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22），东望武昌（23），山川相缪（24），郁乎苍苍（25），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26），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27），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28），固一世之雄也（29），而今安在哉（30）！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31），侣鱼虾而友糜鹿（32），驾一叶之扁舟（33），举匏樽以相属（34）。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35），哀吾生之须臾（36），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37），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38），托遗响于悲风（39）。”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40）？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41），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42），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43）。”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44）。肴核既尽（45），杯盘狼藉（46）。相与枕藉乎舟中（47），不知东方之既白（48）。
【注释】
（1）壬戌：宋神宗元丰五年。这年苏轼四十七岁。
（2）既望：阴历每月的十六日。望，阴历每月的十五日，这天夜里月亮正圆，圆月跟太阳遥遥相望，所以叫“望”。
（3）苏子：苏轼自称。
（4）泛舟：划船，这里有任船飘荡之意。
（5）兴：起。
（6）“举酒”句：属，酌，斟酒给人喝，有“劝酒”的意思。
（7）白露：指月光下水面呈现出的白烟似的水气。
（8）冯虚御风：凌空乘风。冯虚，凌空。冯，同“凭”，依托。虚，太空。御风，乘风，或迎风。
（9）遗世：离开人世。遗，离开。
（10）羽化：道教称能飞升成仙为羽化。
（11）扣舷而歌之：扣舷，敲着船边（打节拍）。舷，船边。
（12）桂棹兮兰桨：桂，丹桂树。兰，木兰。“桂、兰”在这里形容划船工具的精美。棹，形状似桨的一种划船的工具。
（13）击空明沂诉流光：空明，指江水，月光照着清澈的江水，看上去空灵透明。“泝”同“溯”，逆流而上。流光，水面上随波浮动的月光。
（14）渺渺兮予怀：我心里想得很远啊！渺渺，悠远的样子。予怀，我的心怀。
（15）依歌而和之：指吹箫为歌声伴奏，依，按、照。和，应和。
（16）袅袅：形容声音细弱缭绕而绵延不绝。
（17）缕：细丝。
（18）舞幽句：舞、泣，都是使动词，即“使……起舞”、“使……哭泣”。幽壑，深谷，深渊。嫠妇，寡妇。
（19）愀然：形容神色严肃或不愉快。
（20）正襟危坐：正襟，端正衣襟。危坐，严肃地端坐。
（21）何为其然也：为什么声音这样的悲凉呢？
（22）夏口：夏口城，即今武昌市，相传为三国时吴国孙权所建。
（23）武昌：今湖北省鄂城县，并非现在的武昌。
（24）缪：同缭，连结，缭绕。
（25）郁乎：茂盛的样子。
（26）下江陵：攻占江陵。曹操打下荆州后，又在当阳长坂坡击败刘备，进兵攻占江陵。江陵，今湖北省江陵县。
（27）舳舻：长方形的大船。
（28）横槊赋诗：横执着长矛吟诗。槊，一丈八尺长的长矛。诗，指曹操的《短歌行》。
（29）固一世之雄：固，本来。一世之雄，一代英雄。
（30）安在：何在，在什么地方。
（31）渔樵于江渚之上：渔樵，打鱼，砍柴，指贬官放逐生活。江渚，江中小洲。
（32）侣鱼虾而友麇鹿：侣，作伴。友，作朋友。都是意动用法。麋，鹿的一种。
（33）扁舟：小船。
（34）匏樽：用葫芦作的酒器。匏，葫芦的一种。
（35）渺沧海之一粟：人在宇宙中小得像大海中的一颗小粒。渺，小。沧海，大海。成语“沧海一粟”源出于此。
（36）须臾：片刻。
（37）挟：持、带。
（38）骤得：多得、频频而得。
（39）遗响：余音，指箫声。
（40）夫：彼。
（41）物：外物。
（42）且夫：况且，表示意思另起一层。
