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闰、高永、灵宣、阿彩四人各自选购的骏马使原本不大的周宅后院显得更加拥挤不堪。灵宣又购买草药熬制成膏,做成药丸,以备路上急用。
周沭夫妇看到亦青她们为即将的远行而忙碌,心中恋恋难舍。想到和亦青她们此次一别,根本无法预见未来,周沭不由浮想联翩,情绪也是阴晴不定。
周太夫人抱着病体亲自动手为亦青她们五人,每个人赶制了一件厚实的棉袍。
一切准备就绪,在即将踏上远途前,亦青再往朱翕府上,向朱翕表达感谢。
轻步熟路,她们来到朱翕的宅第,高永叩开厚重的宅门。
开门的依然是那位中年仆人,他再见到亦青等人,忙满脸堆笑地点头招呼,恭敬地将她们领入客厅。
见是亦青来访,朱翕自然十分高兴。
众人礼毕落坐,朱翕开门见山的问道:“张夫人诸事筹备的如何了?准备何时动身?”
亦青回道:“已经准备就绪,这几天内,我们便启程赶往敦煌。”
朱翕点头说道:“听说是和老董的商队同行?”
亦青没想到朱翕对自己情况的如此熟知,她惊讶地看着朱翕。
朱翕笑着说道:“许多年前,我也曾经请老董采办过异域货品,和他打过交道。此人名声极佳,你们能和他一同西行,尽可以放心。”
亦青回答道:“我们暂时还不会和董叔同行,我们约好了在敦煌会合。”
朱翕点头道:“这一定是老董的主意吧?他这个人啊,看上去粗放,其实心思还是很细密的。”
面对无事不知,深不可测的朱翕,亦青拱手说道:“这次在雒阳城中,能得到朱老爷的帮助,实在是亦青的幸运?”
朱翕摇手说道:“哪里,哪里!能和你们结识,我朱翕也非常高兴。”然后又一笑说道:“今天你们就不要急着回去了,我设家宴,为各位送行!”
亦青赶忙起身说道:“朱老爷,万万不可……”
未等谢绝,朱翕打断亦青道:“也是巧合,正好有一位朋友昨晚刚到雒阳,他和各位也不陌生,今天正好在我这里一聚。”
“是朱翕的朋友,和自己也不陌生?”这让亦青有些好奇,恍然间一个人影浮现脑海,但是不能确切,亦青只能重新坐回席上。
正在亦青和朱翕闲话之间,就见一人,也不经人通报,径直步入客厅。
亦青一看来人,不由眼睛一亮,她起身笑着说道:“我终于知道,将我们的事托付给朱老爷的人是谁了!”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曾经帮助亦青她们找回被劫行囊的吕光。
见到了吕光,一直困惑亦青的迷团终于得以解开。她上前与吕光见礼,眼中满含感激地说道:“自到雒阳之后,就受到朱老爷的关照,心中纳闷,始终不知朱老爷为何如此垂顾于我们?他究竟是受何人之托?今日见到了吕壮士这才明白其中原委,亦青的感激,非用言语所能表白。”
吕光赶忙回道:“张夫人,自从在‘桃坳’与各位相识之后,吕光对这人世间的‘情’、‘义’二字有了另一番的理解,对各位好生敬佩,能为张夫人效点点犬马之劳是吕光的荣幸。何况吕光并无力帮助张夫人,好在雒阳城中有朱公老友,他是真正性情中人,我将张夫人所欲之事相托于他,是绝对错不了的。所以便私做主张,给朱公信函,也不知是否冒昧?”
亦青回答道:“哪里来的冒昧,亦青感激还来不及呢!”
朱翕笑着说道:“吕老弟,我可是信守承诺,未曾将你说给张夫人知道,这次,是你自己不放心朱某,赶来雒阳,捅破了这层窗幔,可怨不得朱某!”
众人均是哈哈大笑。
朱翕让坐。亦青坐回原位。
高永见到吕光,最感亲切,他拉着吕光坐在自己身旁。
又说了片刻闲话后,朱翕面对吕光问道:“昨晚,老弟刚至,只顾着向你介绍张夫人她们的事了,倒是忘记询问尊师大寿的情况?”
亦青也曾经询问过吕光师承门派,当时吕光未曾回答。现在听朱翕问起吕光尊师的事相,很感兴趣,便注目细听。
谁也没想到,吕光听到朱翕的问话后,一张神采奕奕的脸突然变得黯淡下来。他低沉好久,眼中泪水竟然慢慢滚落面颊。
这突然的变化,让众人十分震惊。
朱翕小心地问道:“老弟,你这是怎么了?”
