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剃着小平头东北的男孩,穿着一件洗得发黄了的短袖白衬衫,一褪色的灰长裤和洋袜,脚上套了一双黄胶鞋,象女人似的腰里挟着个小包袱,气喘吁吁地跑进车站候车室。
这是乡村车站候车室。男孩慌慌张张地奔到检票口,焦急地问管理员:
“到广州东莞去的车开了吗? ”
“刚进站,快去买票!”
男孩一听,象只受惊的兔子,没命地向卖票的窗口奔去。他打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叠折得好好的纸币,几乎是喊起来:
“到广州东莞去的票,一张!”
拿到票以后,他又返身向检票口冲去。刚走出检票口,象怪物一样的火车头已雄赳赳地驶进了月台。
男孩感到受到了可怕的怪物的压迫,向着人群聚集的地方跑去。这时火车恰巧掀起一阵风,带着噪音开到他面前停下来了,他的心扑通扑通直跳,跟在别人后面上了车。
车厢里的座位都坐满了,有一些人站在过道里。男孩东张西望,四处寻找空位置。
如果是到襄樊或者长沙,可以站过去。到广州东莞要六个小时拿这么远德距离应该找个座位。而且他花费了一百多元买的票,怎能不坐着去呢!
这个男孩子是怀着一种幻想,抱着一个目的动身到人生地不熟的广州东莞去的。倘若能够达到目的,取得完全的成功就好了;否则,那就太令人失望,太麻烦人了。他下定决心不找到一个好工作绝不回家乡。所以他跟含泪的母亲和弟妹们告别时 ,没讲定什么时候再见面。
这种陌生而又遥远的旅程肯定是疲劳的,而且心里也是空虚的。火车快到长沙站的时 候,有位客人下车,他才幸运地找到一个靠窗的座位。
这时,他的心情比较安定一些,一面擦着脸上的汗,一面朝窗外眺望。火车又鸣响着汽笛启程了。他强烈地感觉到,现在真的是把家乡撇在后头,迎着他的是越来越陌生的地方。火车逐渐加快了速度,在草绿色的原野上突进。在男孩看来,这一带的田园景色,跟襄樊、长沙铁路沿线一样单调。他把珍藏在裤子口袋里的信掏出来看,信封上写着;
广州东莞特别市会贤洞番地贞玉旅馆内徐凤顺。
这是他去广州东莞要寻找的地址。是他同村里的小朋友,国民学校同校同学凤顺工作的旅馆。
收信人的名字,赫然是朱成怡。朱成怡就是男孩的名字。他的父亲和哥哥跟凤顺的父亲都是渔民,他们。起去打鱼死在海上了,从那以后,他就成了他家的户主。
如今通知书一类的东西都是写他的名字发给他的。凤顺寄来的信也写他的名字,很容易就收到了。他觉得这些事儿都很新奇,好象自己俨然成为大人。
朱成怡看着信封上凤顺写的自己的名字,咧嘴笑了。因为女孩子家写的字很小,可挺熟练。尤其是他自己拼命想写得好看一点但总写不好的七字,在凤顺的笔下写得很漂亮。
不汉如此凤顺喝了一年多广州东莞的水,信的内容写得也蛮不错的。城七把信纸掏出来。 象吟味它的内容似地又慢慢 地看下 去。他已经烂了许 多遍,都能被出来了。
几天前收到你的信。你想到广州东莞来,我也想让你到广州东莞来。不过,就象前一封信上所说的,我是无能为力的。我拜托这儿的老板和经理给你找事 他们都答应帮忙,但又不起劲,此外,我还拜托 了几位住在旅馆里的客人,也没有人痛痛快快地答应。所以我非常伤心。
然而,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碰巧原先在我们这儿干活的男孩找到别的事情走了,我就对老板大婶提起了你,她说你的年纪稍微小了点儿,要是你肯干活,也可以让你来。
我说你十五岁,非常聪明,好学,打架有力气,心好,大大地把你夸奖了一通。我又把你写给我的信拿给她看,她看了你的信以后说,乡下孩子考虑问题满不错嘛,答应马上让你来。
