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很累，很累。
她轻轻地闭上眼睛，告诉自己，只是休息一会儿，一小会儿。
“桐桐，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离间你们的姐妹情谊。我知道夏梧为你付出多少，知道你有多么感激爱戴她，这也是为什么我被她设计却没有做出任何报复她行为的缘故。桐桐，我可以宽恕夏梧的所作所为，但是我不能够从你的世界里抽身而退，更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你离去。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苦苦寻找你。”阙耀城语气低沉，每一句话他都说得郑重万分，却也缓如清风，生怕惊扰了眼前已经犹如惊弓之鸟的夏桐。
长久的沉默之后，阙耀城终于听得夏桐闷声问道：“你说，那个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阙耀城本来以为自己得不到夏桐的任何回复了，因而当听到夏桐开口的那一刻，整个人简直受宠若惊，虎躯都是一震，略一思索之后，顿时明了夏桐口中所指的“那个晚上”。
只是那个晚上……
思绪触及到尘封的往事，阙耀城一双原本清澈的眼眸，顿时像被打翻了一大缸浓烈的墨汁，各种情绪翻滚着，犹如暴风雨即将来临的黑云压城。甚至就连他放在茶几上的手，都跟着轻轻颤抖起来。
“桐桐……”阙耀城语调低沉而又轻缓，犹如溪流之水般试图安抚夏桐，然而他自己的心中却压着一块大石头，令他有些喘不过气。
过去那段陈年孕事牵扯太多，他担心天真善良的夏桐根本就无法承受。
因为他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清楚夏桐对夏梧的深厚感情。
当年那场设计，并非完美，夏桐早早就明了一切。可夏桐依然接受了人性的恶，依然用自己稚嫩纤细的肩头扛起了一切原本不属于她的苦难。
她是那么善良那么懂得知恩图报的女孩儿，犹如落入凡间的精灵一般纯洁无邪，他怎么舍得拿世俗的肮脏来玷污她。
只要想到她曾经时刻挂在唇畔的甜美笑容，是因为自己而成为了过去，阙耀城就觉得自己浑身沾满了罪恶，不可饶恕。
感觉到阙耀城瞬间低落谷底的情绪，夏桐轻轻睁开眼睛，嘴角微微抿成一条弧线，轻声道：“没关系的，你说吧。事已至此，又还有什么所谓的真相是我所不能够接受的呢？只是……”
她眼里一片湮灭的暗，如同烟火消逝后的天空，烟灰四散，再不见任何光亮，低声补充道：“只是，希望这是最后一个真相。”
她已经无法再接受这样抽丝剥茧的心灵摧残，无论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真相到底是哪般，都请给她一个痛快！
阙耀城深吸一口气，面色仍然阴郁沉重。
夏桐犹豫了一下，然后伸出手，搭上阙耀城的手背，给予他力量般轻笑道：“没关系的，说吧，从头说起吧。”
无论过去有多么残酷，可是那都是她的过去。
她一心想要修复与姐姐的关系，想要让小萌娃得到幸福，想要弄明白自己与阙耀城之间的那些牵扯不清。既然如此，那么她就不可以因为内心的恐慌，而放任自己成为沙滩上的鸵鸟。
她要鼓起勇气，要直面一切。
唯有如此，才能解开当年各种繁复的死结，才能够置之死地而后生。
想到这，夏桐顿时觉得自己内心充盈了力量，她一双明眸，皎洁如同白月光，不含任何私人情绪，就这样安静而又圣洁地望着阙耀城。
阙耀城在夏桐如洗一般的月色眸光下，心绪也的确平稳了许多，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我记得那天是夏梧的生日，她邀请我回家跟你一起为她庆生，那晚大家都很开心，都喝了点酒。你不胜酒力，小酌几杯就回房睡去了。我陪着夏梧在客厅一边喝酒一边聊天，她说了很多话，到最后又哭又笑，她说感激我将她从泥沼地中拯救出来，她说她爱上了我。可我从来都没有将夏梧当成女人看待过，在我的心里眼里，她都只是一个聪明的合作伙伴而已。因而我三言两语就将这些话给挑散，让它成为酒桌上的一些调味话。然而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夏梧竟然……”
说到这里，阙耀城顿了顿，他目光中含着深刻的担忧望向夏桐，宛如秋天里的稻草人。
夏桐心中一片酸涩，她能够预感到接下来的事情有多么卑劣无耻，然而已经到了这一步，断然没有再退回去的道理，她轻轻点了点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四平八稳不带任何情绪，低声鼓励道：“没关系的，无论是多么残酷的真相，我都能够坦然接受。我答应你，我一定不会失态。”
