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登峰以前专业课多半在逃课,《白史》还是这阵子恶补的,当时看到《崇文本纪》也是啧啧称奇了好久。听白翦翦一说,不觉挠挠头:“我那时候还以为是白史印刷错误呢,后来查了一下图书馆,好像历代史家对这个《崇文本纪》也有很大怀疑,一般认为是伪作,就算不是伪作也不合史家规矩。反正《白史》是元朝人脱脱搞的,脱脱修史又是出了名的不守常法,天知道他是不是哪天喝高了,一高兴搞出什么飞机——”
白翦翦噗哧一笑:“你这家伙,把脱脱想得太滥了吧?我倒有一猜,白见翔被列入本纪,是不是暗示她后来的身份……”说到这里,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可置信,声音微微沉下来。
赵登峰一惊,眼睛大睁,失声说:“你总不会说她后来做了女皇帝?”
白翦翦凝思一会,脸色有些发白,慢慢说:“看她的性情也不会做什么女皇帝,但如果白国危在旦夕,白铁绎由于某个缘故已经不能支撑大局,赵默又不知为何去了中亚自行开国,我们也猜测过,可能是白见翔领导最后的防御战。她有可能就是白国的最后一任监国。我忽然觉得,当时的事只怕惨烈得很……才会被东关人忌惮,把小固城的存在彻底抹杀。甚至连崇文本纪也语焉不详,弄得十分虚幻似的……”
赵登峰被这个惊人的猜测弄得一时说不出话,眼前似乎有浓重的血腥逐渐弥漫,甚至令他不能视物。
“天佑崇文,百战不殆”,难道真相是这样?千年前的赵默,在万里迢迢的中亚写下这句祝语,到底是什么心情呢?
半天,他终于说:“如果这样,小固城附近必定发生过大战。我们查一下地图,看哪些河段适合会战,哪些河段适合防守。要找到小固城,我们先当自己是白见翔吧,想想看怎么布局才能抵御东关人。”
白翦翦听得眼睛一亮,忍不住看了赵登峰一眼,忽然觉得这个马大哈似的家伙也不是那么不靠谱了,冷不防一句话居然大大的有理。
她向来不肯表扬赵登峰,免得他小人得志就猖狂,于是只默默点头一下。两人摊开地图,就着昏黄的灯光一处处查找,又一处处否定。
忽然,赵登峰指着一处河流弯折交叉处,低声说:“你看这里怎么样?这是一片巨大的草原,正处于土拉河与鄂尔浑河之间,旁边三面环山一面临水,进可攻退可守,简直就是屯兵筑城的妙地。”说这话的口气倒是信心十足,活像个决战千里的古代大将。
白翦翦双眸微微眯起,喃喃念出地名:“Chin Tolgoyn?嗯,这不是青托罗盖么?我看过一篇论文,这附近就是当年成吉思汗和他的义兄王罕决战的古战场……的确是个军事要冲啊……”
这个音节,犹如某种古老的咒语,忽然令赵登峰一阵恍惚。
青托罗盖……
两人开着老爷车,一路磕磕碰碰,总算到达青托罗盖的时侯,天气非常不好,向来万里无云的蒙古大草原上,居然压着阴沉沉的墨色,天幕好像随时会塌下来似的。
赵登峰看了,暗叫不妙。他以前最爱看的就是BBC的自然节目和美国的探索频道,知道这是即将发生沙尘暴的苗头。想不到自己好死不死,一跑青托罗盖就遇到这样的破天气。不知道,他们的老爷车能不能禁得起长生天发怒的考验呢?
白翦翦见他脸色不对,皱眉说:“怎么啦,老赵?”
赵登峰不想吓着她,但还是小心解释了现在的问题,白翦翦听得脸都绿了,她也听说过蒙古的沙尘暴有多可怕,连火车都能掀翻,活埋个把人一点问题都没有,眼下到处都是光秃秃的,连草都不怎么高,一点遮挡都没有,真的风沙一来,只怕两人立马穿越到白朝见赵默去了。
她见赵登峰还一脸愁闷,急得忍不住踹他一脚:“就知道你是个衰人,跟着你就遇到一堆破事!还不快开车逃命,愣着干啥?”
赵登峰苦笑起来:“逃命?这种蒙古气旋的风速可以到达30米/秒,而且它是跑直线的,咱们只怕跑到半路就被掀翻了,直接沙葬……”
白翦翦瞪了他一眼:“难道你要等死?”