吕光忙用手抹去脸上泪珠,一声叹息,说出了事情原委。
原来,正当吕光、陈石等师兄弟赶回师傅住处时,他们的师傅——韩歇公正病重榻上。
韩歇公是一位看空世事,悠居深山,自耕自给的隐世之士。他平日除了习练武功自娱健身外;就是陶情于围棋之黑白世界。
因为喜欢棋道,所以他的茅屋中,便有两人常来与他对垒。一位是山谷中修仙的方士,另一位却是山下村落中的年青樵夫。
这二人因为常来找韩歇公手谈,也就有机会看到韩歇公习练武功。每当看到韩歇公展示精妙武艺,他二人总会惊叹称奇。
这一天,三人下完棋后,小酌闲话。言语间,两人都为韩歇公一身武功而无传人深感惋惜。
韩歇公倒是颇不以为然:“此种小技,我也仅为健体。如果收授徒弟,传于世人,又有多少人能有我这般的清心?他们必会用以争斗,岂非祸害?”
“不然,”方士说道:“这个世界,战乱频频,世间百姓要想安居乐业,也是一件不易的事情。如能让更多的人习练武艺,小则强身自保,大则除强扶弱,不也是一番正道?就是我们这样的世外方士也常会出入世间帮助世人趋利驱害,何况韩公?”
韩歇公听罢方士之言,拂须不语。
樵夫见韩歇公不语,似乎心中已有所动,便笑道:“我有一子,如韩公不弃,明日我就将他带来给韩公见见?”
那位樵夫正是吕光的父亲,吕光也就这样成为了韩歇公的第一位弟子。
韩歇公收了吕光之后,便又接连收了六位徒弟。这些徒弟良莠不齐,虽然没有特恶之人,但以游侠自居,瞒着师傅做一些窃财越货的却不在少数。
韩歇公自知年事已高,将不久于人世,便以过寿为名,将徒弟一起招回,作一次绝别。
当七位徒弟来到师傅面前时,他们再也没有想到,此时已经步入九十岁高龄的韩歇公已躺在病榻之上即将仙去。
看着跪在跟前的七个徒弟,韩歇公强打精神,在榻上盘腿坐起。他的目光一一从自己这七个徒弟的脸上掠过,先是微笑点头,随后又笑意渐收,最后长叹一气,闭上了眼睛。
七位徒弟不知师傅有何训诫,均是低头静听。
好久,韩歇公睁开眼,艰难地说道:“我这一生守‘道’而‘无为’,本不打算留任何痕迹在这人世之间,后来被人劝说,收了你们七个徒弟习练武功。我传授技艺也是‘无为’而教,你们各人资质不同,悟性有高有低,所得成就自然大小不一。这且不论,好在你们七人中并无太恶之人,虽然行为时有不检,我也佯做不知,希望他自已能够省悟知‘道’。如今,我就将去,想到你们,却也放心不下。”
说到这里,韩歇公停住话语,日光如炬地看着自己的这些弟子。
七个徒弟屏气凝神,屋内无声,寂静一片。
“吕光。”片刻后,韩歇公面对吕光说道:“你父亲临终前将你托付于我,我对你期望最高,我走之后,你要更加勤勉,这些师弟可都看着你呀!”
吕光和众师弟听到这里,一个个泪如雨下。
也是巧合,就在韩歇公生日的这一天凌晨,他与世长辞。
师兄弟原本赶回来是为师傅祝寿,现在却变成了为师傅办理丧事。一时间让人神伤嗟叹。
吕光和众师弟办完了师傅的丧事后,他一时间心绪伤感,无心他事,和众师弟分手,便信马来到了雒阳。
将要到达雒阳时,他问自己道:“我来雒阳干什么呢?”
在进雒阳城门那一刻,吕光又自语道:“也不知她们是否已经前往西域了?”
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相处的时间更是短暂。但是,吕光却时不时会挂念起亦青这一干人众。
吕光到达雒阳后,便径直来到朱翕的家中。
朱翕拉着吕光的手,看着眼前这位突然而至的忘年小友,既惊喜,又兴奋。在朱翕的心目中,吕光毫无疑问是自己众多朋友中被自己高看一筹的佼佼之人。
见吕光一脸风尘,朱翕便问起他这一路劳累。寒暄过后,吕光就迫不及待询问“快递传书”的情况。
朱翕点头回道:“所寄信函,早已收到。”
吕光又问道:“那么想必朱公已经见过我信中所托之人?”
朱翕再度点头回道:“早也就见过了。”
吕光抬头看了看朱翕,又试探着问道:“不知我信中所托之事,朱公办得如何?”
