幽地说。
两个人说完昨晚上的事，派出所的大门也就近在眼前。自古以来人们对衙门——现在的公检法都怀以莫名的恐惧，普通的人视进入其中为一生莫大的耻辱。更何况一个刚刚离开学校仅仅一年、涉世未深、年仅二十三岁的青年呢？李祥自进入这扇门脑海中就忽然闪现出了冯云卿的神色一定是万般的痛苦。但是，他错了，他彻底错了。当他们见到冯云卿的时候，他正和张队长平静地聊天呢！旁边还坐着一位和张队长年纪相仿的公安——想必就是那位战友了。见他俩进来，冯云卿的脸忽然拉长了，以不可辩驳的口吻说：“你们来干什么？快点回去！我这样做是为了调回去，正常的道走不通，只好让他们开除我，你们今后还要在那个姓吴的手下干，那家伙心眼小得很，如果他知道你们来看我，肯定会给你们小鞋穿。我现在能在这儿就全是承拜这个王八蛋所赐！快回去吧，我在这里有这位大哥照顾不会有什么事。”说完推推搡搡地把李祥和李明赶出了门。
不过，这件事还是让哈巴狗知道了。至于怎么知道的，李祥是不得而知。但是也没有像冯云卿说的那样，哈巴狗并没有找他的别扭，和从前一样，哈巴狗见了他仍是阴不阴阳不阳的样子。倒是冯云卿的开除令却以出人意料的速度发下来了，像是怕官僚们反悔似的，冯云卿没有做半刻的停留，只和李祥打了招呼就迅速地离开了段部。李祥送他到路边，看着他上了汽车，目送着汽车远去消失才回到段部。
眨眼间，李祥已经工作三个多月了。又到发工资的时候了，财务室拥挤了一屋子的人，领到工资的人满脸笑容地点着自己这一个月的收入。轮到李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奖金那一栏没有数目，只有一个字“扣”！“为什么扣我的奖金？”他问会计。会计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我也不知道，段长让扣，你问他去吧。”李祥没说什么，出了财务室，找到了哈巴狗，哈巴狗正在他的屋里哼着小调踱方步呢，见李祥进来，笑眯眯地问：“是奖金的事吧？别找了，有人说冯云卿闹事和你有关，并且你起了很重要的作用，不给你处分已经是很客气了！”“作为一段之长说话得有根据，怎么能信口雌黄真假不辨人云亦云呢？”哈巴狗听了这样的话，当然是十分的不舒服，一双狗眼倏地立了起来，但嘴上却是含着一丝笑影，李祥看出来了，那笑里分明是藏着一把锋利的匕首：“知道我是段长就好，我说的话就是根据，莫须有的根据能让岳飞在风波亭上吊，你怎么就不能领不到奖金？”李祥这下真是遇见了兵，被气得说不出话来，恨恨地离开了这个畜生。身后是两声得意的哼哼。
腊月寒冬。因为气温太低不能施工，职工们绝大多数已经回家了，只剩下一两个看工地的。这天上午，寒风刮得正猛，冰凉的雪粒乘着风势肆无忌惮地敲打着窗棂。李祥听着窗外风令人心悸的嘶鸣，回想着请假时哈巴狗不但不批假反而是冷嘲热讽的嘴脸，他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能请假？难道请假回家也是一种罪过吗？他真的想不理他一走了之，但他又想刚刚毕业就落个不服从领导的名声肯定对己不利，更何况不在家过年也不是第一次了，虽然没有他家里过年过得不痛快，自己在外边也不舒服，但是这种日子毕竟是要延续下去的。自从他知道了他的工作性质那天起，他就做好了走南闯北四处漂泊的思想准备。再说自己已经成年了，一切都要由自己承受，都要由自己决定，再亲的人也是爱莫能助。这时，那可恶的三下式敲门声又响了，进来的人当然就是那个这种敲门方式的拥有者——哈巴狗。
还是那种阴不阴阳不阳的模样：“今天下午，你去替刘工看工地，刘工老婆住院了。黄建雄和你一起去，要坚守岗位，没事不得下山！”像是多停一秒钟就能丢掉性命似的，山字音还没有彻底发完，一条狗腿就已经跨出了门。其实李祥也巴不得这个畜类别到他的房间里来。哈巴狗的本意是把李祥发配到工地，让他受更多的罪，其实他就像那个罚长工吃猪肉的地主，正投了李祥的所好，李祥巴不得离开这个阴曹地府一样的段部，哪怕就是一时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