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像往常一样温柔地微笑,他反而皱起了眉。他太善良的忧悒感染了我,我像患了热昏病,口不择言地哽咽:“如果昨天你载我的时候出了车祸该多好!那么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了。人们会说,看,那是对殉情的恋人!”
他一脸苦笑,轻轻责备我:“乱说什么,我们都好好的。”他又叹气,握住我的手自言自语:“怎么办,柯果,我该拿你怎么办?”
到处都是眼睛,我们要怎么办?我们要活成什么样?我越想越惆怅,终于哭了。
七、二胡二胡,糊里糊涂
作为补偿,梁辰送我一枚消音器,铜制,德国产,像两块小小的中古盾牌死死掐住琴码,一下子大海澎湃之声被掐成涓涓细流。真好!我可以随时随地练琴,不怕打扰到别人啦!
我的琴是胡琴,琴杆前绷着两根弦,又叫二胡,声音低沉圆润,娓娓动听。梁辰喜欢我拉《江南春色》,好多颤音跟换把,一曲拉下来,手指就有些酸了。我把手伸给梁辰,说:“你看,好累呢。”
手指也会累的,它们微微弯着,不肯花一点力气伸直。“呵,像晚上的玉兰花!”梁辰微笑说,他轻轻接过我的手研究:“真好看呀丫头。”
钟晓阳有首诗叫《红颜》:“纤纤素手你牢牢握着/把它握成你的袖/那感动是你的亦是我的。”
所以我相信你爱我,亦如我爱你。
上帝请你原谅我们,除了爱,我们已恪守一切道德的距离,甚至舌尖翻腾千万遍也不敢说出一句僭越身份的话语。
所以也请黎丽女士原谅我们,请梁惠笙小朋友原谅我们。
原谅我们这份自己都无勇气面对的爱。
八、咬金咬金,半路拨千金
我决定参加八月中旬的校外音乐考级,我报的曲目是《二泉印月》,九级,最高难度。我请求梁辰帮我找个专业老师指导演奏。梁辰很为难地在手机里搜索了半天,最后敲定一位冯老师,音乐系的青年骨干。
冯老师真年轻,冯老师只有27岁,研究生毕业后工作刚满一年;
冯老师真纯情,我问他:“除了教学,除了我,你还教过别人吗?”他说:“一个女孩子。”我又问:“是女孩子吗?”他就脸红了。
冯老师真英俊,他中长碎发打过密密睫毛的潇洒,一点不比任何一个校草学长逊色,如果我爱的不是梁辰,我会爱上他的。
练琴休息时我告诉他:“冯老师,梁老师忌讳你呢!”他马上神色慌乱如受惊的麋鹿。我说:“你长得太漂亮,梁老师怕你把他女弟子都吸引了去,中文系就没有女生啦!”
他听出我语言里的调戏,哈哈笑了。继而低声自语;“不是的。”
“不是?那是为什么呢?”我迅速抓住他的话尾巴问:“你怎么得罪过他?”我承认我的姿势不怀好意,咄咄逼人。
他大大震惊地望着我沉默,再开口却极冷淡:“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你有个女学生,你们上课、散步、拉手、亲吻。”
“对,她叫黎丽,不是女孩子了。”他在我面前承认地坦率,大方的语气叫我始料未及。我原本想激怒他,现在计划脱轨了。
他说:“柯果,你了解我一定没有我了解你的多。你知道的那些事都发生在半年前,而这半年我一直在关注你。昨天你还吻了梁辰的脸颊对不对,在西山公园?那是属于初吻吧?”
天!冯健康是不是原名冯咬金?!最擅长做的事是四两拨千斤?!
