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瑜站在檐子下面，看着沈慕走远。
这样恭敬疏远的姿态，让她想起来很久以前，沈慕才娶了黎乔回去的时候，她看着他们的默契与温存，就是这样羡慕的心情。
然而如人饮水，真正经历过了，也才知道现实并不像想象一样那样美好。
她垂手立在檐子下，看见向晚朝着她招了招手。
“怎么了？”
向晚笑了一下，“我要去后院老夫人那里，把夫人挑的布匹给她送过去，你在这里照顾夫人？”
吴瑜笑，拿过她手里的名录单子看了一下，“我去罢，正好走一走。”
向晚想了想，点头，“也是，你今儿在外侍立也好一会儿了，去活动活动也好。”
吴瑜笑着“嗯”了一声。
在吴瑜最初留下的时候，向晚对她其实一点儿也不信任，连话也不愿同她说，神情也淡漠，直至常乐二年，见她神情一直谦卑，也没有任何不规矩的动作，也才逐渐跟她说话，至于现在，也才逐渐接受了她。
——到底她们幼年相识，一直跟在黎乔的身边，就算是经历过了这些，她们依然是幼年相伴的那两个人，又怎么会一点情义都没有？
吴瑜带着抱布匹的小丫鬟，思及此处，突然在心里面一叹。
——她原以为赵美人不久之后就会来到，但是没有想到竟然转眼过了三年。但是三年的风平浪静，并没有让她的心情有丝毫的放松，甚至她心中还更加惴惴。
——能为而不肯为者，所为必然甚大。
在没有赵美人的丝毫消息之前，吴瑜什么也不敢肯定，也什么都不敢言明。
她的脚步有一丝的错乱，却又很快调整。她捏了捏袖袍边缘，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滋味。
老夫人的院子很快就到了。
向晚回到屋子里，黎乔正好看见了，笑着招了招手，“你又偷懒了，吴瑜回来之后你就爱闲着。”
她上上下下看了看向晚，捂着嘴笑，“恩，是的呢，都长圆乎了。”
向晚嘟嘴跺脚，“姑娘！能不能不要取笑我！”
黎乔眉眼弯弯，不说她了。
“好了好了，知道你也累了，去歇着罢。正好爷出去同朝臣说事儿了，我眠一会儿，你也可以在外间躺一会儿。”
向晚笑起来，露出两个梨涡。
“好好好，果然姑娘最好了。”
她走去外间，却在门口顿住了脚步。
“——姑娘，真的如您说的那样，吴瑜才是不可信么？”
黎乔顿了一下。
她知道就算向晚先前表现得对吴瑜再痛恨，其实心里未尝不对这个小姊妹处处留情。
她叹了一口气。
“——再看看罢向晚，她的留下太古怪了，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向晚抿了抿唇，道：
“——好。”
机随云的伤势终于大好，同老夫人讲她要离开。
老夫人沉吟了一下，“你此番阴沟里翻船，料想你也心有不甘，不过你要知道他们手中毕竟有那枚可以封印机家的印章。机家在大雍立名多年，本来也深受天命宠爱，但是那个印章则是一个制衡。”
机随云点了头。
他的神色还有些苍白，“——我知道，只是事关机家存危，何况这东西，本来不应该落在闻人御的手里面。”
老夫人点了点头。
“——既是如此，你便去罢。”
广袖拂过桌面，伴随着老夫人缓慢的声音。
“天命已乱，赵方死后也失了外来者的踪迹，甚至连倾天印也出现了，果然是乱世征兆。”
机随云笑了起来。
“——你说过，乱世的开始其实就意味着结束。这三年纵然和平，但是你不要忘了，现今也依然是乱世。”
老夫人点了头。
“——诚然如是。”
她看着机随云的身影在她的面前渐渐消散，抬手为自己续了一杯茶。
外面秦嬷嬷躬身唤她。
“老夫人，夫人那边的吴瑜来了。”
老夫人抬了头，“让她进来。”
因天下暂定，秣阳京中这两年却是少有的安稳，就算闻人胥在东南鱼米之乡整军扩张，也没有给京中百姓带来不安。先前流离的日子有了，和平的日子就更显得弥足珍贵。何况是真的是平静的日子。
其时七月，心宿坠西，气候逐渐转凉，晚上风凉，星空也漂亮的不可思议。趁着后两日俢沐，沈慕遂带黎乔去郊外的小庄子修养。
老夫人老了不想动，遂没有同来。晚间的时候黎乔看着沈慕在厨里生火，支着手在一旁轻笑。
“爷什么时候也有了这样的兴致？还偏偏把丫鬟仆从都隔开了，要自己弄？”
沈慕往灶里放了木头，又拿东西挑了挑，形成交错的模样，伸手刮了刮她的脸颊。
“——去岁的状元程吉，我有同你说过么？”
“说过的。此人文章做得好。”
沈慕笑了一下，“京中夫人的圈子里就没有说起来他家夫人的事？”
黎乔掩着嘴笑，“爷什么时候也关注起这些花前月下的事？——倒是传过了了些。他夫人是蜀地大户景家的女儿，在他穷困的时候就不顾家人的反对一直跟在他身边，感情很好。”
沈慕看着火燃烧起来，笑，“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后来程吉同我道，景家姑娘跟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才知道什么是贫贱夫妻百事哀，也才更加发奋，放弃了原先想在乡野归隐的念头。”
黎乔闻言叹道：“于此而论，程吉倒是一个不错的人。”
