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气温低了不少,甄真围上了一条粗大的酒红色毛线围巾外,一切都像之前那个夜晚一样。她身穿一袭粗格纹红黑格子花纹、及膝的裙装状大衣,站在公寓外,等着夜归的森先生。然后像之前那样迎上来,建议“森先生,和我去喝杯茶好吗?”但之前迷人的微笑和轻松的语气都不见了。她的脸色阴沉,表情僵硬。
森先生玩味地看着眼前那个表情严肃,但依然不损减魅力的女郎。思忖着,迟疑着。最后还是决定接受邀请了。
两人像之前那样一前一后走着,没有交谈。同样是到“茶道”。服务员见森先生刚离开又带朋友来了,目光中有点奇怪,但没说什么。按他的吩咐,利索地去准备东西了。
这次甄真无心放在喝茶上,她的脸色一直阴沉着,基本都着低头陷于思索中,似乎还没有决定,或者遇到深奥的难题得不到解决。森先生耐心地等待着。这回轮到他来主导沏茶的过程了。
在第一泡茶即将出壶之前,她开声了,没有太多感情,“诺尔小姐不见了。”
森先生不以为然地瞟她一眼,“据我所知,她已经出现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你们接回来的。”
“我是说,她又不见了。”
森先生心里微微一震 ,但表面没表现出来,暗下迅速思考这个消失的可能关联性。
“可能是你们的竞争对手接走了?比如上一回。”
“不,他们都有没有动静。这回是诺尔小姐自己隐藏了起来。”
她的肯定语气让森先生忍不住暗暗奇怪。按自己掌握的信息,阵营起码有3个,至于暗里还有多少窥探的蠢蠢欲动势力,恐怕他们自己也无法算清楚,但她居然那么毫不怀疑地否认了那些可能性。看来,内里的变化比自己想象要来得快和大。
“据我所知,她昨天下午来找过你们。随后就不见了。”
“你的消息很准确,确实有那么一回事,那你应该清楚,她和我们呆在一起不到一个小时,然后她独自一个人离开了。那之后,我们就再没有联系过。”
“她跟你们说了什么?你又跟她说了什么?”
“你来找我有什么目的?”森先生反问。
“我想你们帮我。”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森先生看着她,静静笑了。“很不久前,一个个将我拒于千里之外。突然之间,一个个回来请求我帮助。我还真适应不过来。”
“你告诉了她什么?”
森先生悠然地喝茶,“无可奉告。”
她凝神看他,目光里有了一点研判的味道,“你听说了什么?当然你知道,我是说从那个精神病院那里。”
“没什么。只是有人通知我和大Q前去安慰受惊的诺尔小姐,然后很快就出现骚乱,一切乱了套,我们起不到作用,便被送了回来。”
她沉吟,更深地研判他。“如果你听到了什么奇怪的事,不要相信。”
森先生轻轻摇头,“不,我什么都没听到。就是出了一趟城,探望了一下诺尔小姐,然后就被赶了出来。如此而已。诺尔小姐昨天也是来问我这个问题,我也是告诉她同样的话。”
甄真的目光柔和下来,重新回到刚才提出的建议上来,“你完全不打算听听我想你如何帮忙吗?或许你非常乐意呢?”
“不好意思,我这里没有要给你的信息,就跟昨天一样,诺尔小姐也从我们得不到任何消息。我决定听从你之前的忠告,不再蹚这趟水了。”
甄真不理他的说辞,继续自己的建议,“我只希望你们重新接纳诺尔小姐,让她重新信任你们。你们只需要像以前一样就行了。完完全全是本色演出,不费分毫力气。”
“本来不是难事,但因为是出自你的拜托,所以我不需思考半秒就可以答复你:不。我不会帮你做任何的事。任何对你们有帮助的事我都拒绝。”森先生声音不高,口气也淡淡的,但完全一副不容商量的表情。
“或者你换个角度想想。如果你肯帮忙的话,其实帮到的是诺尔小姐。”
森先生低头喝茶,不再吭声了。甄真看着他,等了一会,知道他不会再理会自己。于是又说,“还是那句,时间越短,对诺尔小姐越好。你们好歹跟诺尔小姐朋友一场——可以这样说吧?相信你们也不希望她受太多苦。”她的声音倒是真挚的,似乎是真心替诺尔小姐打算。
森先生继续喝他的茶。甄真无奈放弃,也沉默喝起茶来。这一晚,她一丝笑容也没有。一直心事重重的样子。
森先生打量了她数秒,然后说:“其实我不是很明白,你们以前不是帮我做了记忆移植的实验吗?放入记忆,擦掉记忆什么的,反正那回事。为什么不也给诺尔小姐帮个忙?把那些对你们不利的记忆擦去就好了,不至于落得现在这个困局。”
“我们不能冒那个险。如果伤及……”她及时住了口,顿一顿,再接着说,“我们的技术虽然取得了巨大成果,但不能确保百分百不对实验对象造成其他伤害。”
森先生微微一笑,“或者在公寓那边安排好人手,谎言不就依然完好无缺了?”
