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20380900000009

第9章 难忘的生日

在三月份我的生日到来之前,学校里发生的一切,我在这儿全都略过不提了。因为在这段时间里,除了斯蒂福思比先前更让人钦佩羡慕外,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他最迟在这一学期的末尾,就要离开学校。在我看来,他比以前更加潇洒不羁,因而也就比以前更让人喜欢了。可是除此之外,我已什么都不记得。当时留在我脑子里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个,它似乎把所有较小的回忆全都给吞没,独自留存下来了。

就连从我回校到我生日隔了有整整两个月这一点,也难以叫我相信。我只能认为事实是这样,因为我知道事实一定是这样,要不我就会认为它们之间没有间隔,我的生日是紧跟着我返校的日期了。

那一天的事,我记得真是太清楚了。我现在还能嗅到迷漫在四周的雾气,还能看到雾气中那朦胧的白霜,还能觉出那蒙霜的湿漉漉的头发披落在脸颊上。我看着教室中昏暗的景象,一支支毕剥作响的蜡烛,照亮着多雾的早晨。同学们一个个往手上呵气,往地上跺脚;他们呼出的热气,在湿冷的空气中像烟似的缭绕。

那是在早饭以后,我们已被从运动场召进教室,夏普先生进来叫道:

“大卫·科波菲尔,到小客厅去。”

我心里想,一定是佩格蒂给我捎来一篮东西了,所以听到这叫喊声我高兴极了。当我匆匆忙忙从座位上走出时,周围的一些同学都要求我分东西时别忘了他们。

“别急,大卫,”夏普先生说,“有的是时间,我的孩子,别急。”

他说话时那种充满感情的口气,要是我想一想,一定会感到吃惊,可是当时我没有去想。我急忙来到小客厅,只见克拉克尔先生正坐在那儿吃早饭,面前放着手杖和报纸;克拉克尔太太手中拿着一封拆开的信。但是没有篮子。

“大卫·科波菲尔,”克拉克尔太太把我领到一张沙发跟前,在我旁边坐下后对我说,“我特意把你叫来,是要跟你谈谈。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的孩子。”

我当然朝克拉克尔先生看了,可他只是摇着头,没有朝我看;他本来还想要叹气的,却让一大片涂了奶油的面包给噎住了。

“你还太年轻,不懂得什么是世事变化无常,”克拉克尔太太说,“什么叫人有旦夕祸福。可是这种事,我们都得经历的,大卫。我们当中,有的人年轻时就经历了,有的人到老了才经历到,还有的人一辈子老是经历这种事。”

我一直盯住她看着。

“你在假期结束离家回校时,”克拉克尔太太停了一会儿说,“你家里的人都好吗?”接着又停了一会儿,“你妈妈好吗?”

听了这话,不知为什么我全身都颤抖起来,只是依旧盯住她看着,不想回答。

“因为,”她说,“说起来很难过,我得告诉你,今天早上我听说你妈妈病得很厉害。”

一片迷雾突然在我和克拉克尔太太之间升起,她的身影似乎在雾中摇晃了一会儿。接着我觉得烫人的热泪流淌到我的脸上,她的身影也静止了下来。

“她病得很危险。”她补充说。

现在我全明白了。

“她死了。”

用不着这样告诉我了。我伤心地痛哭起来,觉出我已成了这个大千世界上的一个孤儿了。

克拉克尔太太待我非常仁慈。她留我在那儿待了一整天,有时还让我独自一人待着。我一直哭着,哭累了就睡着了,睡醒了又哭。当我再也哭不出来时,我就开始思索起来。当时我感到,我胸口的压力已沉重到极点,我的悲伤是一种使人木然、无法解脱的痛苦。

可是我的思绪非常散乱,并没有专注在重压我心头的巨大不幸上,而是在它的附近徘徊。我想到我们家门窗紧闭、一片静悄悄。我想到那个小婴儿,听克拉克尔太太说,他已经病了一些时候,非常瘦弱,他们认为,他也活不了啦。我想到我家附近教堂墓地中我父亲的坟墓,想到我母亲也要躺到我很熟悉的那棵树的下面。在留下我独自一人时,我站到一张椅子上,照了镜子,看看我的眼睛有多红,我的脸有多悲痛。过了几个小时后,我心里想,我的眼泪现在是不是真的流不出来了,要是果真那样,那我快到家时——因为我要回去参加葬礼——我得想到什么丧亲之痛,才能使我感到最伤心呢。我还清楚地意识到,在其他学生的心目中,我有了一种尊严的气派,由于我的不幸,我成了一个显要人物了。