朱翕这才面露微笑地回道:“说了半天,你老弟如此不顾劳累,赶到雒阳,还是因为对我办事不够放心啊!”
虽然朱翕面显笑意,但是话中之意还是略带嗔怪。
吕光赶忙解释道:“朱公误会了!我此番赶到雒阳,一是很久不见朱公,特来看望。二来,我就是知道朱公能耐,如果事情顺利,我也好在张夫人她们远赴西域之前和她们见上一面。”
朱翕“哈哈”笑道:“你所托的事,我已尽心办妥,老弟就放心好了。”
未等吕光再度说话,朱翕笑容渐收地说话:“一开始,朱某也不能理解老弟何以会把初识之人,相托于我,但是,和张夫人仅仅接触两次,才知道,这位张夫人绝非平常女子!”
朱翕久历世事,看人洞若观火一样,他对亦青做此评价,这让吕光也很高兴。吕光回道:“朱公所言正是。”
当晚,朱翕就将吕光留宿宅中。
第二天一早,吕光按照朱翕提供的地址,前去周沭家中看望亦青。
看着吕光的背影,朱翕突然问道:“吕老弟,你匆匆赶来雒阳,是不是也准备随张夫人她们一起前往西域啊?”
听到朱翕的这一问,吕光停住了脚步,回头看着朱翕。可是面对这个问题,他一时间竟然不知应当如何回答。
吕光低头思忖片刻,然后摇了摇头,说道:“我先看望张夫人她们去了!”
也是事不凑巧,当吕光赶往周沭家中时,亦青偏偏在同一时间来到朱翕家中向朱翕致谢。
朱翕一见亦青来访就知道,她们和吕光在路上不曾相遇。想到吕光一到周沭家后就会急着回来,所以也就不用将其点破。
果然不出朱翕所料,没多一会儿,吕光就回转而来。
当朱翕问及吕光尊师寿诞之事时,引来吕光伤感。朱翕客厅内一时间无人说话,只听吕光追忆尊师。
等到众人听完吕光讲述完他的恩师——韩歇公驾鹤仙去的消息后,均是叹惜不已。
到午餐时间,朱翕盛宴款待,众人尽兴而为,吕光便也从伤感中渐渐摆脱出来。
席间,吕光向郑闰、高永敬酒,夸赞郑闰学识广博,精于谋断;高永少年英雄,义薄云天。
朱翕笑道:“我看张夫人同行的这一群人中,最了不起的却是郑夫人和灵宣姑娘。朱某头发都白了,也没有听说过有汉人女子前往西域的事,今天才算大开了眼界。”
亦青说道:“如果不是有幸结识到吕壮士,我们可是连雒阳都来不了,哪里还能再谈西行远去?”
郑闰也点头补充道:“说的极是,如若没有吕壮士引见,更是不可能得遇朱老爷惠顾,我们就算来到雒阳,也是谈不上再行西域的。”
这席酒,因为众人心情舒畅,气氛十分融洽。
酒宴之后,亦青等人向朱翕辞别。朱翕送她们到了门口,双方长揖而别。
吕光依依不舍,他拉着高永的手说道:“走,我再和你们走上一会儿。”
亦青一行辞别朱翕,缓步向巷外走去。吕光同高永并肩,一时间也不知说些什么。
六人低头无语。
出了巷口,就是喧闹的西市。
此时,红日西垂,西市街上已是晚市。虽是晚市,可是热闹依旧。
面对热闹的街市,亦青等人毫无心情留涟期间。
正当一行人穿越街市时,亦青突然听到一位女子用半生不熟的汉语在身后喊道:“夫人!夫人!”
喊声十分耳熟,亦青忙停步回头,只见一位身着胡人服饰的青年女子从身后追来。
这人正是玛奴。
玛奴来到亦青面前,对着亦青问道:“夫人,还记得我们吗?”
亦青笑道:“怎么会忘记!你不是要留居雒阳的玛奴吗?”
玛奴见亦青还记得自己,脸上的笑容越发显得灿烂。
亦青接着问道:“怎么只是你一个人,商普台呢?”
玛奴见亦青问到自己的丈夫,用手向街边不远处的一个摊位一指,说道:“他在那里!”
亦青顺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商普台在一个肉案摊铺前,忙得一头大汗。他见亦青向自己看来,也停下手中的活,向亦青她们挥手憨笑。
亦青也向商普台挥了挥手,然后转过脸对玛奴问道:“你们的肉案已经开张了?”
玛奴说道:“是的,已经开了三天了。”
亦青关切地接着问道:“生意如何?”