“尽可能少地干扰普通大众的正常生活是我们行动宗旨。否则需要解决的事情就像涟漪一样传播开去,永无宁日。”
“没想到你们还是很有人道主义精神和社会公众意识的。”森先生又轻轻一笑,略带讽刺。
甄真面无表情,干涩地说:“你一直对我们没有太多好感。”
森先生不置可否,浅浅喝一口茶,“无论你们要做什么,请尽快吧。诚如你所说,时间越短越好。”
“森先生,希望你站在诺尔小姐的角度再好好考虑一下。”她真挚地说,然后站了起来,“如果你改变主意了,请马上告诉我。大Q那里有我的号码。”说完,她无声溜出座位,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森先生一路目送她远去,若有所思。
在“茶道”里,大Q哈哈大笑,一扫之前阴郁的心情。相熟的服务员频频朝这边看过来。
森先生耸耸眉,由他笑,自己则把精力全放在手上的茶具上。他把昨晚遇到甄真的事简单告诉了大Q。
“没想到现在我们变得这么受欢迎了。”大Q好不容易停了下来,“之前呢,神憎鬼厌,被踢来踢去,真是郁闷。”
森先生朝他投去微微责怪的一瞥,觉得他应该更宠辱不惊一点。“这次她相当坦诚,不像以前,总在打太极。”
大Q神情愉快,伸手去取一杯茶。 “他们也应该受点苦头了,之前把我们耍得团团转。”他想起甄真微笑时,嘴唇弯成美妙的波浪线。他似乎从没见过她烦恼的样子,不知是怎么一个样子。
“我不太明白,他们为什么让我们和诺尔小姐重修于好?”
“为他们争取时间。”森先生说,“已经无可避免,诺尔小姐已经不再信任他们,不再信任医生。而他们还没解决帽子的问题,必须找到可以让诺尔小姐安定下来的人。到时重新制造惊吓获得想要的效果,总比到时修复过了头的伤害来得更易。更何况,伤害过头,能否修补,不好说。”
大Q微微点头,沉思了半晌,“不过,我始终觉得就如此放手不管,对诺尔小姐实在太残忍了……”森先生瞧着他,“虽然我们若加管,可能无意中也帮了他们那边,但无法遮盖我们对诺尔小姐的帮助啊。”
森先生继续瞧着他,慢吞吞地说:“你不会,也和甄真见面了吧?她也向你提出了类似的要求?”
大Q语塞,晲视森先生。
森先生摸摸脸颊,依然慢吞吞地说,“美丽女人的请求总是叫人很难拒绝。”
“她哪里美丽了?”大Q提高了音量,见森先生耸起了眉毛,勉强地说,“好吧。可是绝没美到那个程度。”说完,他摸起茶杯一口喝掉。
“那你这是承认她真的拜托你了?”
