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宫，钟皇后正和燕王妃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家常。
钟皇问道：“弘儿已经回到润州了？”
“他去他的！”燕王妃满不在乎地道，“儿媳等完成了母后交代的任务再过去！”
“哦？”钟皇后满脸笑意地道，“是为了从嘉的婚事吧？”
“正是呢！”燕王妃兴致勃勃地道，“八字是早就合过的，如今不用再考虑了。娥皇已经在宫中住了些日子，我们也和她熟惯，程序上能简省的就让他们简省了。至于下多少聘礼，还要请母后的示下。”
钟后道：“你看着办就是了！娥皇是司徒千金，皇上又待大司徒宽厚，聘礼上要显出皇家的气派来。”
燕王妃附和道：“正是这样说的。前儿派人到周府请了期，三天后就是吉日。”
钟后一愣，问道：“不是要下过聘才请期的吗？再说三天也太快了些。”
燕王妃忙道：“原本要下过聘再去请的，恐耽误了吉日。我看六弟跟周姑娘情投意合，早些办了也好让他们安心。”
钟后点点头：“既然都请了期，就照办吧。本宫原本的意思，还是要两个人多接触些日子……”
燕王妃笑道：“娥皇的神情，母后是看不出来吗？恐怕早就亟不可待的要嫁过来呢！”
钟后笑着点点头：“本宫看着也有那么个意思，只是不知道从嘉是怎么样。但愿他们是彼此倾心，从此和和美美的过日子。”
竹楼。
窅娘安静地躺在地上，她脸上的泪痕未消，形容憔悴。仿佛过了许久，她感觉有人将她抱起，然后轻轻放在榻上。那人为她盖上棉被，细心地掖上被角，最后在她额上印上轻轻的一吻。
窅娘醒了，睁开朦胧的睡眼，迎上一副关切地眼神，他粗衣布衫，难掩风流神韵。
窅娘一怔，“若水，怎么是你？”
樊若水舒了一口气，道：“怎么不可以是我？你以为是那个负心人吗？”
窅娘别过脸，喃喃道：“不能怪他，是我负了他！”
“你不用为他开解，我都知道了！”
窅娘狐疑，“你知道什么？”
樊若水负气道：“还不是那个李煜，他去了徐大人府上，跟我说他有不得已之事，让我带你回徐府住两天！”
窅娘心下感动，低声叹道：“他是这么一个细心的人！”
樊若水无奈地摇摇头，抓起她的手臂，“走吧，带你回去！”
窅娘一愣，猛地抽出手，“不，我要回宫，带我回宫！”
“你……”樊若水迟疑着，“可是李煜说……”
“他不让我去，我就一定要去！”窅娘抢白道，倔强地看着樊若水。
“好吧，那我就把你送到宫门口！”樊若水妥协，不由分说，已经将她背起来。
窅娘一愣，在他背上挣扎了几下，“快把我放下，这样不好……”
樊若水不理会，一把将她的一双脚踝拉到腰间，“有什么不好！小时候我不都是这么背着你的吗？”
战后的阴霾笼罩着南唐的皇宫，但是昏暗没有持续太久，宫里很快就迎来一场天大的喜事。
窅娘神情恍惚地游荡在御花园，蝴蝶成双、鸳鸯交颈、鲜花怒放、百鸟齐鸣，应着这场天大的喜事，世间万物呈现出繁忙、欣欣向荣的景象。但是这一切都不属于她，她满脑子都是六皇子的婚事，她无所适从地望着周围行色匆匆地侍者，眼泪又来了，不由地蹲在一处角落里嘤嘤地哭起来。
郑王府。李煜终于送走了今天最后一位前来道贺的人，颓然地倒在榻上。裴厚德蹑脚走到李煜身边，“王爷，奴才服侍您安歇吧？”
李煜努力抬起眼皮。这些日子喝了多少酒他已经不记得了，每个到郑王府的人都向他拱手道贺，说着恭维的话。他未来的妻子艳冠群芳、气质典雅，他们在一起一定会琴瑟和鸣，幸福美满。那些人脸上洋溢着的笑容，仿佛要娶妻的是他们自己。他也对每一个人都抱以微笑，但是没有人知道那是言不由衷的。
“王爷……”裴厚德低唤着，打断了他的沉思，“奴才叫人到御膳房端一碗醒酒汤来吧，您喝了汤好好睡一觉……”
李煜不答话，醉也无聊，醒也无聊，对他来说，醒着与醉着有什么区别呢？他神情恍惚地望着窗外，一场秋雨不期而至，风也萧萧，雨也萧萧。寂寞空洞的情绪就铺天盖地向他席卷而来，他对着窗外深深凝望着，半晌，喃喃道：“窅娘，你不该这么曲解我……父皇近日对我愈加青目，我该乘胜追击，不落人后。何况我已经向父皇荐了林仁肇，他手握兵权在鄂州和大哥相互抵制。有了他，就算有朝一日兵戈相见，我也有力量与大哥抗衡！你只怪我不能奋起反抗，岂不知我现在势单力薄，唯有骗取他的信任。保全了我自己，才有能力筹划我们的未来！”
文彩双鸳鸯，裁作合欢被。终于到了大婚的那一天。
按照规矩，李煜要前往周府亲迎。鸣锣开道，李煜身着红袍骑着一匹金鞍白马，领着代表皇家威仪的黄色马车、华盖。浩浩荡荡，遮天压地。车马极其缓慢地绕城一周，途中经过百官的府邸，最后停在大司徒周宗的门前。