要是说有哪个孩子曾真正感受过丧亲之痛,那就是我了。但是我却记得,那天下午,别的同学都在教室里上课,只有我独自一人在运动场上散步,我为自己变得这般显要感到很得意。他们去上课时,我看到他们一个个都从窗子里朝我看,我感到与众不同,便摆出更加悲伤的样子,走得也更慢了。下课以后,他们都出来跟我交谈,我觉得自己挺好,对谁也没有摆架子,对待他们完全跟从前一样。

我要在第二天晚上动身回家,不过坐的不是邮车,而是笨重的叫作“农夫号”的夜行马车,这种车主要是给乡下人作短途旅行搭乘的。那天晚上,我们没有讲故事,特雷德尔硬要把他的枕头借给我用。我不知道他认为这样做对我有什么好处,因为我自己原本就有一个枕头。不过这可怜的人能出借的只有这件东西,除此之外,就是那张画满骷髅的信纸了。我们分别的时候,他把那张信纸给了我,作为对我悲哀的一种慰藉,帮助我的心灵得到安宁。

第二天下午,我离开了萨伦学校。当时我根本没有想到,我这一离开,就永远不回来了。车走得很慢,整整走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上九、十点钟,我们才到达亚茅斯。我朝窗外张望,想寻找巴基斯,可是他不在。我只看到一个胖胖的矮老头,他外表欢快,走起路来直喘气,身上穿一套黑衣服,短裤的膝盖处镶有小束褪色的缎带,脚上穿的是黑袜子,头戴一顶宽边礼帽。他喘着气走到车窗跟前,问道:

“是科波菲尔少爷吧?”

“是的,先生。”

“请你跟我来,少爷,”他说着打开了车门,“由我送你回家,好吗?”

我把手放到他的手里,一面心里嘀咕,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我们来到一条狭窄街道上的一家店铺跟前,店门上写着“欧默:零售布匹、服装、零星服饰用品,兼营服装加工、丧葬用品等”。这间铺子很小,屋子里很闷,店堂里满是做好的和没有做好的衣服,还有一个橱窗,里面摆满男式礼帽和女帽。我们走进店堂后面的一间小客厅。我看到有三个年轻女人正在干活,她们面前的桌子上摊着一些黑色布料,地上满是剪下来的布屑。屋子里有一只烧得很旺的火炉,还有一股暖烘烘的黑纱发出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气息。当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气息,不过现在我知道了。

那三个年轻女人,看上去非常勤快,干活显得很轻松。她们只是抬起头来朝我看了一眼,接着便又低头干活了。一针,一针,一针,飞快地缝着。同时,从窗外院子那边的一个工场里,传来一种有规律的锤子钉东西的声音;砰——嗒嗒,砰——嗒嗒,砰——嗒嗒,没有任何变化。“呃,”带我来的老头对三个年轻女人中的一个说,“明妮,你们的活儿做得怎么样啦?”

“试样时我们一准做好,”她没有抬起头,高兴地回答说,“你放心吧,爸爸。”

欧默先生摘下宽边帽,坐下来直喘气。他太胖了,不得不喘上一会儿气,才能开口说:

“很好。”

“爸爸!”明妮开玩笑似的说,“你真成了一头海豚了!”

“啊,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亲爱的,”他回答说,一面琢磨着发胖的原因,“我是太胖了。”

“你过得太自在了,你知道,”明妮说,“你什么事都不当一回事。”

“不这样有什么好处呀,我亲爱的。”欧默先生说。

“是啊,这倒也是,”女儿回答说,“谢天谢地,我们这儿全都开开心心的!是不是,爸?”

“但愿是这样,我亲爱的,”欧默先生说,“我这会儿已经喘过气来了,我想我得给这位青年学生量尺寸了。请到店堂里去好吗,科波菲尔少爷?”