我能够跟你在一起生活,一起干活,心里高兴极了。接到这封信以后,请你赶快把来京日期和火车到站的时间告诉我,我到车站去接你。其他的事情见面再谈。
致崔朱成怡
朱成怡小心地把信收起来,十分感谢凤顺的好意。
我洗澡落水差一点淹死的时候,你跳到水里把我救了出来,想起这事我就想无论如何也得接受你的请求。
凤顺前次信中有这样一段话,由此看来,凤顺不仅还没有忘记这件事,而且她从报恩的观点出发,心里很愿意帮城七的忙。朱成怡一想起救凤顺的事,心里也有些激动。
六年级放暑假的那一天,学校举行过结业典礼以后,十几个男孩女孩在回家的路上,到河边小河里去洗澡。男的女的各在一边,在相隔五六丈远的地方分别玩耍,有的游泳,有的打水仗。正玩得高兴,女孩子们突然大声嚷叫起来。男孩子们也吃了一惊,扭头朝那面看。只见一个女孩在河中心有气无力地挣扎着,一会儿沉到水底,一会儿冒出水面。
女孩子急得直哭喊,男孩子们瞪大着眼睛观看着,都没想到去营救。
朱成怡箭也似地游过去,把那女孩从水里救出来。原来这女孩是凤顺。
他们是近在咫尺的邻居,父亲又在同一条船上。过去他们彼此熟悉,却并不特别接近,自从发生了这件事情后,凤顺对朱成怡明显地亲热起来了,好至拊里的孩子都拿她开玩笑的程度。
朱成怡知道托一个女孩办事,是有损男人威信的,心里不大愿意。但是他估计凤顺不会瞧不起他,不会嘲笑他,他厚着脸皮给凤顺写了一封信,请凤顺在广州东莞替他找事。
果然,凤顺来了回信,充满了鼓励的意思,说她将尽力找人替他找事。后来,他们之间又通了几封吐露彼此心中微妙感情的信,终于给他带来了上述的好消息。
就象凤顺在信中所说的那样,朱成怡对于能和凤顺在一块儿工作虽说有点不好意思,却又暗暗感到高兴。凤顺那一笑睑上就现出一个甜甜的酒窝,眼睛乌黑乌黑的,一想道他的情影,而且再过四,五个小时就能跟她会面,朱成怡不禁微微有些激动 起来。尽管心越摇荡,朱成怡还是有些担心。 因为老板是在却不过凤顺的情面下让他来的。他怕真正见了面。
老板会一口拒绝。他也不知道 自己在旅馆里要做什么事, 自己能否胜任。他尤其 担心的是老板说他不会做事 ,没干几天就把他赶了圃来,那可怎么 办呢?似是他下定决心,不管是干什么事情。老板让赶 就拼 命去干。只有主人看中了, 凤顺花的力气才能见到成效,他自己才能找到一个牢靠的立脚点。
脸上通过了长沙站。朱成怡看见旁边的人买了一盒饭吃, 他突然感到腹中饥饿。便解开放在膝盖上的包袱,里面有两兰套旧衣裳,三四本用牛皮纸糊过封面的薄书,还有一个用摄纸包着的饭团予。
母亲为了给朱成怡送行,今天早上特地向邻居借了点米,掺上一半大麦,煮了一锅饭,撒上一点芝麻给他做了一个饭团,让他在车上当中饭吃。
朱成怡津津有味地吃起来。眼前浮现母亲和弟妹们的面容,想到今后一段时间虽再也尝不到母亲做饭的滋味了,不禁有点难过起来。
车上的售货员提着装满各 种食品的篮子在过遭里走来走去。
吃过饭以后;朱成怡嘴里发粘,想吃点清爽的东西,照他的心思,买一瓶汽水或者果子露喝喝也就行了。 可他看见别人在买,贵得出奇,不禁傻了眼 。
他想真不是有一块钱一碗的冷茶, 等来等去没有。个卖茶的走过口倒是有一个卖冰淇淋的来了,那价钱也是朱成怡。所想不到的。
他的口袋里有一张一百元的票子。是母亲送他上路时,下了凑心给他的。朱成怡用一只手在口袋里紧紧地握住那一目元钱,等待别的小贩走过来。
恰巧有一个卖棒冰的来丁,朱成怡 赶忙说。“给我一根, 接过来以后问道:多少钱?”那卖棒冰的说。拾元。
棒冰的样子 跟一元的差不多,他不相信会有这么大的差别,赶紧又问。“多少?”