傧相赞引李煜拜见岳父母以及诸亲，周宗笑得合不拢嘴。周夫人心里虽然不舍，脸上也挂着笑意。又有诸多礼节，方迎周娥皇出来上车。李煜先归，周娥皇在几个亲眷的陪同下乘后车，又是绕城一周。回到宫中朝拜帝后，举行礼仪，接受百官礼贺。
李璟宴请百官，恭贺六皇子成婚大典。
正殿内布置得喜气洋洋，大红喜字高挂，眩人眼目。李璟面露兴奋之色，微笑着向大家敬酒。一群舞女翩然而至，她们身穿艳红的舞衣随着音乐翩翩起舞起来。随着音乐的节拍，红衣女子柳腰弯下，显露出中间一个白衣女子亭亭玉立的曼妙身姿。周围的舞者四散而开，只有她长袖翩翩在中间轻摇漫舞。她云髻高挽，白纱覆面，在一大片红色之间，她白衣胜雪的身姿显得格外扎眼。
众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白衣女子曼妙的舞姿，啧啧称赞。
李煜抬头，看到蒙面女子熟悉的眼睛，心里不由地咯噔了一下。
蒙面女子舞了一段，飘到李璟身边，微笑着为他斟上了酒，然后是李景遂，李煜下意识地低了头，不忍看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
“六皇子双喜临门可喜可贺，奴婢也想敬六皇子一杯酒，不知道六皇子赏不赏脸？”
早有一名侍者递上了一个酒杯，女子垂眸，将一个酒杯端在李煜身前。
李煜心潮起伏，但又不能流露，抬眼迎上她的目光，做出平静的神情，将酒仰头倒入口中，“多谢……姑娘！”
“祝……王爷和王妃……白头偕老，早生贵子！”女子幽怨地看着李煜，眼中柔和着无尽的愤怒和深深的伤痛，手上轻微颤抖着慢慢将酒杯移到唇边，只听“砰”地一声，酒杯应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大胆！”李景遂站起来，抖了抖衣摆，对女子将酒洒在衣服上颇为不满。
“对不起，对不起……”女子眼中含泪，急忙屈身请罪。
“好了好了，不过是件小事，她也不是故意的！”李璟笑着替她开脱。
“是啊是啊，碎碎平安，岁岁平安！”冯延巳也打着圆场。
“你没事吧？”李煜下意识地握住女子的手，柔声问道。
女子凝视着李煜，一颗滚烫的泪珠啪地落在李煜手背上，她挣脱他的手，头也不抬地飞快地跑出了正殿。
“窅……娘……”刹那间，李煜下意识地、狂热地想喊住她，他甚至有着不顾一切追出去的冲动，却终于忍了下来，他痛苦地盯着殿门，盯着窅娘离去的方向，怔怔地发呆。
这段插曲很快过去了，正殿内恢复了觥筹交错的热闹。冯延巳站起来向李璟敬酒：“皇上红光满面，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底下一片附和，李煜却一脸苦涩，对着殿门出神。
韩熙载别有深意的看着李煜，笑道：“六皇子娶了周家千金，巴不得赶紧回去陪新娘子，现在都已经魂不守舍了……”
李煜将目光移回殿内，轻笑了一下，平静地向韩熙载举杯然后一饮而尽。
李璟微笑着看向李煜，慈爱地道：“府邸住着还满意吗？有什么要求尽管让他们去修！成了亲就是大人了，以后更要在国事家事上多用些心思，不许再任性调皮，只顾自己玩乐……”
“儿臣都知道了！”李煜忙站起来向李璟恭敬地举杯，“儿臣敬父皇这一杯，权当谢过父皇的一片心意！”
座下纷纷附和道，“六皇子成了亲又封了郑王，府邸豪华气派。皇上隆恩浩荡，六皇子可喜可贺啊！”
李煜又斟满一杯酒，站起来向四座举杯道：“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大家都不要拘束。来来，喝酒！”
李煜说完仰脖一口喝下，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从他的眼睛里一闪而过。
酒过三巡，席间喜庆的气氛愈演愈烈。乐歌之声、觥筹交错之声、嬉笑玩闹之声，不绝于耳。宾客嬉笑着一杯杯向李煜敬酒，声声道着恭喜。李煜勉强笑着一一接了，仰脖灌入口中。
裴厚德暗暗拉着李煜，“郡公，您喝得已经够多了……”
“谁说我是安定郡公……”李煜执拗地纠正裴厚德的口误，目光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道，“我是皇上亲封的郑王！艳冠群芳的周娥皇……她是本王的新婚妻子，本王的大哥、大嫂为自己的亲弟弟选择的美满婚姻！”
李煜越说越起劲，逐渐压下了席上的喧哗声，大家的声音渐渐淡下来，只听他一个人看似得意的卖弄。裴厚德暗暗捏了一把冷汗。