听了欧默先生的话,我走在他前面,进了店堂。他先给我看了一卷布料,还告诉我说,这是特等料子,除了为父母穿孝使用外,做别的丧服就太高级了。说完,他就量我的各种尺寸,一边量,一边记在一个本子上。记尺寸时,他还要我看看他店里的存货,有些款式,他说是“刚流行的”,有些款式,他说是“刚过时的”。

“因了这种缘故,我们经常损失不少钱哩!”欧默先生说,“不过款式也跟人一样,没有人知道它们什么时候流行,为什么会流行,怎么流行;也没有人知道它们什么时候过时,为什么会过时,怎么过时。依我来看,一切都像人生,要是你用这样的观点来看的话。”

当时我太悲伤了,顾不上跟他讨论这个问题;不过即使在别的情况下,我大概也没有能力讨论这样的问题。欧默先生有些困难地喘着气,又把我带回到小客厅。

接着,他朝门后面一道很陡的小台阶下面喊道:“把那份茶和面包、奶油端来!”我坐在那儿,朝四周打量着,心里想着心事,耳朵听着屋子里的缝衣声和院子那边传来的锤打声。过了一会儿,茶和面包、奶油用一只盘子盛着端来了,原来这是专门为我准备的。

“我早就跟你认识了,”欧默先生朝我看了一会儿后说,在这段时间里,我没有怎么去注意那份早餐,因为那些黑色的东西败坏了我的胃口,“我认识你已经很久了,我年轻的朋友。”

“是吗,先生?”

“你一生下来,我就认识你了,”欧默先生说,“也可以说在那以前。在认识你以前,我就认识你父亲了。他身长五英尺九英寸,他埋的那块地长二十英尺,宽五英尺。”

“砰——嗒嗒,砰——嗒嗒,砰——嗒嗒”,声音从院子那边传来。

“他埋的那块地长二十英尺,宽五英尺,虽说他只用了其中的一小部分。”欧默先生兴致勃勃地说,“这要么是你父亲的遗嘱,要么是你父亲的安排,我记不清了。”

“你知道我的小弟弟怎么样了,先生?”我问道。

欧默先生摇了摇头。

“砰——嗒嗒,砰——嗒嗒,砰——嗒嗒。”

“他在他母亲的怀里了,”他说。

“啊,可怜的小宝宝!他也死了吗?”

“你无能为力的事,就别操心啦!”欧默先生说,“是的,那娃娃也死了。”

听到这一消息,我的伤痕重新裂开了。我撂下那份几乎一点未尝的早餐,走到那小房间的一角,把头伏在那儿的一张桌子上。明妮急忙收拾掉桌上的东西,生怕我的眼泪会把上面的丧衣服给弄脏了。明妮是个模样俊秀、性情温和的姑娘,她用温柔的手轻轻地把我的头发从眼睛上捋开。但是,她因为快要完成自己的活儿,而且能及时完成,所以非常高兴,心情跟我完全不同!

过不多久,锤子的敲打声停止了,一个英俊的小伙子穿过院子,走进了房间。他手里拿着一把锤子,嘴上衔着好些小钉子。他得先把钉子掏出来,然后才能说话。

“啊,乔兰!”欧默先生说,“你的活儿干得怎样啦?”

“好了,”乔兰说,“干完了,先生。”

明妮的脸上微微泛起了红晕。另两个姑娘相对微微一笑。

“什么!这么说,昨天晚上我上俱乐部时,你点上蜡烛开夜工了?”欧默先生说着闭上一只眼睛。

“是的,”乔兰说,“因为你说过,这活干完了,我们就可以去玩一趟,我们一块儿去,明妮和我——还有你。”

“啊,我还以为你们要把我给完全甩了呢!”欧默先生说着大笑,直到笑得咳嗽起来。

“——承你这么好心,说了那样的话,”小伙子接着说,“所以我就拼命去干了,你知道。你是不是去看看,给我提提意见?”