九、第三者的智慧
我说的事确实是在半年前知道的。那时梁辰刚教我们古代文学课程不久,他心情不好,布置了很多作业。那时我已经喜欢他了,为了让他注意我,我每份作业都写得呕心沥血,常常迟交。有一回又迟了,学习委员不乐意,让我自己补交去。我到了他办公室,看见他埋在高高的作业堆里抽烟,不晓得是心痛他抽烟的落寞,还是心痛自己作业的沦落,总之我当时特激动,我就说:“梁老师,我来帮你吧!”似乎恳切的语气太夸张,吓了他一跳。但是他知道了,有人是真心疼他,关心他的。
后来往办公室跑多了,自然能听到那些令他不开心的风言风语,关于新晋琴王冯健康以及他神秘的女学生。
我假装一概不知,却卯足了劲要乘虚而入。你看,我成功了。
今天我来找你,一是想看看他有多爱我,肯不肯为我屈尊降贵联系旧敌。二是想知道你和黎丽有多相爱,是不是已经开始打算未来。
冯健康听完我的叙述,唇角下弯,是又无奈又凄楚的微笑,我心里不由得泛酸:我平时那些又乖巧又懂事的笑容大概也是这样,难怪梁辰看多了难受。
冯健康说:“柯果,自你出现在梁辰身边,黎丽便和我分手了。她说希望给女儿一个完整的家。事实上是她害怕梁辰会因为你放弃她。她不愿意成为被放弃的角色,于是我被牺牲了。可是柯果,我不甘心,我一直调查你,我想知道你有多大魅力,够不够左右梁辰40年的智慧。我甚至想帮助你,让你快点得到梁辰。他们离婚了,黎丽自然会跟我重新开始。
你记不记得小卖部前跟你换零钱让你买到情侣雪糕的学长?你记不记得桃花江路给你指出五号公馆的青年?还有上个月沃尔玛超市里带你去付银台的售货员?呵呵,我跟踪你足足半年了。”
“那你没有发现我根本不要求梁辰和我结婚?!”
冯健康说:“对,你比我聪明,你知道梁辰不会为了你离婚再结婚。要完全成全一段爱情,特别是在世人眼中身份不道德的爱情,需要付出太多,或者可能是几十年积攒的一副身家,连名带利投入进去,回报却未知。尤其难算的是时光,你太年轻,而他已经输不起。与其这般百倍煎熬,不如固守旧爱,虽已不爱,至少旧得安全,不会有朝一日竹篮打水。”他望着我,眼睛里满是真心的痛惜,说:“只是你,小柯果,你愿意莫名其妙被他耗废生命里最美好的时光?”
我被他的叙述震住,略一低头,眼泪跟二胡一起跌倒在地。广东话有个词叫“扑街”,形容一个人很衰,像我,衰到绝望,衰到颜面扫地,无语泪先行。
十、断发为线,织一身战袍
我最近最常做的事是沉默。决心离开梁辰以后,我仿佛同时解卸了说话的程序。上课用耳朵、练琴用手、打招呼用微笑、不同意用摇头。原来生活可以这样了无声息,如果我只是在心底想念你。钟晓阳说:“不爱说话的人在心底叫出彼此的名字/一切无疑是有情的。”
红颜生来命薄,即使有情也福薄,我设法要辜负你。果然你中年的智慧放弃了问一个问题的疑虑,你几乎不与我纠缠。
辜负你,辜负春光,换来五月仲夏的炎酷。我为这段情奄奄一息,怀中的二胡弦音也奄奄一息,《二泉印月》三叠九折全是辛酸,难道它早知走不完的路是绝路,兜兜转转注定情深不寿?
心为欲种,眼为情苗。我的眼睛没有忘记,它们亦深爱过你,韶华似水又如何?流光易碎又如何?爱过一场都会有痕迹。
把眼角的每一条幼纹都收掇起来,断发为线,织一身衣。是战袍,少年要长大,首先要学会爱自己。我终于与你们一般自私,放弃了爱情。
然,日子总要过,一个人未免寂寞,我发誓今夜手机若再收到冯健康约我到榕湖练琴的短信,我会答应他,并要求他送我一枝玫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