“报——”一声长长的通报，打断了宴席上唯一的声音。
只见一个侍卫手中举着快报一路奔进大殿，
李璟正色道：“呈上来！”
酒宴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满座皆诧异的看向李璟。
只见李璟打开快报，面色骤变。
“哼”他把那张纸摔在案上，“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吴越军居然夜袭常州！”
清晨，窅娘踱步在金陵城的大街上。有些雾，什么都是朦胧的。她穿着一身白裙，置身其中恍若神仙妃子遥远而飘渺。
小玉跑着追上去，“姑娘，回吧……仔细雾打在身上，着了凉。”
窅娘怔怔地道：“你看，前面张红挂彩的可就是郑王府了？”
小玉定睛看了下，担心窅娘触景生情，胡乱应付道：“或许是也或许不是，这么大雾也看不清楚……”
“多么气派的王府，这些大红的喜字多么鲜艳……”窅娘径直走到门口台阶下站住，幽幽地道，“你说……他们昨夜……”
小玉虽然年龄尚幼，但是也在芙蓉楼这种风月场所服侍了几年，已经渐省人事。因笑着附耳答道：“自然是‘鸳鸯交颈’、‘红绡帐暖’……”
窅娘脸上绯红，也觉得自己问得无趣。只是觉得心里头空落落的，懒懒地道：“回吧，他们出来看到就不好了。”
刚走了几步，忽听得府门大开。只见几个丫鬟嬷嬷鱼贯而出，其中一个嬷嬷托着一个红色碟子，上有一方叠得整齐的白绢。
小玉狡黠地瞟了一眼，“有了，我去看看便知道了。”
窅娘忙拉住，苦笑了一下：“春去已多时，问甚红深红浅？我们何必呢，自找无趣。”
徐府，若水在房间里一遍遍地踱着步子，时而眉头紧锁，时而连声叹气。
直到窅娘和小玉推门进来，若水连忙奔过去。
“告诉我……是不是真的？”若水焦急地问道，“不是这样的，对吗？他身披红袍绕城一周是为了作秀，不是去接他的新婚妻子，对不对？”
窅娘嗫嚅着，不做声。
若水点着头，接着说下去：“那么，是真的了。果然不错，我在徐府门前看到他神采飞扬的打马而过，是去亲迎他的新娘……”
“若水……”窅娘看着樊若水，欲言又止。
“为什么？你不是说他肯放弃皇子的身份和你私奔吗？还是……这根本就是他骗取你信任的手段？”樊若水一住不住的凝视着窅娘，目光里有疑问还有些说不出的东西。
“不要说了，你明知道姑娘不想听这个！”小玉听不下去，情不自禁地喊道。
“看来我来金陵是来对了”若水忽然颓废下来，“我还是看到了我最不愿意看到的。”
窅娘一愣，诧异道：“这是你预料之中的？”
“我只是担心，担心他不是真心待你，担心他只是利用你……”若水不忍道。
窅娘狐疑道：“所以，你一路跟着我们来到金陵，并不是真的想为从嘉效力，只是因为……担心我的处境？”
“是，为了你……”若水忽然转过身，捉住窅娘的双肩逼视着她，“不记得从几岁开始就一直为你担心，这仿佛就是我的习惯！”他的脸几乎已经贴到窅娘的鼻梁，目光里燃着两团火，烧得窅娘的面颊滚烫。
“若水……原来你……”窅娘错愕不已，良久，充满感激的看着他，“谢谢你，若水。”
“只是谢谢吗？”若水追问着，“难道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说吗？”
窅娘怔怔地点头，又摇摇头。
“窅娘……”若水忽然上前握住窅娘的手，深情地，歉疚地道，“我答应过你，要永远在你身边保护你。可是在你流落异乡的时候，我却没有在你身边，以致于……以致于你受到伤害！我错过了你那么多年！现在我们终于又能在一起了，我又能看着你了……”
窅娘一震，急忙抽出手，一双大眼睛慌乱地看着他，摇头道：“不可以，你不可以……趁人之危……”
“趁人之危？”樊若水惊愕地看着她，“你把我想成什么人，我会趁人之危吗？我们从小在一起长大，你连这一点都不了解吗？我那么想保护你，爱惜你……”
“不要说了……”窅娘慌乱地摇着头，眼中涌出眼泪。
“好好好，我不说了！”樊若水动情地上前拥著她，心疼地道，“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很受伤，给我时间，我会治好你！相信我，世界上的好男人不止有李煜一个，我会比他更爱你，更适合你！”
窅娘伏在若水厚实的肩上，忽然感到久违的踏实和安定，她犹豫着伸出手臂环住他，眼泪像决堤的山洪，带着良久以来压抑着的愤懑、难过、惶恐，千愁万绪一股脑都倾泻而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