“我去看看,”欧默先生说着站起身来。“我亲爱的,”他又停下来转向我说,“你要不要跟我去看看你的——”

“不,爸爸!”明妮阻拦说。

“我本来想,这样做应该是合适的,我亲爱的,”欧默先生说,“不过,也许你是对的。”

我现在说不上来,当时我怎么知道他们去看的是我那亲爱的、亲爱的母亲的棺材。我从未听说过做棺材的事,也从未见到过我所知道的棺材,可是听到那连续不断的锤打声,我就想到那是什么声音了;而当那个年轻人进来时,我确信,我知道他在做什么了。

现在,活儿都干完了,那两个我没听到叫什么名字的姑娘,刷干净自己衣服上的线头、布屑,便到店堂里把店堂收拾整齐,等待着顾客的到来。明妮留在后面折叠好她们做好的东西,然后把它们装在两只篮子里。她跪着做这些事情时,嘴里哼着一支轻快、动听的小曲儿。乔兰毫无疑问是她的情人,在她正忙着时,他进来偷偷地吻了她一下(他对我一点也不在意),对她说,她父亲套马车去了,他得赶快去做好准备。说完就又出去了。随后她便把顶针和剪刀放进自己的口袋,把一枚穿着黑线的缝针利索地别在裙服的前襟上,照着门后面的一面小镜子,整整齐齐地穿上外面的衣服。从镜子里,我看到了她满面春风的样子。

所有这一切,都是我坐在屋角的桌子旁看到的,当时我用一只手支着头,正想着各种各样的心事。马车很快就来到店门前,先往车子上放上那两只篮子,然后又把我扶到车上,跟着他们三人也上了车。我记得这辆车一半像载人的轻便马车,一半像运钢琴的运货马车,漆成灰暗的颜色,由一匹长尾巴的黑马拉着。我们都坐在车上,地方还很宽绰。

跟他们一块儿坐在车上,想到他们干的是什么活儿,看到他们那副兴高采烈的样子,我认为我这一生从未有过这般奇异的感觉(也许我现在变得聪明一些了)。我当时并没有生他们的气,我更多的是怕他们,仿佛我已落到了一群在天性方面跟我毫无共同之处的人中间。他们都非常高兴。那老头儿坐在前面赶车,两个年轻人则坐在他身后。每逢他跟他们说话的时候,他们朝前俯着身子,一个俯在他那胖脸的这一边,一个俯在他那胖脸的那一边,对他非常恭敬。他们也想跟我谈话,可是我避开了他们,愁眉苦脸地坐在一个角落里,对他们的打情骂俏、又说又笑(虽然不到喧闹的程度)感到吃惊,我心里几乎觉得奇怪,他们这样铁石心肠,为什么竟没有受到惩罚。

就这样,当他们停下来喂马、吃喝和逗乐时,凡是他们动过的东西,我就决不去动,一直坚持禁食斋戒。因此,当马车刚刚驶到家门口时,我便尽快地从后面溜下车来,免得在那些充满严肃气氛的窗子(它们原来晶莹明亮,现在却像闭眼瞎子似的看着我)跟前,跟他们混在一起。哦,看到我母亲房间的窗子,还有隔壁我那间卧室(在当年美好的时日里)的窗子,哪里还有必要在回家时想些伤心的事来促使自己流泪啊!

我还没走进屋门,便扑倒在佩格蒂的怀里了。她把我领进家门。她刚一见到我时,伤心得哭起来了,不过很快就控制住了。她低声说话,轻轻走路,好像生怕会打扰死者似的。我发觉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上过床了。她晚上依旧坐在那儿守着。她说,只要她这个可怜的、亲爱的宝贝还没下葬,她就决不离开她。

谋得斯通先生坐在小客厅里,我进去时,他没有理睬我。他一直坐在壁炉跟前默不作声地掉眼泪,在扶手椅上想着心事。谋得斯通小姐正在写字台旁忙着,台子上摊着信件和单据。她朝我伸过来冷冰冰的手指甲,用刺耳的嗓音低声问我,我的丧服是否已量过尺寸。

我说,“量过了。”

“还有你的衬衣什么的,”谋得斯通小姐说,“都带回来没有?”

“带回来啦,小姐。我把我的衣服全带回来啦。”

这就是她的坚定所能给我的全部安慰。我毫不怀疑,她有这样一个机会,来表现她所谓的她的自制,她的坚定,她的意志力,她的常识,以及她那令人讨厌的品性中全部恶毒的东西,心里是十分高兴的。她对于自己的办事才能,特别得意。她现在把一切都化之为笔墨,以此来显露自己的才能,对别的任何事都无动于衷。在那天余下的时间,以及后来的几天里,她从早到晚都坐在那张写字台旁,用一支硬笔泰然自若地写着,用同样沉着冷静的态度跟每个人低声说话,脸上的肌肉从未松开,说话的口气从未温和,身上的衣服也从未蓬乱过。

