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污泥没过了头顶，只剩下两根草茎还有小半截裸露在外，送来弥足珍贵的新鲜空气。
过了大约六个时辰，灵明才和含烟从泥沼下钻了出来。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瞧瞧你，忽然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却是看见对方的模样十足像只泥猴子，全身污泥，又黑又臭。
含烟每笑一声，都会扯动伤口，偏偏又忍耐不住，只好一边大笑一边呻吟，指著灵明道：“大师兄，这下可好，就算那班龟孙子迎面撞上你，怕也认不出来了。”
灵明也跟著呵呵地笑著，一边用脏兮兮的泥手抹去脸上的污迹，一边道：“你伤得重，还是忍著点别笑了。”
含烟翻著大白眼，道：“这点小伤算什么！再说，要是没有我指点，就你那样傻呼呼埋头跑，早被人家逮住了。大师兄，亏了有我在你身边。如果哪天我不在了，再这样的地方，我看你怎么活？”
灵明听了臭骂也不生气，笑呵呵道：“不会的，我还要给你给我指路呢。”
含烟极是得意地笑著，眯著眼道：“就你那傻样，我还能靠你？不把我气死，我就要天天拜佛了。”
灵明低下头，却突然惊愕地发现含烟的身体像烟一般飘散开来，轻飘飘地往天上飞升，迅速地远去。
他大惊之下拼命纵身，想追上含烟，可身子竟沉甸甸地怎么也飞不起来，眼睁睁瞧著那道熟悉的身影化为云淡如烟，越去越远，在黑夜里徐徐扩散、消失。那张熟悉的脸上挂著笑容，终于也变得渐渐模糊……
“师妹，含烟师妹！”灵明用尽全身力气声嘶力竭地抬头大喊道。然而夜空里寂寥空旷，已看不见含烟的身影。
无边的黑暗笼罩在灵明的周身，冰冷的风吹过，激得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才察觉混沌天地里，只剩下自己一人孤单寂寥……
“大师兄，醒一醒，醒一醒！你怎么做噩梦了？”
灵明怔了怔，迷糊糊地听出好像是吸魔虫和醉天涯等人在叫自己。他睁开如铅般沉重的眼皮，察觉到枕头边已泪湿了一大片，这才晓得方才果然是个噩梦。
吸魔虫探过小脑袋来目不转睛地盯著他的脸，关切道：“喂，你已躺了整整两天，还老是乱说胡话，怎么叫也不醒。”
灵明长长吐了口气，昏沉沉地想起自己昏迷前的情景，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遍布全身，双手情不自禁抓紧了身下的床单，指节“喀喇喇”地作响，脑中只剩一片空白。
他用牙齿狠狠咬了咬下唇，疼得浑身一颤，口中一缕殷红的血流淌到枕上，他却恍若不觉，哀道：“我本以为自己就这样陪她一起去了，也不用这样伤心难过，伤心难受。
“可谁能料想，她竟先一步走了，我再也不用担心她会一个人为我悲伤难过……”
回想起含烟临终前的模样，胸口被一团东西死死堵紧，连呼吸也都变得困难，热泪重又无声无息地夺眶而出。
泪眼模糊中，灵明记起不知曾听谁说超过这样一句古话：“直到失去方才知道悔恨”，当时犹如春风过耳，全体会不到其中深蕴的悲恸意味，此时此刻重新读来，千般悲痛，万番悔恨，竟已尽数凝聚在这短短的九个字里。
忽然冰室的门轻轻被人推开，沈冰琦手捧一个包裹进来，走到床前道：“你醒了？这是含烟身上的遗物，你清点一下，看看有没有少了什么？”
灵明坐起身，默默接过包裹，放在腿上打开，里面乱七八糟收著不下余件物品，多是含烟生前留下的小玩艺儿，其中还包括一对是自己不经意送她的。
灵明怔了怔，说道：“含烟师妹已过世了，你怎么可以连她的遗体也不放过？”他这一开口，才发觉到自己的嗓子居然已经在睡梦里喊哑了，说话时，喉咙里犹如有无数枚小针狠狠扎刺，疼得一根根青筋蹦起。
沈冰琦却装作没听清华振凡在说什么，问道：“你务必仔细查看，说不定就能从里头找到什么你想要留下纪念的。”
灵明木然注视包裹良久，然后一声不吭地将它重新系好，起身下床。
沈冰琦黛眉一蹙，晓得灵明是不满自己搜查了含烟的遗体，看著他住冰室外走去，问道：“你要去看含烟？你知道她的遗体摆放在哪儿么？”
灵明沉默片刻后说道：“包裹里不会有我想要的东西，我要把它放回含烟身边。”
沈冰琦望著华振凡推门而出的背影，先是愣了一愣，随即目光中的怒意渐渐消退，扬声道：“含烟在极海圣殿，我带你去见她。”身法一展，已追到灵明身后。
吸魔虫趴在灵明肩头说道：“大师兄，华振凡那小子来看过你三次，他坐了一会儿便走了，现在多半是在转轮冰池里疗伤。而且含烟的身体也保留在冰池里面，只要有一线生机，还是可以复活的。”
连忙听吸魔虫这么一说，情知含烟的有死而复生的机会，抑郁的心情稍稍宽。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极海圣殿，只见这里已被政设为灵堂，丝毫看不出前两日血战的痕迹。在大厅四周，九百九十九盏长明灯亮如白昼，一口新打造的冰棺端端正正摆放在正中，后头的几案上供奉著醉含烟的灵位和香烛。
其他等人跪坐两厢，正在为含烟守灵，却是一个个没精打采地合目假寐，直听到脚步微响，沈冰琦和灵明走进厅来，才忙不迭挺直起腰，装出一脸悲痛肃穆的神情。
有几个还假惺惺地揉了揉眼睛，暗暗地一使劲将眼眶按得通红，看上去就像刚刚痛哭过一场。
灵明走过去，换了一身白衣跪在冰棺前，不停地将一张张冥纸丢入身前的火盆里，有两张飘到了盆外的冰面上，瞬间熄灭了，他却未曾发觉。
说起来这些冥纸香烛，都是华振凡在来北海前从市集上购得。当时是想用来祭拜极海仙圣，不曾料到而今这些冥纸竟是烧给了含烟的。
华振凡走到灵明身边跪下，朝著含烟的冰棺砰砰砰叩了九个头，抬起身时业已泪流满面，双腿前原本平滑如镜的冰面上，被他的额头生生砸出了一个深陷入内的凹坑，晶莹的冰屑碎末上闪著缕缕血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