（43）适：享受，满足。
（44）更酌：再斟酒。
（45）肴核：菜肴和果品。
（46）狼藉：纵横散乱。
（47）枕藉：互相枕着垫着。
（48）既白：已经显出白色，即天亮了。既，已经。
后赤壁赋
是岁（1）十月之望（2），步自雪堂（3），将归于临皋（4）。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5）。霜露既降，木叶尽脱（6），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7），行歌相答（8）。
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9）？”客曰：“今者薄暮（10），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似松江之鲈。顾安所得酒乎（11）？”归而谋诸妇（12）。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须（13）。”
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声，断岸千尺（14），山高月小，水落石出（15）。曾日月之几何（16），而江山不可复识矣。予乃摄衣而上（17），履巉岩（18），披蒙茸（19），踞虎豹（20），登虬龙（21），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盖二客不能从焉。划然长啸（22），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23），肃然而恐（24），凛乎其不可留也（25）。反而登舟（26），放乎中流（27），听其所止而休焉（28）。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29），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30），掠予舟而西也（31）。
须臾客去（32），予亦就睡。梦一道士（33），羽衣蹁跹（34），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35）：“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俯而不答。呜呼噫嘻（36）！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37），非子也耶（38）？道士顾笑。予亦惊寤（39）。开户视之（40），不见其处。
【注释】
（1）是岁：这一年。指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这是承接上篇《赤壁赋》说的。
（2）望：农历每月十五日，月亮升起得很早，并且特别圆，这种月相叫“望”，这时的月亮叫“望月”。
（3）雪堂：苏轼在黄州所建的公堂。
（4）临皋：亭名，在今湖北省黄冈县南的长江边上，苏轼初到黄州住定惠院，后迁到临皋亭。
（5）黄泥之坂：黄冈东面的山坡叫“黄泥坂”，是从雪堂到临皋亭的必经之地。坂，斜的山坡。
（6）木叶尽脱：木叶，树叶。木，木本植物的总称。脱，落。
（7）顾而乐之：俯仰环顾，觉得很快乐。
（8）行歌相答：一边走一边唱，互相酬答。
（9）如此良夜何：怎么度过这个美好的夜晚呢？
（10）薄暮：傍晚。薄，迫，逼近。
（11）顾安所得酒乎：但是从什么地方弄到酒呢。顾，但是。
（12）谋诸妇：谋之于妻子。即和妻子商量。谋，谋求，商量。
（13）不时之须：意外的需用。须，通“需”。
（14）断岸：陡峭的江岸。
（15）水落石出：冬季江水落下去，江中的石头露了出来。
（16）曾日月之几何：才过了几天啊。即“曾几何时”。曾，才，刚刚。
（17）摄衣而上：撩起衣襟上岸。摄，牵拽。
（18）履巉岩：登上险峻的山崖。履，动词，践踏。巉，险峻的样子。
（19）披蒙茸：拨开杂乱的草丛。蒙茸，草木繁盛的样子。
（20）踞虎豹：蹲坐在像虎豹一样的山石上。踞，蹲、坐。
（21）登虬龙：手攀像虬一样弯曲的树木。虬，龙的一种。
（22）划然：啸声的样子。
（23）悄然：忧愁、沉默的样子。
（24）肃然：因恐惧而严肃惊觉的样子。
（25）凛：害怕。
（26）反：同“返”，返回。
（27）放：纵。这里有让船任意飘荡的意思。
（28）听其所止而休焉：任凭那船停在什么地方，就在什么地方休息。听，听任。
（29）横江东来：横穿大江，从东飞来。
（30）戛然：这里是形容鹤高而尖的叫声。
（31）掠：擦过。
