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个身高八尺的大汉,双眸是罕见的黄金色,犹如猛虎之眼,声若洪钟,谈吐更是慷慨不群,我见这人面容奇异,知道这是个罕见的英雄豪杰,十分上心,于是举杯上去倾谈:“这位兄长雄武过人,赵默十分仰慕,这里先干为敬。”
那大汉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说:“在下王吉刺部首领坚昆。”说着豪爽一笑:“之前听说赵兄弟打败东关王,在下也仰慕得紧。这次借着公主大婚,说什么也要来看看打败薛延拓的好汉是什么人。”
我听得暗叫惭愧,也有些快意之感。王吉刺部是大黄室韦诸部中最忠于白国的一枝,在戈壁上纵横如风,向来为白国壁卫北疆,是个悍勇难得的沙漠民族。我得遇坚昆亲来道贺,也觉得难得,和他推杯酣战,谈论天下大事,居然十分投机。
说起泰州之战的得失,坚昆见地十分精到,我听得击节叫好,颇有相见恨晚之感。讲得兴起,说一回战事论一回武功再喝一回好酒,坚昆更取了黄金弯月刀与我对上数十招,如此且谈且饮,不知不觉两人竟然喝了两大摞酒碗。坚昆这才尽兴而去,临走笑道:“我和赵兄弟有缘,日后有用得着我王吉刺部之处,赵兄弟只管开口。”
临走之时,忽然举手一抛,一溜金光夺面而来。我伸手一接,沉重异常,正是之前他佩在腰间的黄金弯月刀。刀锋映月,光芒璀璨,竟然犹如暗夜骄阳。
杨铁晟见状,上来道贺:“恭喜赵将军,这坚昆是大漠第一英雄,豪勇不羁,将军得他此诺,如虎添翼。”
我微微一笑,旁边何铁军似笑非笑,淡淡道:“赵将军人生得意、英雄气盛之时,莫要忘记新人还在房中等候。”
这家伙,这当儿还不忘和我加塞,我听得苦笑一声。忽然惊觉,我和坚昆说了半天,其实多少也是有些不知道如何面对白见翔吧。
不知不觉星月渐稀,宾客渐渐散去。我脚步微醺,走向我的洞房花烛。
我不想太喜欢,可我没法不喜欢。某种隐密的自私的快乐令我有些昏醉感。纽录是我的噩梦,白见翔是我的美梦,可她们都这么毫不犹豫地留驻在我心里,我拔不出,大概也不想拔出。
外间还有隐约笑语传来,房中白见翔沉静端坐。我看着眼前清秀飘逸的绝世佳人,心中一阵迷茫、欢喜和苦涩。
还记得小时候我说对她,我要做驸马。因为只有驸马才可以永远和公主在一起。不到现在成真了。
翔,你愿意和我永远在一起吗?或者,只是武德皇太后的意思?
我心里混乱,薄醉着,但也有些苦涩。
烛光盈盈,我挑开她头上红巾,凝视她秀丽的脸。这几年,她越发清瘦了,但还是美丽无比。因为瘦损,昔日的沉静幽娴变得凄艳了些。
她见我不说话,倒是自己笑了笑,示意我坐到她身边:“默儿,我不再是你的公主姐姐了,总算做了你妻子……想不到竟是我自己开口下令你娶我。如果我不说,你……大概和我从此陌路吧?”
她嘴角笑意盈盈,眼中却没有笑,就这么静静看着我。眼波偶一辗转,就像某种压抑、热烈而凄迷的光芒在其中隐约跳动。被她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心都被揉成一团似的,完全不能对抗。
半天,我说:“不是武德太后的遗旨么?”这话一说,我觉得自己简直笨嘴笨舌、愚不可及,但在白见翔面前,我永远没法从容做个聪明人。
白见翔又笑,看了看我,不再说什么。我心中一动——纵然有太后遗旨,白见翔也可以隐匿不提。但她还是嫁给我了,这意味着什么?