赵登峰发愁地说:“只是没想到好招儿——咱们还不如找个有利地势好歹遮挡一点——”
说着就东张西望,可惜这地方除了一个特别平缓的大土坡就没啥突起的东西,好歹被赵登峰看到一个小白点,拿着望远镜定睛一看,原来只是几摞孤零零的石头,大概是蒙古常见的敖包。
这玩意本来的作用不过是路标,不过人们为了防止敖包日久崩坏,一般路过敖包就会加两块石头,久而久之敖包越来越大,倒有点神秘拜物的意思。本来如果敖包够大,也可以遮蔽风沙,可惜这敖包的尺寸还挺小的,瞧上去比长草高不了多少,看来靠不住。
白翦翦见他神情先是一喜,随后很失望的样子,便也拿过望远镜看了看,随即低声说:“有敖包啊,咱们靠着敖包躲。”
赵登峰说:“有点小,瞧着玄乎,搞不好被风吹下几块石头,反倒砸破脑袋。”
白翦翦说:“小也好过没有,咱们可以把车贴着敖包停靠,好歹挡风。你看敖包周围并没有散落的石头,可见风也刮不坏它,别担心了,去吧。”赵登峰眼看没别的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听了她的。
两人冲着敖包一路开过去,这草原上一望无涯,敖包瞧着近,其实挺远的。到后来风声越来越清晰,白翦翦在车窗里都感觉到了黄沙的味道,不由得一阵心惊:沙尘暴来了!
“快些!快些!”她催促着赵登峰,对方点点头,几乎把油门踩到最尽,老爷车连蹦带跳,撞得白翦翦两眼发黑。风声越来越大,高速运动的沙子一颗颗打在车窗上,发出奇怪的锐响。明明还是中午,天幕却变成了接近夜晚的昏黑色。白翦翦握紧了拳头,心里狂跳,知道是生死关头了。
赵登峰额头微汗,心里明白这时候不能着急,也顾不上管白翦翦会怎么想,全心全意对付他的老爷车。风声越来越凄厉可怖,到后来几乎天色漆黑,那敖包的白色影子却越来越大,犹如荡摇大海中唯一的指示物。猛然车头轻轻一抖,赵登峰一个急刹车。原来是撞飞了一头在风暴中惊恐奔驰的黄羊。
车窗猛然糊上一层血污,赵登峰眼前看不清楚,觉得不对,急打方向盘。顿时天旋地转,老爷车发出可怕的怪响。车体禁不起撞击,猛然裂开。就这么,两人几乎是一头扎进了黑暗中。
赵登峰身子一飞出车门,顿时觉得狂飙扑面而来,完全站不住,顺着风势就飞了出去。他眼前瞧不清东西,惊急中胡乱挥舞,正好摸到一只柔软的手,料是白翦翦的,唯恐她有失,连忙奋力一扯,把她凌空拉入怀中,死死护了个结实。
那人幽幽一声叹息,说:“默儿……默儿……原来你还是顾惜我的。”反过手臂,环着他腰身。虽然是简单一个动作,只觉柔软温存,纵然置身于毁天灭地般的气旋激流,也不能改变这句话的温柔和凄凉。
赵登峰头皮一麻,恍惚觉得不对,可飞沙扑面,急切间瞧不清她的脸容,试探着低声问:“翦翦?”
那人身子一颤,当真是柔弱不胜,凄然一笑:“呵,翦翦?”恍恍惚惚间,一滴露水般的东西打在赵登峰手背上,却让他烫到似的哆嗦了一下。
“罢了,罢了……”她幽幽叹息着,赵登峰猛然似乎想到了什么,头皮一阵发炸。忽然飓风更急,他被吹了个天旋地转,人在半空翻翻滚滚,却始终不敢放开怀中女子。
不管她是不是白翦翦……如果她不是白翦翦……可翦翦呢,现在怎么了?
他想到这里,额头微汗。
猛地,劲风暴转,卷着他轰隆隆直落而下。混沌中,他似乎看到一大片模糊的白色越来越近,飞光逐电般迫向面前。赵登峰一下子冷汗狂冒,知道其实是自己越飞越快,眼看就要撞上那远方的石头敖包!
赵登峰竭力挣扎,可那风柱犹如有形之物,令他无法逃避。紧急关头,他来不及细想,奋力一转身,用身体侧面迎了上去,却把怀中女子高高举起,免得她受敖包巨石冲击所伤。眼看正要掉到敖包面前,赵登峰抢先一脚踹出,缓解冲势,人却已借力再次斜冲而起。
这一次整个人几乎是贴着地面飞撺出去,冲势被长草沙土缓解不少。他怕白翦翦受伤,百忙中强行扭了半个圈,将她背在背上,结果赵登峰虽然被地皮蹭得头破血流,白翦翦却没什么事。猛地扑通一下卡到一个小沟,总算停了下来。赵登峰迷糊了一会,才从晕迷中醒转,颤声说:“翦翦……”心急火燎胡乱摸索,却发现她正静静伏在自己怀中。
星月无光,他瞧不清她的样子,只觉得她有些发抖。过了一会,她哽咽着骂:“笨蛋,笨蛋,干嘛这么护着我,自己搞得乱七八糟。”
赵登峰听到这熟悉的轻责,果然还是他习惯了的那个白翦翦。于是迷迷糊糊松了口气,呲牙咧嘴一笑:“当然护着你。”他脸上伤口被不断吹来的沙子打得激辣辣作痛,知道这小沟多半要被暴风带来的沙子填平,两人久留下来,只怕要被活埋其中。
也不知道这小沟通向何处,可靠着沟道的掩护前进,好歹多了一点保险系数,省得又玩一招猪八戒半空背媳妇。赵登峰现在是左右都玄乎,只有硬着头皮干了。他不敢松懈,咬牙切齿爬了起来,拖着白翦翦匍匐前行。
两人在充满流沙的小沟中深一脚浅一脚摸索前行,不知道多久,白翦翦忽然惊呼一声:“不对。我们又走回来了。”
赵登峰心里一紧,也隐约觉得这地势是走过一次的,甚至走过不止一次。他忽然想起来之前那个温柔又凄然的女子声音,心里一毛,总觉得那决不可能是白翦翦的口气。
果真如此,那女子叫他默儿……她,她是……
难道,这世界上真有鬼神?