沈慕伸手捋了捋她耳边的发丝。
“黎乔，黎老过世的时候，你是不是也是如此呢？”
黎乔垂下头，没有说话。
姑奶奶拿了银子之后就走了，先前东边说是河内有兵马要过来打沈慕的时候也不见露面，后面沈慕定了京城，被封作丞相，姑奶奶立马出现在他们面前，笑嘻嘻地过来拉着黎乔，说自己的银子用完了，想让他们接济。
黎乔本来不喜她，大庭广众之下却又不能不给她颜面，只能好生招待。
沈慕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黎乔立在姑奶奶面前听训。
黎乔脾气好，沈慕却非如此，他立在门口，向黎乔招了招手，“过来。”
黎乔乖巧地走到他身边，不说话了。
沈慕看着姑奶奶，神色之间并没有对一个长辈的恭敬，姑奶奶在凳子上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勉强笑道：“沈将军。”
沈慕神色没有笑意，“姑奶奶回来做什么？”
尽管是以晚辈身份称呼她，姑奶奶依旧感到了莫名地一阵压力，她看着黎乔笑了笑，“我就是想来看看乔乔而已，倒是让将军见笑了。”
沈慕看着姑奶奶，目光冷冷，姑奶奶心中悚然一惊，却还是勉力镇定。
“如此，看既看过了，那就请罢。”
不想沈慕这样翻脸不认人，姑奶奶愣了一下，“将军，话可不是这样说的。老身虽然现在已经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出身，但到底是黎乔的亲姑奶奶，将军这样不敬重，不怕外人说闲话么？”
“呵。”沈慕冷笑着抬了眼。
他扬了扬手，屋中突然涌进大量士兵，带着武器，层层地包围住了姑奶奶。
姑奶奶的面色瞬间变得苍白。
“将……将军……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她怎么忘了？沈慕就是一个杀神，现在还手握重权，怎么会真的受她胁制？
“现在，还会有人说闲话么？”
他看向姑奶奶，直视她的目光寒冷冰凉。
姑奶奶赶紧摆了摆手，“不敢了不敢了，老妇人再也不敢了……”
沈慕让闻洛将姑奶奶请了出去。姑奶奶战战兢兢地走了。
直到她走远了，黎乔才拉着沈慕的手，叹了一口气。
“到底也是长辈，何必这样威武以淫？”
沈慕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既是人活一世，总该要自在才好，朝中府中已经有了些烦心事，何必再让这样的人欺负到你的头上来？”
他看着黎乔，“——黎乔，你不好做的事，我来做，骂名我来背，让你不欢喜的我来铲除，主要你安然就好。”
黎乔握紧了他的手，“好。”
沈慕凑过来，“又想起黎老了么？”
热气就在黎乔的耳边，黎乔从回忆里惊醒，想说不是，却又说不出口自己想起他来，于是点了点头。
她看见沈慕眼睛里面倒映着的烛光，笑，“看到机随云，我才知道，人之际遇委实不可测，转眼七八年过去，父亲去世的悲痛都被抚平，连我们先前的争吵似乎都变得遥不可及，好像可以一直平安喜乐下去。”
她仰头看向沈慕，动了动唇，却没有声音。
——沈慕，你说，我们会不会一直这样，直到携手同老呢？
沈慕抱住了她。
他在她的耳边喃喃，念了一句诗。
“——愿得常巧笑，携手同车归。”
黎乔微笑着回抱住了他。
——玩转细腻的情话她说不出口，沈慕也说不出口，只能借乐府明心。三年的和平年代，三年的携手同行，没有一点儿争吵，让黎乔有一种活在梦境里的不真实感。忍不住祈求再多一点，时间再长一点，战争不要来到。
——就算明知这些并不可能。
出乎黎乔意料的是，沈慕做出来的东西并不难吃。她原本已经做好了再难吃也要下咽的准备，突然发现沈慕做的挺正常，竟然会有一丝惊喜。
沈慕摸了摸她的脑袋。他很爱做这个动作，黎乔的长发柔顺得不可思议，就像她整个人一样软乎，他从黎乔的上方望下去，能够看到黎乔交领领口露出的一小截细腻白皙的脖颈，她低着头，神色静谧美好。
他一直觉得黎乔很好，从很多年前就这样觉得了。只是那个时候，他衣衫褴褛，只能在远处才能看见粉嫩嫩的小团子，蹦蹦跳跳，蹦蹦跳跳，抓着黎退之的手嘻嘻的笑。
及眉的留海，圆乎乎的脸，手轻轻戳下去，大概，触感会很美好罢？
“黎乔——”
沈慕低声唤她。
看见黎乔抬起头来，偏着头问他，“恩？”
沈慕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没事儿，叫叫你罢了。”
他原本想将幼时的故事说出口，但是看到黎乔大而明亮的眼睛，就突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只是伸手摸了摸她头，就如往常那样，然后轻笑，“无事。”
——已经过去的事，重提并没有太大的意义，只要黎乔现在在他身边，只要他们依然平安喜乐，过去的那些事，不提也罢。
他看着黎乔，不禁笑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