明知道她只是急于树立我在小固城的威权,不惜以身相许。可得她如此相待,我除了这条命,实在没什么可以回报的了。
叹口气,我说:“时辰不早了,公主请安歇罢。”她默默点头,我迟疑一下,伸手为她卸下嫁衣,然后吹熄红烛。
黑暗中,我心跳急促,忽然发觉她的呼吸也是凌乱破碎,十分不安似的。我小心地靠近她,终于还是轻轻环住她清瘦娇怯的身子。她剧烈颤抖了一下,还是柔顺地接受了我的怀抱。
“公主……”我低声呼唤,心里有些紧张羞窘。面对她,似乎比面对千军万马更令我不安。
她轻叹一声:“是小翔,昔日母后和皇兄私下都叫我小翔。”
“小翔。”我果然改了称呼,她低声答应,我便又说:“小翔,小翔……”
一边轻呼着,一边低头小心地亲她的面颊。忽然觉得她脸上湿漉漉的,我茫然了一下,装作不察觉,把她的眼泪也一并吞了下去。
“大概,心里并不乐意嫁给我罢。”我平静地想着,心里也不是太痛楚。也就这样子了……夫妻之约,生死之约,国难之约,这就是我们共有的一切。
她的身子柔软娇弱,和我曾经有过的那个女人十分不同,却和我的梦想十分接近。可惜,世事早已变得十分不堪,我也不再是当初的我。我和白见翔继续着新婚之夜,但没法不记起当初那冰天雪地的东关……我的美梦和噩梦,就这么混杂着无法分辨。
冬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来溶溶暖意,我眨了眨眼,悠悠醒转。
身子微微一动,觉得身边多了个柔软娇弱的身体,我茫然一会,才想起来昨天是我的新婚之夜。我终于娶了童年就开始爱慕的女人为妻。
我侧头看白见翔,她大约是太疲倦了,还在沉沉睡梦中。阖着眼,眼帘下有着浅淡的阴影,脸颊微微晕红,呼吸轻微柔和。这情形瞧着十分美丽,我便凑近了些,感觉到她轻暖的气息一下又一下拂在我脖子上,令我脖颈有轻微的酥痒,心中模模糊糊泛滥着某种温柔的情绪。
出神一会,我低头亲了亲她的脸颊,无声微笑。
就算她不再喜欢我,那也没关系,现在她是我妻子了。我们拜了天地,发誓同生共死。她把自己交给了我,我也会把性命和一切回报她。其实挺好。
她睫毛轻颤,被我亲昵的举动惊醒了,茫然睁开双目。眉心微皱,迷糊了一会,似乎这才看清楚我的存在,脸上忽然多了淡淡红晕,低声说:“啊,时辰不早了……我们得赶紧起身,不要误了军中例会。”
我听她说过,在军中每天都会有个例会,和小固城各路将官商议军务。因为昨天是新婚大喜,我便特意请副将辛敢为通知诸将,把例会延期一个时辰。只是昨日事情太杂乱,什么人都通知到了,我却偏偏忘记和白见翔提起。
白见翔见我躺着不动,脸上微微一红,嗔道:“你快起身,我也要起来了。”
我很少见她着急的样子,只觉十分秀丽动人,倒是忍不住微微一笑,存心捉挟,柔声说:“芙蓉帐暖正春风,我为何要起来啊?”
白见翔大概没料到我居然敢和她放肆了,无奈之下耐着性子又说:“军中成亲本来就是权且之计,主将要是恋栈新婚误了例会,不利军心。你……别耽搁了。”
我听她说什么“成亲本来就是权且之计”,心头一阵刺痛,闭了闭眼睛,一翻身环着她娇怯的腰肢,懒洋洋回答:“好啊,你帮我穿戴,我就起来。”
白见翔皱皱眉,轻轻推开我的手臂,果然起身。我睁大眼睛看着她衣衫单薄的样子,只觉她的身体美丽得惊人。若非亲眼所见,只怕难以想象如此美境。可惜,她的心,却是我看不到的。
白见翔却掩去了之前的羞涩窘迫之态,自己先从容不迫一一穿戴停当,正好听到铜漏轻响,她便转身对我说:“我还是小固城主帅一日,这早间例会的规矩一日不变。还有小半个时辰就是例会,你快些过来。否则照军中规矩,二十军棍。”
我愣了一愣,又好笑又有些佩服之意,苦笑道:“原来刚成亲就要给我打杀威棒了。启禀公主主帅娘子大人,小人昨日已请辛敢为通知诸将,今日例会延期一个时辰。所以这杀威棒还打不着我。”一边说一边穿衣起身。
白见翔一怔,还是批驳我:“妄开先例,于军心不利。你我之身皆属白国所有,不该贪欢——”
不等她说完,我侧头亲她嘴唇,含含糊糊柔声说:“只此一次,决不再犯……”
她皱着眉心,没有再反对。我辗转追寻着她的柔软芬芳,可心里那点温柔还是慢慢冷下去。
白国,不劳她多番提醒我也知道,她只是为了国事,为了这个危如累卵的江山社稷。其实,我也没资格贪欢。纽录,纽录,那是我一生绕不过的咒语。我可以装作忘记了她,和白见翔温存相对,可我怎么可能真的忘记。
仓促放开白见翔,我给她理顺微乱的鬓发和衣衫,低声说:“好罢,我们该出去了。”口气已经恢复平静。今天早晨只是阳光太温柔,让我偶然触动。这些不是我该有、能有的东西,不会有第二次了。
她呼吸有些散乱,略见迷茫的目光看了我一眼,默默整理好一丝散发,然后说:“夫君请。”果然礼法谦谦,事夫温存恭严。
我无声微笑,这贤妻真是温柔有礼,刚正贤明,可也真不像一个妻子……想不到我的童年梦想成真,居然让我如此苦涩。
我当先出门,白见翔默默相随。却见外面阳光灿烂如雪意,明亮得刺目,高空一片深远莫测的纯净冰蓝,就如同我前方空白一片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