白翦翦忽然说:“别怕,别怕。”原来她发现赵登峰微微哆嗦,料想他被吓傻了,居然开口安慰。
赵登峰只是苦笑,忽然指着那风暴中模模糊糊的白色敖包,低声说:“你看。”
白翦翦这才知道他为何发抖,心里纳闷,在风沙中勉强眯着眼镜探头瞧过去,顿时一口气下不来,差点噎住。
敖包上模模糊糊地出现一些人影,像水波动弹一般飘摇不定,风中似有人声隐约传来。在这天昏地暗的末世黄昏看到这样的情形,白翦翦脑门麻了一下,就一个念头——活见鬼。
“小心!”赵登峰忽然一把将白翦翦的脑袋按了下去,白翦翦就听到“呼”地一声,什么东西擦着头皮过去了,刮得额角上激辣辣作痛,随即远处传来一声惨叫,倒有点像电影里听过的狼嗥。大概是一头野狼被风暴卷飞,差点就撞倒白翦翦的脑袋,现下也不知道飞到哪里砸死了。
白翦翦惊魂未定,却见赵登峰已经顺手趴下登山鞋顶在脑门上充当安全帽挡着,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大敖包。她略一犹豫,嫌臭不肯照学,只好趴着,小心翼翼冒了小半个头,窥看那敖包的动静。
风暴越来越急,大地贯穿着震耳欲聋的啸声,犹如草原上的十万战魂一起在咆啸怒吼,那是毁灭一切的天地之威。可敖包周围的影像也越来越清晰,人影所在的区域缓缓扩大,倒像什么未来世界的立体电影忽然上映。
赵登峰忽然发现,那是白朝衣冠!他忍不住一个激灵,赶紧把这个发现告诉白翦翦:“白朝!穿越?嗷嗷,难道看奇幻多了真的会穿越?”
白翦翦也吓得手心直冒汗,听他罗嗦不停,一阵心烦,低声说:“别说啦,小心惊动那些人!”
赵登峰果然不敢再胡说八道,眼巴巴瞧着敖包那边。身边风狂沙重,草木萧杀,敖包电影中却是一片白雪皑皑的宁静风光,雪地中很多轻甲骠骑的士兵走来走去,随即列成整齐的马队。为首一人骑在骏马上,越走越近。他身着暗黑铠甲,气度沉静肃穆,好像冬雪皑皑的蒙古草原。
随着他的逼近,赵登峰脑门嗡地一声,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另一边,白翦翦向来自负冷静,此刻也忍不住瞪大双目,差点惊呼出声。
赵登峰,那家伙绝对是赵登峰!
不过,连赵登峰自己都觉得希奇,他啥时候变得这么酷毙帅毙了?傻了一会,他忽然醒悟到什么似的,心里一哆嗦。
这个战将,是赵默吧?
敖包电影的范围越来越大,几乎到达赵白两人所在小沟的外沿。赵登峰清清楚楚听到了赵默在对着军队发号施令,似乎要采取什么军事行动,眼神坚定冷酷。虽然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赵登峰还是觉得,这人看得出来意志力强横无比,有种无坚不摧、惊神斩鬼的气势。
不用怎么猜,赵登峰就是知道,这个人是赵默。他不禁感叹,西丹帝国的开国皇帝,果然是个猛人中的猛人、变态中的变态啊。
翻译笔记中那个忧郁温文的赵默,真的存在过吗?到底是两人的设想出了什么偏差,还是赵默把内心藏得太深?
忽然有个人越众而出,拦在马队前面大声说着什么,看样子是想劝阻不要出兵。赵默静静听完,微微摇头,忽然手臂一动,霹雳般的刀光陡然一亮,那人应声落马。那无头尸体飞出大量鲜血,眼看着就要飞到赵登峰身上,却忽然消失。
——大概,这一切毕竟是千年前的幻影了。可现在,到底算什么时间,什么空间呢?赵登峰直愣愣看着不远处的赵默,心头百感交集,浑若不知天高地远、日月悠悠了。
赵默缓缓举刀,似要下令行军。忽然远处有一飙骑士飞驰而来。那人转眼奔到面前,骏马人立而起,骑士却已下马婷婷而立。
狂风飙沙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赵登峰却活像中了什么降头似的,硬是听清楚了她的话。
她在说,默儿,我和你一起去,死活我们都不分开,成不成。
赵登峰忽然一阵炸裂般的痛楚,犹如万箭穿心。是她,是她,他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崇文公主,白见翔。
赵默明显地哆嗦了一下,静静凝视她良久,却坚决地摇摇头。然后霍然举刀,喝令全军开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