她的弟弟有时拿着一本书,但是据我看来,他根本没有在看。他打开书本,朝书上看着,像似在看书,可是整整一个小时,从来不曾翻过一页,然后又放下书,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我一直合着双手坐在那儿看着他,一小时一小时地数着他的步子。他很少跟他姐姐说话,跟我则一句也没说。在整座死寂的房子里,除了时钟之外,他好像是唯一不安静的东西了。

在葬礼前的这几天里,我很少看到佩格蒂,只是在我上下楼时,我老在我母亲和她的婴孩停放的那个房间近旁看到她。除此之外,每天晚上当我要睡时,她就来到我的房间,坐在我的床头陪着我。在葬礼前一两天——我想是在这之前一两天,不过在那段沉痛的时日里,我脑子里一片混乱,根本没有注意到时间的进程——她把我带进那间房间。现在我只记得,在床上一块白罩布的下面,我觉得好像就是这屋子里庄严肃静的化身,床周围是一片很美的洁白和清新。当佩格蒂正想把罩布轻轻掀开时,我叫了起来,“哦,不要!哦,不要!”并抓住了她的手。

即便葬礼是昨天举行的,我也不可能清楚地记得了。当我跨进那间最好的客厅的门时,就感受到客厅里的那种气氛,壁炉里闪着熊熊的炉火,瓶子里的酒在闪闪发光,各色各样的杯子和盘子,糕点的微香,谋得斯通小姐衣服的气息,还有我们全都穿着的黑衣服。齐利普医生也在房间里,他走过来跟我说话。

“大卫少爷,你好吗?”他和蔼地说。

我不能对他说我很好。我把手伸给他,他握住了我的手。

“哎呀!”齐利普先生亲切地微笑着说,眼睛中像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我们周围的小朋友都长大了。他们大得我们都不认识了。是不是,小姐?”

这是对谋得斯通小姐说的,但她并没有搭理。

“这儿比从前更好了,是吧,小姐?”齐利普先生说。

谋得斯通小姐只是皱一皱眉头和稍微点了点头,作为回答。齐利普先生碰了这两个钉子后,便握着我的手走到一个角落里,不再做声了。

我所以记得这一点,是因为我记住了发生的一切,并不是因为我关心我自己,或者我回家以来一直关心自己。现在,铃声响了。欧默先生和另一个人走了进来,要我们作好准备。正像佩格蒂时常告诉我的那样,多年以前给我父亲送葬的那些人,也是在这同一间屋子里作好准备的。

参加送葬的有谋得斯通先生,我们的邻居格雷珀先生,齐利普先生,还有我。我们走到门口时,抬棺材的已经抬着棺材在花园里了。他们走在我们的前面,沿着小径,经过那些榆树,出了栅栏门,来到教堂墓地;这儿,每逢夏天的早晨,我经常听到鸟儿在歌唱。

我们站在墓穴的四周。这一天,我觉得跟任何别的一天都不一样。那天的天色,跟往日也不相同——显得格外惨淡。这时,四周一片肃然的寂静,这寂静是我们和即将入土安息的人从家里带来的。当我们都光着头站立在那儿时,我听到了牧师的声音,在露天之下,它好像从远处传来,但是清晰明白,他说,“主耶稣说,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接着我便听到了呜咽的声音。在离我站的地方一段距离的旁观者中,我看到呜咽的原来是那位善良而忠诚的女仆。在世间所有的人中,她是我最爱的人。我这颗孩提的心完全相信,总有一天上帝会对她说“做得好!”的。

在那一小群人中,有不少我熟悉的脸。其中有的是我在教室里四处张望时见过的;有的是在我母亲充满青春活力初来这个村子时就认识她的。可是我并不关心这些脸——除了我的悲痛,我什么也不关心——不过我看见了他们,也完全认识他们;就连远在人群背后,正在张望的明妮,我也看到了。她的目光还时不时落在站在她近旁的情人身上。

葬礼结束了。开始往墓穴里填土,我们转身回家了。在我们的面前,耸立着我们的房子,仍旧那么漂亮,毫无改变,它使我在心中联想起过去发生的事情;跟眼下唤起的悲痛相比,我过去的那些悲痛都算不得什么了。他们带着我朝前走着,齐利普先生跟我说着话;到家时,他还给我喝了一点水;当我向他告辞,要上楼回自己的卧室时,他带着女人似的温柔跟我分了手。

