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太太把搅拌咖啡的金柄长勺无声的放在咖啡碟上，再用两根手指拈住咖啡杯耳，慢慢的端起杯子送至嘴边，轻轻的啜饮一口。她的手指白得有些透明，纤长的指甲修得干净整洁，未染丹蔻。手腕上套着一只翠玉镯子发着莹莹绿光，愈发显得肤色洁白，皓腕如雪。她把杯子缓缓放下，眉头微不可见的蹙了蹙：“这咖啡有些冷了。”
“那我给您换一杯。”我下意识的想起身，但说完就后悔了。我这是职业本能吗？人家原意也没把心思放在咖啡上。
荣太太了然的笑了笑，伸手止住我：“没有关系。其实我并不喜欢喝咖啡。”她把咖啡杯推得远了些，目光转到我身上：“吴小姐在这里做了多久了？”
“……四、五个月了。”我答道。
她点点头道：“看得出你喜欢这份工作。而且，从你老板和同事对待你的态度上，也能看得出来你们相处得很好。”她眼睛往我身后一瞟，道：“她们探头探脑的观察应该大部分原因还是出自于对你的关心。当然，也有对我的好奇。”
我看着她，实在不知道她想表达什么，是进入正题之前的寒暄吗？还是她们这个阶层的人说话都喜欢拐弯抹角？“我在这里工作得很愉快。”我飞快的回答道。见她低着头开始默然不语，我实在是沉不住气了，大声道：“荣太太，有什么事我希望您能够直截了当的说。您看，我现在正在上班，本也没有那么多时间能陪着您。”
荣太太抬起头诧异的看了我一眼，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还颇为欣赏的点了点头，道：“看来姑娘还是个爽快的性子，很好。那我就直言不讳了。”她顿了一下，说道：“我今天来，是想把你跟我们家的关系捋捋清楚。当然，我指的是人杰。你现在跟他已经很熟悉了，不是吗？”见我没有否认，她继续道：“我听人杰说，你是个聪明孩子，所以曾经一度，我也希望你能够知难而退。”她意味深长的缓缓道：“但是显然，你并没有领会到我的意图。”
我咬咬嘴唇，没有说话。
荣太太接着道：“前次海员罢工，你父亲为了帮助人杰，无端送了性命。在这一件事上，我作为人杰的姐姐，心里始终觉得对你有所亏欠。”
她的话说得如此轻描淡写，我心中的怒气“噌”的一下就涌了上来。我刚想说话，荣太太却抢先道：“所以，我们家，把能做的、能补偿的，都尽力去做了。我们帮助办理了你父亲的后事，还想出资资助你继续上学，但是被你拒绝了。因为据人杰讲，你想自力更生。于是……我先生帮你找了现在这份工作。”
我睁大了眼睛，机械的重复道：“你先生帮我找了……”
“当然。”荣太太带着一丝讥讽的笑：“我想，你把这些人情都算在了人杰头上吧。吴小姐，你还是太年轻。一份适合你的工作，既要考虑到上班距离远近，也要考虑到你的年龄和经验以及工作环境。你认为凭人杰一个还没毕业的学生，有什么人脉能帮你找到这样一份工作？”
我顿时哑口无言。
荣太太又道：“还有一件事，恐怕你也不知道。当初打伤你父亲、致使他死于非命的那个军警，已经被我们千方百计的找出来了。他被送进了监狱服刑，虽然是因为其它的罪名，并且刑期只有五年，但也算是替你父亲报了仇了。你要知道，当初军警是被政府派出去执行镇压的，码头上被打死打伤的并不止你父亲一个，所以要想他真的因为此事获刑，确实是难以做到。因此，我先生颇费了些周折。好在是恶有恶报，终于没有白花了功夫。对你父亲的在天之灵，也算是一个安慰。至于这件事情的真假，吴小姐，你完全可以不相信我的话，留待以后自己去考证。”
荣太太的语音轻柔悦耳，说这件事的语气就如在复述一件与她毫不相关的小事一样，没有丝毫波澜。可是她的话却如一个晴天霹雳打在我的脚下一般，震得我不由自主的全身发抖。为父亲报仇，这是我从来不敢奢望的一件事。我时时会想到父亲的冤死，想起他含恨未曾阖上的双目，但是我又能做什么呢？我无法与政府抗衡，也无法与警察抗衡，甚至，我都无法找出伤害我父亲的凶手。可是就是这样一件我想也不敢想的事，竟然已经有人替我做了，而且还是悄无声息的早就已经做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眼泪已经不知不觉的流了下来。荣太太叹了口气，递过来一块雪白的手帕。
我摇了摇头，拿手背抹了抹眼泪，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我说这些，并非要挟恩邀功。”荣太太继续道：“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两点。第一，你父亲的去世是意外，虽然不是我们造成的，但确实是因人杰而起。所以，我们一直在尽力弥补。我想，你也是一个明事理的孩子，应该知道在这件事上，我们已经不再亏欠你什么。”
荣太太的话说得毫不容情，而我却根本无法反驳，因为确实字字在理。我父亲是被军警给打伤的，处于他们的角度，能够做到今天这样的程度，实在已经是大大超出了他们应当承担的部分。
“至于第二点嘛。”荣太太徐徐道：“如果因为之前发生的事情，让你觉得人杰精明干练，因而对他产生了钦慕之情，那么他可以在你眼里卸下这层光环了。他也只是个普通的孩子。以人杰现在的状况，脱离了家庭，他便完全不具备你所想象的那些能力。当然，我并没有贬低我自己弟弟的意思，只不过是实事求是而已。在什么年纪，做什么样的事。他目前阶段，所有的精力就是放在学习上，原本也不需要他承担与他年龄殊不相配的责任。有些事情，到了一定的年龄段，随着资历和社会阅历的增长，自然而然的就有了。我说这些，就是想让你认清楚，吴小姐，人杰恐怕并没有你想的那么优秀。而以你的条件……”她看着我：“你比我想的还要美，你完全可以找到一个更适合你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