大Q恼怒了,“没有!”森先生嘴角微微一翘,随后恢复了常态。
“这次她能藏哪里去呢?她并没什么能投靠的亲朋好友。”他沉思着。
“你不是坚决不插手了吗?”大Q还有点悻悻的,抢白他。
“但在旁边做点小推敲也无伤大雅。”
“你就承认吧!”大Q毫不留情地拆穿他,“其实你还非常希望加进去。”
森先生看他一眼,然后垂下眼帘,半晌后说,“我不想陷入危险当中,更不想把你也拖进去。之前已将你置于危险当中一次了。我也同意他们行事会尽量低调,不希望引起公众注意,但这并不代表降低了危险指数。他们就像幽灵一样潜伏在黑暗中。况且,诺尔小姐并没有生命危险,他们只志在一个她并不需要的一个东西而已。”
大Q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他才问;“这个时候,诺尔小姐父亲不是有机可乘了吗?他不是希望保护诺尔小姐吗?”
“是啊,如果他真想抓住这个机会的话。”
两人沉默了下来。安静地对饮着。
大Q又开口了,带着不满,“他们能耐不是很大吗?一顶帽子花那么长时间也解决不了。”
森先生轻轻地说,“看来,不知不觉间,你已经站在他们那边去了。”
一场冷雨带来了一股深重的寒潮,气温一下子降了十多度,冷雨继续忽大忽小,下个不停。森先生不幸被寒流袭中,得了重感冒,于是尽可能多留在家里躲避寒流。在这个安静的空闲时间里,他开始考虑开始一本新小说。大Q也重新回到了和美女们约会的轨道上,之前中断太长一段时间了,被美女们纷纷投诉。总之,现在大家时间都多的是,之前的事情似乎结束了,大家都应回到原来的生活上。
这天,森先生艰难地吃完了外卖,心情很差。连续吃了几天外卖快餐,把他本就被感冒破坏的胃口彻底毁了。明明菜式不同,但顿顿吃起来竟然都是一个味。他受不了这种日子了,即使鼻子依然塞得阻断呼吸,即使窗外的冷雨依然纷纷扬扬,但他已决意约大Q晚上去吃顿好的了,以解救自己苦难的胃。
拨了个电话过去,大Q很久才接听,从他的口气就知道了昨晚肯定又通宵了,现正在补觉。
定好了约定,森先生放下电话,环视一眼阴冷的家,发出无聊的一叹。他走去窗户那边看看外面的朦胧冷雨,忍不住打了个冷战。然后又踱回客厅,漫无目的地慢慢转圈。太无聊了,日子太无聊了,不知如何打发,离晚饭还有那么长时间。转了几圈后,他决定看场悬疑电影。就在对着一大堆选择,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手机大声震动了起来。他有所期待地迅速拿起。看不到号码。
他“喂”了一声后,却听不到任何回答。他又问两句,对方才迟迟疑疑地开声了。
“请问是森先生吗?”
森先生精神一震,是黑西装朋友。忙解释自己患了重感冒,声音变了。对方静静听着,也不多疑,因为他接下来马上进入正题了。
“森先生,抱歉再次打扰你。这次,我想请你再帮我们一个忙。”对方的声音波澜不起。
森先生握着手机,屏息着,大脑迅速转动,数秒后回答,“我不知道这时候还能帮上什么忙。”
“只要你愿意,是可以帮上大忙的。”黑西装朋友说。但他没继续往下,似乎在等森先生先答应这个前提,才进一步细说。森先生心想,果然是有什么主人就有什么手下。但可不能像以前那样贸然答应。所以他不得不主动提出疑问。
“具体帮什么忙?怎么帮?”
“你是答应帮这个忙了吗?”
“不不,”森先生说,“我想先知道帮什么,才知道能不能帮。”
对方沉默了一会,“我明白了。诺尔小姐父亲希望你能将他介绍给诺尔小姐。身份是在街上救过她的富豪。”
森先生有点懵了,这是什么请求。“如果他想和诺尔小姐相认的话,随便都可以找到一个好理由,随便都能找到好机会。实在不用通过我,大费周章。”
“他不打算和诺尔小姐相认。也不希望以一个无关要紧的陌生人身份见上一面了事,而是希望通过更有感情的场景,作更深入的接触。”
森先生还是不明白,“这样做的目的?认识了之后呢?”