所有这一切,正如我所说的,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至于后来发生的事,全都离我而去,漂向大洋彼岸了,一切忘却的事将要到那儿才能再现;可是这一天的事,却像一块高大的礁石,屹然耸立在大洋之中。

我知道佩格蒂一定会到我房间里来的。当时那种安息日般的宁静(那一天很像星期天!我把它给忘了),这对我们俩都很适宜。她跟我并排坐在我的小床上,握着我的手,有时还把我的手贴到她的嘴唇上,有时她又用自己的手轻轻抚摩着我的手,就像在哄我的那个小弟弟一样。就这样,她用自己的方式,给我讲了发生的一切。

“有很长一段时间,”佩格蒂说,“她一直觉得不很好。她心里总是恍惚不定,闷闷不乐。孩子生下后,我起初以为她会好起来,谁知反而更虚弱了,一天天地差下去。没生小孩前,她老爱一个人坐着,接着还会哭起来;生了小孩以后,她就老爱给小孩唱歌——她唱得那么轻,我听了以后,心里曾经想,这声音就像飘向空中,就那么飘走了。

“近一段时间来,我觉得,她变得更加胆小,更加惊恐不安了。对她说一句重一点的话,就像打了她一拳似的。不过她对我还是老样子,对她的又笨又傻的佩格蒂,她是决不会变样的,我的宝贝女孩是不会变的。”

说到这儿,佩格蒂停住了。她轻轻地拍着我的手,拍了一会儿。

“我最后一次看见她像原先的样子,是你放假回来那天晚上,我亲爱的。你离家回校那一天,她对我说,‘我再也见不到我那可爱的宝贝了。我觉得是这样。我知道,事情真的会这样。’

“在那以后,她还竭力支持了一段时间。有好几次,他们说她不动脑子、漫不经心时,她还装出承认是这样的样子。其实,当时她根本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了。她从来不曾把对我说的话告诉过她的丈夫——她怕对别的任何人说——直到有一天晚上,那是在出事前一个多点星期,她对她的丈夫说,‘我亲爱的,我想我就要死了。’

“‘我现在去了一桩心事了,佩格蒂,’那天晚上我侍候她睡的时候,她对我说,‘他愈来愈相信我说的话了,这可怜的人,他在这几天里,会一天比一天更相信的,然后一切都会过去。我太累了。如果这像是睡眠,那在我睡的时候,你就坐在我旁边,别离开我。愿上帝保佑我的两个孩子吧!愿上帝多多保佑我那没有父亲的孩子!’

“打那以后我一直没有离开她,”佩格蒂说,“她也时常跟楼下那两个人说话——因为她爱他们;对她周围的人,她是没有一个不爱的——不过当他们从她床前离开时,她总是转向我,仿佛只有佩格蒂在的地方才有安宁似的,要不她怎么也没法入睡。

“在那最后的一夜,那天晚上,她吻了我,对我说,‘要是我的小婴儿也活不了的话,佩格蒂,请你告诉他们,要他们把他放在我的怀里,把我们埋在一起。’(他们这样办了,因为那可怜的小宝贝只比她多活了一天。)‘让我那最亲爱的小宝贝跟我一起去我们安息的地方吧!’她说,‘你还要告诉他,说她母亲躺在这儿时,为他祝福过,不是一次,而是上千次。’”

说到这儿佩格蒂又默不作声了,她又用手轻轻地拍着我的手。

“一直到深夜的时候,”佩格蒂说,“她向我要水喝。喝了以后,她对我微微一笑,哎呀!——漂亮极了!

“后来天亮了,太阳正在升起。这时她对我说,科波菲尔先生待她总是那么和蔼可亲,温存体贴,对他总是那么宽容;每当她对自己信心不足时,他就对她说,一颗仁爱的心,比智慧更宝贵,更有力量,由于她有这样一颗心,他感到很幸福。‘佩格蒂,我亲爱的,’接着她说,‘让我跟你挨得更近一些,’因为当时她已经非常虚弱了,‘把你那好心的胳臂放到我的脖子下面吧,’她说,‘把我转向你一边,因为你的脸离我太远了,我要跟它靠近一点。’我照她的吩咐做了。哦,大卫呀!那一时刻已经到了,我第一次跟你分别时说的话,应验了——她高兴地把她可怜的头放在她的又傻又笨、脾气又坏的老佩格蒂的胳臂上——就这样,她像个睡着的孩子似的,死去了!”