玛奴回道:“我们刚开张时,雒阳人看到我们外域人在这里设摊卖肉,都十分地好奇。摊前倒也热闹。不过,终是夏日,天气炎热,买肉的人少,所以生意不是太好。”
吕光看亦青突然停步,同一个异域女子相谈甚欢,他不明就里地小声向高永打听原委。
高永简单地对吕光讲述了他们和这对异域夫妇的遭遇。
吕光听后,惊讶地说道:“原来你们在雒阳竟然还有这段奇遇?”
阿彩说道:“没有这段奇遇,我们夫人何以能得到大宛的宝马?”
吕光点头说道:“张夫人人未出关,先得异域宝驹,也是一个好的兆头。”说完来到亦青身边,微笑着对亦青说道:“张夫人,他们一对外域人,在雒阳讨求生计,一定十分不易,今后如果生意不好,他们将会无以为生,如要买卖好过其他肉案,一定又会被人嫉妒。这样吧,我和朱公交待,让他多多关照他们,可好?”
亦青听吕光要将商普台、玛奴托付给朱翕关照,当然十分高兴,口中回道:“那是再好不过了!”于是,又将吕光的话转述说给玛奴。
玛奴虽刚在西市设摊不久,可也常听到街市上的人说起“朱大老爷”此时,听到有人肯让“朱大老爷”关照自己,自然高兴,忙跑到摊前,将正在案前忙碌的商普台拉来,向吕光和亦青道谢。
和玛奴、商普台告别,吕光又陪着亦青她们走了一会。
走出西市,亦青停下脚步,转头看着吕光说道:“吕壮士侠肝义胆,这次亦青能成这西域之行,得壮士相助甚多,吕壮士大恩,亦青明记在心。”说完,深施一礼。
吕光急忙虚扶回道:“张夫人,言重了。”
亦青抬头看着吕光,眼中充满感激地说道:“送君千里,也有一别。我们就此别过!如果亦青能够幸运的活着回到中原,一定前往探望吕壮士。”
听到亦青说得悲壮,吕光竟然不知应该如何回话。想了好一会,才说道:“张夫人此行一定会顺风顺水,吕光静等再与各位畅饮之日。”
随后,吕光向郑闰、高永、阿彩、灵宣一一看去,他口中又说道:“各位此行千里,西出关外,一路可要多多保重呀……!”吕光将“保重”二字说得十分动情。
众人见吕光动情,心中均是一阵激荡。
高永上前一步,握住吕光的双手说道:“吕大哥放心,我们一定安然回来,和大哥把酒相欢!”
吕光平定了一下情绪,眼中满是敬慕地看着高永说道:“朱公问我,‘是否也有与张夫人同去西域之意?’我竟不知如何做答。细细思索,竟然真地希望能与众位相伴。”
高永听到吕光的话后高兴地说道:“这样最好,大哥不如就和我们一起去吧?”
吕光摇头,笑道:“你们的事办妥了,我也放心了,我就是要去西域,也赶不上和你们一路了。”语气中颇多遗憾。
说着话,吕光从怀中拿出一个精致木盒,亦青一看木盒,惊讶地回头看向郑闰。
郑闰见亦青神色有异,也转而细看吕光手中之物,吕光手中拿着的正是他送给朱翕放置玉佩的那个木盒。他惊诧地暗道:“此物怎么会在吕光手中?”
吕光说道:“这是朱公让我归还给你们的。他让我对你们说:‘那****知道你们有事相托,如不收受你们的礼物,你们必会有所担心。现在事已办完,此物应该完璧归还。’”说着,打开木盒,只见盒内温润的玉佩闪烁其中。
见朱翕让吕光退还玉佩,亦青也不知应该如何处置,只能看着郑闰。
郑闰对吕光说道:“那日,我已将此物敬给朱老爷,既然送出,我怎好收回呢?何况,我将再回西域,此玉佩对我而言已无价值。吕壮士,你跟朱老爷说,这玉佩,郑某是断然不会再收回了。”
见郑闰的态度如此坚决,吕光手捧木盒思忖片刻后说道:“既然朱公一心要退,你们又坚决不收。那不如这样吧,让我暂时先来保管此玉佩,也好让在下常睹此物,以做留想。”
郑闰一笑,拱手示意,请吕光自便。
第二天,亦青一行五人从雒阳出发,向西北而去。
她们渡过黄河,来到黄河西岸。上岸后,五人各自跨上骏马。
亦青拨转马头,端坐马上,遥看这滚滚黄河之水,心中翻滚着无以言叙的情感。
一阵微风吹过,风中依然热气拂面。
亦青极目向黄河对岸看去,心中充溢着无限的留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