阙耀城眸中伤痛越加深厚，夏桐越是懂事大度，他就越是愧疚心疼。
有些时候，他甚至希望夏桐能够刁蛮任性，能够大吵大闹。或许，那样他也能够更加坦然一些。
夏桐眸光平静而又期待地望着他，静候下文。
阙耀城却是难得地踟蹰了。
他在商场上叱咤风云，雷厉风行。几十亿的单子都是大笔一挥就拍板，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拿不定主意。
久久没有等到阙耀城开口，夏桐抬手，将垂落在胸前的长发拢到耳后，露出轮廓分明的耳朵以及下颌曲线，沉声道：“这世上没有纸能够包得住的火，与其等着火光烧天，一切都无遮无掩大白天下，倒还不如由你此刻告诉我。至少，这一刻，我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
“好吧。”阙耀城点了点头，语气中快速闪过一抹惆怅的叹息，他眸光幽深如墨，狠下心来，将当年那个最残忍的真相径直戳穿——“夏梧在酒中下了药，等我醒来之后，一切都木已成舟。”
“你醒来之后？”夏桐抬眼，望着阙耀城，目光中疑惑依然深深好几重。
这的确是最坏的结局，可是从方才阙耀城犹犹豫豫的神情当中，她已然猜想到了几十种事情的可能性，所以当真相为她所猜中，她竟然也没有觉得特别不能接受。
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一般，夏桐眸光平淡地投向阙耀城，语气也不冷不热，平淡如水，轻声剖析道：“你醒来之后，发现跟我在一起吗？”
“不。”阙耀城轻轻摇了摇头，他黑眸牢牢锁定夏桐，唯恐错过了夏桐任何一丝一毫的情绪。可夏桐整个人看起来却都淡淡的，就像是春天里的第一场绵绵细雨，让人感觉不到任何情绪起伏。尽管明白这极有可能是夏桐的伪装，可籍着她这份冷静理智，阙耀城也终于能够冷下心来将这些一直深深埋葬在自己心头的秘密拆穿。
他轻吁一口气，英俊坚毅的面容，这一刻透着一丝颓圮与悔恨，他低声道：“我醒来之后，跟夏梧在一起。夏梧主动跟我道歉，称昨天晚上大家都喝醉了，她会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这应该是你求之不得的事情吧。”夏桐轻声道。
她语气也很平淡，甚至听起来还有几分温润如玉的味道，就像是在说一些很寻常的话。
可听在阙耀城的耳中，却是觉得心头一阵绞痛，他摇头，语气诚挚地道：“夏梧狡猾如同狐狸，心眼多如莲藕，是块做生意的好料子。商人重利，那么多年，我之所以将她留在身边，也无非不过是希望她能够替我实现公司最大价值与利益化。在这方面，她的确是没有让我失望，我原本可以给她一切想要的，金钱地位，我统统都可以给她。然而她却偏生对总裁夫人的位置生出了觊觎之心，竟然想要利用孩子来捆绑住我。”
说到这里，阙耀城都不由咬牙暗恨，眸中悔恨之色浓墨重彩地仿佛生生世世都无法化开。
如果时光当真能够倒流回去的话，那么他绝对不会将夏梧留在自己身边。
或许，那样，也就能够不伤害到夏桐。
阙耀城说的每一句话，都犹如一记猛锤，重重地砸在夏桐的心头，疼得她五脏六腑都仿佛破裂了，鲜血全部涌了出来，犹如决堤的水坝一样汹涌，她觉得自己口腔里都已经透着丝丝浓厚的血腥味，可尽管如此，她依然保持着微笑，冷静理智地问道：“既然姐姐想要利用孩子来绑住你，那么为什么不自己亲力亲为呢？”
能够为自己心爱的男人生一个孩子，这应该是每一个女人心头最大的愿望。夏桐不明白，为什么夏梧会将这个任务交给自己。难道说……
想到“暗欲人间”的合同书，夏桐的眸光顿时幽暗如同从未面世的地下通道。
阙耀城迎上她的目光，顿时明了她心头的所有猜测与担忧，他轻轻点了点头，轻声道：“没错，你姐姐因为频繁流产的缘故，已经永远都不能够再有自己的孩子了。”
夏桐听到这里，眼泪顿时大颗大颗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
永远都不能够有孩子了。
这是多么恶毒的诅咒，这对于一个女人来说，简直比毁灭她，更让她痛心，更让她绝望。
而造成姐姐不孕的罪魁祸首，就是她！
如果不是她年幼，什么都不懂，什么都需要姐姐打点照顾，那么姐姐又何必撕毁自己的名牌大学通知书，放弃自己原本光明无限的未来，转而投奔到那一片无穷无尽的黑暗污秽当中。
这一切，都是为了她！
夏桐越想，越是觉得悲从心来，越是觉得对不起姐姐，心口像是被千斤顶压着，痛到几乎无法呼吸，她抬起双手，紧紧地、紧紧地揪着自己胸前的衣裳，指尖青白交加仿佛青筋都会随时从惨白的皮肤中爆裂出来一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