佩格蒂的叙述就这样完结了。打从我知道我母亲死时的情况那一刻起,她一生的最后那段生活,便从我的心中消失了。从那时起,我能记得的,只是那个给我留下最初印象的年轻母亲,那个老爱把自己发光的卷发在手指上一圈圈缠绕,以及常在黄昏时分跟我在客厅中跳舞的母亲。佩格蒂这会儿对我说的这番话,不仅没能把我带回到她一生的后期,而且使她的早期的印象在我心中扎了根。这说来或许有点奇怪,但事实确实如此。她这一死,就又飞回到她那宁静安详、无忧无虑的青春时代,其余的一切全都消逝了。

躺在坟墓中的母亲,是我婴儿时期的母亲;在她怀里的那个小婴孩,就是我自己,像我当年曾在她怀里睡过那样,永远长睡在她的胸前。

同类推荐
  • 舞鞋情

    舞鞋情

    本书是作者近几年创作并在国内各大故事刊物发表的故事精选集。故事题材广泛,有现实中小人物的喜怒哀乐,也有传说中侠道人物的人性。有的作品会让你会心一笑,也有作品会让你掩卷沉思……
  • 北方城郭

    北方城郭

    《北方城郭》是柳建伟潜心十余年创作的长篇处女作,是中国多年以来深得批判现实主义真传的长篇之一,1997年一出版,受到评论界高度关注,与《尘埃落定》一起被誉为“年度长篇小说的双璧和压卷之作”。作家以恢宏的气度、过人的胆魄、批判性的姿态和攻坚的责任感,直面当下纷繁复杂的中国现实。小说以追查一笔赈灾款和一个命案的真相为线索,塑造了一个包括官员、暴发户、记者、艺术家、演员、教师、农民、手工业者、娼妓、小偷、赌徒、囚犯等三级九流的庞大人物形象群,深刻地剖析了中国40余年来,从政治、经济到文化,从都市、城镇到乡村等诸多方面和层面在社会转型期的复杂的生活和精神世界。
  • 锦瑟年华

    锦瑟年华

    足够阳光俊朗的特长生袁夙,在临近毕业时突然成了两个美丽女孩眼中的香饽饽,锦瑟年华里不可错过的爱情盛宴就此展开。周旋在善良单纯的美丽女孩索林和对他奉若神明的富家女桐桐之间,袁夙内心矛盾重重。
  • 戊戌喋血记(下)

    戊戌喋血记(下)

    1898年,满清皇朝已风雨飘摇,在内忧外患的逼迫下,年轻的光绪皇帝大胆颁布“定国是诏”,锐意变法维新,谭嗣同作为国家栋梁应诏进京了……这是迄今为止,篇幅最宏富,史料最翔实、叙写最详尽的描写戊戌变法的长篇历史小说,它再现了1898短短一年中,发生在腐朽皇朝的所有大事件:中日海战、公车上书、强学会、百日维新、义和团、八国联军入侵、权贵亡命、自立军起义,塑造了大批血肉丰满、栩栩如生的历史人物形象,为中文学的艺术画廊增添了无穷的光彩!谭嗣同等人喋血在菜市口,维新变法最终失败了,但谭嗣同那振聋发聩的“今我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的吼声,一直激荡着百年中的所有志士仁人。
  • 唐朝诡事录

    唐朝诡事录

    千年前的唐朝,万邦来朝,是当之无愧的世界中心。优越的物质生活,多样的文化融合,催生了唐朝人极致的想象力。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白居易等一代传奇诗人,用他们的诗句,描绘出一幅幅华丽的大唐美卷;而穿行于市井之间的贩夫走卒,则用他们更加不羁的想象力,在唐朝的夜幕中勾勒出神魔鬼怪的憧憧魅影;甚至当朝的宰相,也会在入夜之后,关起房门,点上一盏烛灯,开始写鬼怪故事。所以,当唐朝的夜幕降临,如果某一间屋内还闪烁着烛光,而且薄薄的窗户纸背后,时而私语窃窃,时而惊呼阵阵,那一定是有人正在分享今天刚听来的一段秘史、怪谈或是惊悚传闻。
热门推荐
  • 明雪