“在过去二十九年,他选择不和诺尔小姐相认。那么也不打算以后有所改变。这种改变对诺尔小姐无益。但作为父亲,希望和女儿有更深入的感情交流。不论是什么形式,是好的感情交流就好。这就是根本目的。没有之后,只是一个短暂的、愉快的交叉点。”黑西装朋友似乎知道没把话说清楚,森先生是不会答应的了,所以很自动解释。但尺寸把握得依然很精确,不多说一句。
森先生轻轻皱眉。虽然这种想法站得住脚,但在组织风云突变的时期,这样一个说法还是显得极不合时宜。他越发搞不清那个父亲的心思和立场。真的就仅仅是想和女儿有一点超越陌生人的接触吗?真的那么简单?但更大的问题是,自己真的要帮这个疑惑重重的忙吗?
“森先生?”对方长时间听不到他的回答,于是叫一声。
“啊,我不确定,”森先生说,“老实说,前几天诺尔小姐来找我们请求帮忙,但我们当场拒绝了她。现在再返回去主动接触她,嗯,不好办,司马昭之心,不好成事。”
“如果你愿意帮忙的话,你会找到合适的办法的。”电话那头口气静静的,似乎对此坚信不疑。
“很高兴你对我那么有信心。可是,”森先生沉吟着,“你让我先考虑考虑。”
“你需要多少时间?”
“一天之内。”
“希望能听到你的好消息。那么……”对方准备收线了,森先生连忙打断他。
“那我怎么通知你?你这个电话,呃,屏蔽了号码。”
“我会直接联系你的。再见。”对方挂了电话。
森先生坐在原地,反复思索了一会刚才电话中那个听起来似乎合理,但又令人猜疑不已的目的。然后他又在桌面上翻找出之前梳理的那个人物关系图,摊开在膝盖上,思考着,期间又在上面添添改改,很久后,他不在上面涂改了,然后对着最新的结果,沉思起来。
重新整理好的关系如下:
对着关系图大半个小时了,森先生依然整理不出一个清晰的思路,始终在纸上的“?”处卡壳。任凭他怎么推敲,那两个问号就是纹丝不动。因此就无法弄清楚来自那里的帮助请求的目的。对此,森先生始终无法释怀。他们应该有个比所说的理由更为合理的理由才对。父女感情交流?越想就越觉荒谬。森先生频频摇头。不对不对,不应该这样,肯定不是这样。他睁着疲倦的眼,拼命扯着本来就乱糟糟的头发。他们究竟有什么企图?也想趁机套诺尔小姐吗?但是,没有帽子都不能成事。
“帽子,帽子,帽子……”森先生喃喃细语,“帽子哪里去了呢?究竟在谁哪里?”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下瞪大了,死死瞪视着“诺尔小姐父亲”那一栏。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他将笔调到红色,将“诺尔小姐父亲”那一格重重地、反复地圈了好几圈,然后在旁边打了好几个问号,又大,又用力,几乎要穿透纸背。整张纸上,那个位置最引人注目。他的视线被紧紧吸住,无法转移。
“有可能吗……”他自言自语,用震惊的口气重复着,“有可能吗……如果,确实真的不是,那么,那么,这一切又是为什么……”他痛苦地扭着脸,怎么也想不明白。他觉得眼睛又累又涩,只好闭起来,就着沙发,躺了下来。那张关系图掉落在地上。
这样过了十几分钟后,森先生重新坐起来,从地上捡起关系图和手机。他已经有了答复。但在黑西装朋友来电索取答复之前,他想早点见到大Q,和他重新梳理一遍目前这件事,告诉他自己新发现的疑惑,并告诉他自己的新决定,以及新计划。
他调整一下呼吸,拨通大Q手机。好一会后,大Q的声音不太愉快地传来,但他可不介意。
“我们早点碰面吧。我有了新发现,也有了新计划。”他抬头看一眼墙上的挂钟,“半小时……那好吧,一个小时后,即3点半,准时在我们约定的地方碰面。”
安排好后,他再看了一下关系图,然后抹一把脸,重新在沙发上躺下。刚刚卷入这件事时感受到的那种热烈的兴奋重新出现了。但他不想被这股兴奋扰乱了自己的思绪,冲昏了自己的逻辑。他要先休息休息,尽量强迫自己安静下来,好好地,再一次地整理一下刚才才出现的猜疑。
他轻轻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