（32）须臾：过了一会。
（33）梦一道士：即前赋中的“吹箫客”杨道士，杨世昌。
（34）蹁跹：飘然轻快的样子。
（35）揖予：向我拱手施礼。
（36）呜呼噫嘻：这四个词都是感叹词，合在一起用，加强感叹的语气。
（37）过我：从我这里经过。
（38）非子也耶：不是你吗？子，你，这里指杨道士。
（39）惊寤：惊醒，明白。
（40）开户：打开窗户。
黠鼠赋
苏子（1）夜坐，有鼠方啮（2），拊床而止之（3），既止复作。使童子烛之，有橐中空。（4）嘐嘐聱聱（5），声在橐中。曰，“嘻！此鼠之见闭而不得去者也。”发而视之，寂无所有，举烛而索，中有死鼠。童子曰：“是方啮也（6），而遽死耶（7）？向为何声（8），岂其鬼耶？”覆而出之（9），堕地乃走（10），虽有敏者（11），莫措其手。
苏子叹曰：“异哉（12）！是鼠之黠也。闭于橐中，橐坚而不可穴也（13）。故不啮而啮，以声致（14）人；不死而死（15），以形求脱也（16）。吾闻有生（17），莫智于人（18）。扰龙伐蛟，登龟狩麟，役万物而君之，卒见使于一鼠；堕此虫之计中（19），惊脱兔于处女，乌在其为智也（20）。”
坐而假寐（21），私念其故（22）。若有告余者曰（23）：“汝惟多学而识之，望道而未见也。不一于汝（24），而二于物（25），故一鼠之啮而为之变也。人能碎千金之璧，不能无失声于破釜：能搏猛虎，不能无变色于蜂虿：此不一之患也（26）。言出于汝，而忘之耶！”余俯而笑（27），仰而觉（28）。使童子执笔，记余之作。
【注释】
（1）苏子：指苏轼自己。
（2）方啮：方，正，正在。啮，咬。
（3）拊：拍。
（4）有橐中空：一只空的食物袋子。橐，盛物的袋子。
（5）嘐嘐聱聱：象声词，鼠啮咬的声音。
（6）方：刚才。
（7）遽死：突然死去。遽，急，仓猝，引申为突然。
（8）向：过去，往昔。这里是刚才的意思。
（9）覆：翻，倒，使橐口朝下。
（10）乃走：就逃跑了。
（11）虽有敏者：即使有个敏捷的人。
（12）异哉：奇怪，不同于一般啊。
（13）不可穴：不能够打出一个洞穴。
（14）致：传致，招引。
（15）不死而死：装死。
（16）以形求脱也：用死的外形骗人，求得逃脱。
（17）有生：有生命的东西，即生物。
（18）莫智于人：没有比人更有智慧了。
（19）堕此虫之计中：陷入黠鼠的计谋之中，即中了鼠的计。
（20）乌在其为智也：怎么能算做有智慧呢？乌，何，怎么能。
（21）假寐：假睡，闭目养神。
（22）私念：私，独自。念，想，深思。
（23）若：好像。
（24）不一于汝：你自己不专心。一，一心一意，专心。
（25）二于物：被外物分心。
（26）不一：不专心致志。
（27）俯：低头，向下。跟“仰”相反。
（28）觉：醒悟。
秋阳赋
越王之孙，有贤公子，宅于不土之里，而咏无言之诗。以告东坡居士曰：“吾心皎然（1），如秋阳之明；吾气肃然，如秋阳之清；吾好善而欲成之，如秋阳之坚百谷（2）；吾恶恶而欲刑之，如秋阳之陨群木。夫是以乐而赋之。子以为何如？”居士笑曰：“公子何自知秋阳哉？生于华屋（3）之下，而长游于朝廷之上，出拥大盖，入侍帏幄，暑至于温，寒至于凉而已矣。何自知秋阳哉？若予者，乃真知之。方夏潦之淫也，云燕雨泄，雷电发越，江湖为一，后土冒没，舟行城郭，鱼龙入室。菌（4）衣生于用器，蛙蚓行于几席。夜违湿而五迁，昼燎衣而三易。是犹未足病也。耕于三吴，有田一廛。禾已实而生耳，稻方秀而泥蟠（5）。沟塍交通，墙壁颓穿。面垢落塈之涂，目泫湿薪之烟。釜甑其空，四邻悄然。鹳鹤鸣于户庭，妇宵兴而永叹。计有食其几何，矧无衣于穷年。忽釜星之杂出，又灯花之双悬。清风西来，鼓钟其镗（6）。奴婢喜而告余，此雨止之祥也（7）。蚤（8）作而占之，则长庚澹澹其不芒矣。浴于畅谷，升于扶桑。曾未转盼，而倒景飞于屋梁矣。方是时也，如醉而醒，如暗而鸣。如痿而起行，如还故乡初见父兄。公子亦有此乐乎？”公子曰：“善哉！吾虽不身履，而可以意知也。”居士曰：“日行于天，南北异宜。赫然而炎非其虐，穆然而温非其慈。且今之温者，昔之炎者也。云何以夏为盾而以冬为衰乎？吾侪小人，轻愠易喜。彼冬夏之畏爱，乃群狙之三四。自今知之，可以无惑。居不墐户（9），出不仰笠，暑不言病，以无忘秋阳之德。”公子拊掌，一笑而作（10）。
【注释】
（1）皎然：清明的样子。
（2）坚百谷：使百谷变得坚实。
（3）华屋：豪华的房子。
（4）菌衣：菌类长满了器皿表面，像器皿外边的衣服。
（5）泥蟠：在泥里盘曲地倒伏。
（6）镗：钟响之声。
（7）此雨止之祥也：这是雨要停止的祥兆。
（8）蚤：早。
（9）墐户：闭户，关闭门窗。墐，用泥涂塞。有的版本也作“障”，遮挡的意思。
（10）作：振奋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