    明雪

    皇太极窃天河之水下凡筑满清,点燃了女真气运;袁崇焕引南冥离火入世护朱明,延长了汉家国祚;毛文龙脚踩蛟龙俯瞰乘势而起,东江建镇;九千岁立身紫禁之巅啸月当空,宇内第一;江湖之中,有一剑破千骑的白露剑仙,有一刀断海潮的北地刀王,有会飞的剑客,有会转世的和尚……庙堂之上,有一字退敌的大儒学士,有一计篡国的纵横大家,有会沟通鬼神的钦天监,有会画出前世的老童生……这一年,大明江山下起了雪,有一卢姓少年,缓缓走来,他能否在这雪中,留下属于自己的足迹。
  • 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青少版名著)

    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青少版名著)

    《童年》主要描写了高尔基幼年时期的生活。父亲的病逝让年幼的高尔基跟随母亲和外祖母投奔到尼日尼市的外祖父家。《在人间》记叙的是母亲死后,少年高尔基离开外祖父的家到外面去谋生的经历。《我的大学》讲述的是高尔基怀着上大学的梦想来到喀山的生活经历。
  • 逆流而战之背水一战

    逆流而战之背水一战

    一群“自以为是”热血青年,两个以守护世界为己任的铁血组织。一场场以正义为由的战争,一幕幕血洒战场的画面。究竟孰正孰恶,孰是孰非。是打着正义的幌子,还是正义的真正守护者。为了骨感的理想主义,为了自己美好的正义蓝图。我们将自己逆战到底,用自己的“逆态度”书写战斗史上的传奇。敌人再强大也无所畏惧,我们将逆流而战,用自己的一腔热血绘出正义框架。从此热血洒沙场,枪声震大地,炮弹轰神州。我们誓将“逆态度”死磕到底!
  • 完美国度

    完美国度

    纳米,改变世界的一项壮举。但同样给人类带来毁灭。为了活下去,我不得不放弃院士的头衔,去做一个以创造完美国度为目标的终极理想!杀戮,杀戮,再杀戮!杀尽一切负我一人,杀尽一切人间垃圾!我生是魔头,死是修罗!我要让世间的人们知道,把一颗原本存有善良向往美好的心灵毁灭后,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 制霸老公,请放手

    制霸老公,请放手

    她为了保住父亲生前的心血,被迫和他分手。从此他们形同陌路却又日日相见。他和别人相亲高调喊话,让众人关注。“相亲就相亲,我不在乎,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她无动于衷。正式订婚时她却意外出现,包中藏刀。“你敢和别人结婚,我就敢死在当场。”“张兮兮,是不是我把手里的股份给你,你就会和我睡。”他邪魅的问道。“你就不能把股份分几次给我,多睡几次!”捂脸~~
  • 八荒争霸

    八荒争霸

    盛世王朝遭到突然挫败,王朝少年决定闯荡天下,在强者云集的大陆中名震天下,为王朝正名,以皇族的尊严。
  • 网游之天倾

    网游之天倾

    神夜从小就与众不同,并不是他聪明伶俐,并不是受人瞩目的天才,也并不是一个一无是处的人渣,而是,与人这个生命体比较,与众不同…14年前梦境中的预言,在14年后的今天出现了,可这并不是一场游戏,而是一场战争,绝对不能输的战争…
  • 我們的青春:我的青春

    我們的青春:我的青春

    我的青春,我一直想要留下的人、保护的东西……我现在唯一的努力便是在岁月的海啸面前奔跑……于是,我不想停下来。
  • 淡夏之梦

    淡夏之梦

    我打开了水龙头,这里既然通电,那应该也通水吧。那水会不会是红红的血呢。
  • 漫威的行天之道

    漫威的行天之道

    奶奶曾经说过,我是行天之道,总司一切的男人。奶奶曾经说过,只要我渴望,命运就会帮我。奶奶曾经说过,世界是以自己为中心旋转的,这么想的话,就会开心了。奶奶曾经说过,正义就是我自己,而我就是正义!在这个世界上一定要记住的名字只有一个——行天之道,总司一切的男人——天道总司。——————————一直看到许多漫威和DC的小说,不过对于一个假面骑士党而言。我将会加入许多的他国英雄角色,若有喜欢的角色和故事都可以在书评区唱所欲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