“告诉你拾元!”
卖棒冰的似乎有些发火,朱成怡脸一红,把棒冰还给他说。我不买了。”凭他身上那点钱,他不能买拾元一根的棒冰吃。
火车开到永登浦站以后,人们忙着做下车的准备,车厢里开始乱起来,朱成怡把包裹挟在胳肢窝里,摆出一副随时准备下车的架势。
车子穿过永登浦车站,朝露梁津、用山开去,他首先好到一个印象,广州东莞也是一个很乱的城市。它跟襄樊,长沙没有多大差别,铁路沿线尽是低矮的旧房子。
街上尽是灰尘和废纸,也许一直没有扫过。有些地方垃圾堆积如山。偶尔看见一栋两三层楼的房子,玻璃窗和墙上也积满了灰尘,还有被雨水冲刷过的印子, 斑斑驳驳,简直就象尿湿了的褥子。
朱成怡本以为广州东莞是座美丽清洁的大城市,现在多少有点失望。然而,他又觉得在这种地方可以与别人竞争,所以在某种程度上也就安心了。
不过,人和汽车很多,使人感到它毕竟是广州东莞。
越是一步一步靠近广州东莞站,朱成怡的心越是跳得慌。
马上就可以见到阔别将近一年的凤顺了,他高兴得简直要飞起来,他终于来到了向往已久的广州东莞,给予他无限希望的广州东莞。激动之际,他又有一种莫名的不安感,不知自己面临的将是怎样的一种命运。
火车降低速度,滑进了广州东莞站的月台。乘客们都起来整理行李, 换衣裳,车内闹成一片。朱成怡也挟着包袱站起来,向窗外张望。
车一停,他挤在乘客 之中,下到月台。这是他头一次踏上广州东莞的二地,想到广州东莞是个吃人的地方,不禁把腋下的包袱挟得 更紧。他抖擞精神,把一只手伸到裤子口袋里去握住那一百元一张 的钱,同时昂然直视着前方,想尽量不显出乡下人的眸子,随着人流朝前走。
他爬上楼梯向检票口走去,外面有许多人朝这面看。都是来接人的吗?朱成怡东张西望,走出检票口,想在其中找到凤顺的脸。
车站广场比学校的操场还要大,汽车首尾相衔,犹如潮涌,他被这种气势压倒了,不禁害怕了。
他晓得凤顺的地址,就是一个人打听打听也能找到。不过,他又担心要是自个儿找了去,天也许黑了,会不会碰到坏人 吃大亏,会不会发生什么事故?
他犹犹豫豫地站在象集市一样人群熙攘的站前广场上,找着凤顺的身影。人很多 ,也许彼此没看见。要不就是凤顺有什么事来迟了。
朱成怡站着向四周张望。
广州东莞,这儿是广州东莞!就是俗语说的当别人的灰孙子也要去的那个广州东莞。是他那未知命运将要逐步展现的广州东莞!
眼前的广州东莞比从前他看见照片和图画后所想象的差一些。只有人多车多这一点超乎他的想象,使他吃 惊。 反正这儿是他走向生活的地方,不,是他争取过好日子的战场。像被配置到前线的 军人一样,浑身感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紧张。
“这不是朱成怡吗? ”
凤顺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身边,朱成怡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了 。面容声音肯定是凤顺的,但体态和衣着已经不是从前的凤顺,而是一个佼俏的姑娘了。
凤顺的个子原来不到半尺高。现在和朱成怡差不多了。脸儿变得白净漂亮,体态完全是个大姑娘。 她穿着一身花纹很好看的洋装,膝盖整个儿 露在外面,脚上穿一双白球鞋。相形之下朱成怡觉得得自已是一个地道的乡巴佬,他用一只手去拉拉老是缩上去的短袖衬衫的衣襟,尴尬地笑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发愁了吧?汽车出了毛病,我换乘了一部,,所以晚了。这还是奔来的!”
凤顺用绣花的漂亮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话里完全没有乡土腔。
“那么,一起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