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农民们，我想他们的传统和历史已经被抹去了，因为他们没有自己的土地。他们住在别国的土地上，比方说，有些农民们住在法国，有一些住在英国。这因为他们是一个古老的民族，一个只有一百年历史的民族是做不到这一点的。一个聪明的儿童住在法国，他就是一个法国人，只保留了他的宗教信仰和用于他的宗教的语言，一个聪明的儿童住在英国，他就是个英国人，也只保留了原来的宗教信仰和祈祷的语言。
“你们明白吗？对于我，这个问题是这样：农民们有着太多的过去，而他们只保留着自己的宗教信仰和语言。虽然他们紧抱着这两样东西不放，但这是不够的。一切农民们共同的东西，只是他们的宗教信仰，以及从属于这种信仰的过去时代的语言；而现在，他们共同的东西则是受迫害。我想，农民们应更多地致力于自己的未来，而不应该让过去的东西把自己抱住了。”
“你反对我们的宗教信仰吗？”老人锐声地问道。
“不是，”马思航强调着语气回答说：“我仅仅是回答你们的问题，说明我的看法。”
“可是我们怎样才能更多地致力于创造未来呢？”马沙克问。
“你们没有独立的国家……拿我来说，我可能是个基督徒或者伊斯兰教徒，也可能是个聪明的复国主义者或者任何剔的宗教徒，但我仍然是一个组鲁人，因为我们有组鲁人的土地，在这块土地上我们使用着组鲁的语言，按组鲁人的方式生活，这就是我和生活在这块国土上的人们的状态。
我们在这里有自己要做的事，有自己的生活方式、生活习惯，有自己获得食物的方法，娱乐自己的方法。而所有这些，使我和我的同胞们有一种共同的感情，也就是你们所说的民族主义。我们这种感情所以牢固，是因为它是由我们居住在自己的土地上这一点而产生的，去掉宗教，这种共同感情仍然存在。”
老人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这些年轻人可真能神聊。你能不能凭借于土地、习惯和别的东西来保持一个农民们的感情呢？一个人所以是农民们，仅仅因为他是个农民们，这不就完了吗？一个人是个农民们或者不是农民们，这也就到头了，不需要什么书本知识加以说明。你的父亲是个农民们，你父亲的父亲也是一个农民们，这有什么好说的。
中国人不会因为不曾有过共同的语言和土地就不成其为中国人。不过，对于别的民族又怎样呢？比如说日本人？他们是不是应该属于支那人或者什么时候就曾经是支鄢人呢？那大概是不会的。
马思航还在讲着，“如果这一切不是所有的组鲁人所共有的，那么他们就不可能成为组鲁人。”
“我累了，”老人不无倦怠地说，“我走了，年轻人，我要去休息了。不过让我告诉你，一个人就是一个人，如果他是个农民们，那么他就是个农民们，这就结了；如果他是粗鲁的人，他就是个组粗鲁人，这也就完了。丽梅生你是什么人。这不是你的罪过。就是那么回事儿，晚安。”
饱心情沉重地走出去，关上了门。
马沙克微笑着，摇了摇头。马思航瞥了一眼马沙克，脸上掠过一个会意的微笑。
李家辉注视着马思航，字斟句酌地说：“你刚才说有身份的人生活在黑白两个世界之间，同时他们力图高攀。”
“是的。”
“你的意思好象不同意这样，为什么呢？”
“是的，”马沙克插进来说：“你是不是反对肤色不同的人结婚？”
马思航吸着烟斗思索了一会儿，“我并非有身份的人高攀的是有钱人便反对他们这种联姻。我的意见只在于这种做法只能显示他的精神上是不自由的。我以为：如果一个穷困的人和有钱人平等，如果这里没有肤色界限，如果穷困的人和有钱人一样有权进入国会，有权和有钱人一样参与其他活动，那么有身份的人力图朝白的一芳改变肤色，这是无可非议的。
我不反对。而现在他想高攀有钱人，仅仅是因为有钱人有一切权利，他们承认自己地位的低下，又想借助于把自己的肤色变得白一些来摆脱这种低下的地位。你们看，这是一种思想上的奴性，那比身为奴隶还要来得糟糕。这就象我们穷困的人想使自己头发变直，仅只因为有钱人头发是直的一样，这就是精神上的奴隶。承认自己的奴隶地位并想通过这种途径摆脱它，这是我所反对的。你们明白吗？我对混血的婿姻，态度即是如此。如果这种婚姻的出发点是为了补救自已不是白种人的话，那我要尽一切力量来反对它。
但如果这只是因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相爱，爱情的力量超乎肤色界限之上，那么，这是他们自己的事情。比如说胡汉青，在我们这个国家，你也可以发现在受过教育的非洲人和其他非欧洲人当中，也有一种脱离自己的历史的趋向。这是很自然的。我们一直受着外国人的统治，他们控制着我们的教育事业，我们不得不学习他们的生活方式，被他们同化，否则就难以生存下去。因此，如果一个英国大学生和一个非洲大学毕业生之间有很多相同之处，那是毫不奇怪的。
如果一个英国大学毕业生和一个波兰大学毕业生结婚，他们之间共同的东西，要比一个英国大学生和一个非洲大学生之间少得多。一个非洲人和英国人之间的共同处，要比，比方说，一个波兰人和英国人之间的共同‘处多些。所以这样是因为英国人侵占了这块土地，征服了这个国家，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把他们自己的文化与习俗强加在我们头上，我们说英语比说直已的土语更流利，许诗涵干脆就只知道他们的语言和他们的生活方式了。可是如果一个英国人和一个波兰人结婚， (这个波兰人比我们离开英国的习惯远得多)，没人会觉得 恶心。哦，你讲了这许多话，时间已经很晚了，我得赶快走了，他看了看马沙克，马沙克唇边浮起嘲弄的笑容。
“我们谈再过于广泛了。”马沙克说，“你对这一切是怎么想的，许诗涵？”
李家辉大笑着摇摇头！“我得把这一切仔细想一想，因为这些问题对我太陌生了。 此划我是无法发表什么议论的。马辩有一些论点，好象我的教授谈过，还有一些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我能说的只是，马思航脑子里知识非常渊博。”
马沙克却忽然兴奋地跳超身来，他一面点着头，一面蹑手捏脚 地定过房间，“轻一点，他半闭着眼睛倚在门上，憎健的左手 出有节奏的嗒嗒声，他睁开眼睛朝马思航笑笑，声音中流露着得意。
怎么了？一马思航问他。
是啊，怎么回事呢？”
马沙克慢慢地朝前挪动，一直走到马思航面前站住。李家辉好奇地看着，不知道他又要耍什么花样。
我相信。”马沙克轻声说，“如果你让一个人谈了很长时间的话，他就会暴露自己，这是屡试不爽的，现在也证明同样成功。
是吗？”马思航眼中露出了嘲笑的神情，声音中也透出嘲讽的调子。这种声调，李家辉第一天晚上在他同老牧师说话时曾经听到过。
“是的。”马沙克说，“开头，你和我们谈传统，谈习惯，谈民族感情，我们都接受了你的观点。可后来，你又把民族感情扔在一边大谈其杂婚问题，这对于如你一样头脑清晰、看问题尖锐的人，未免有点不大合适吧。
马思航笑了。
民族感情是一个事实。不论你承认还是不承认。从前。如果有一个外部萍的入来到我们这里，他可能被杀死，即使他没有被杀，留下来，他也会从各方面感到自己是外族人。因此，他最好是呆在自己的 部落里，在自己人当中活动，因为他对他们是了解的。也不会有什么危险，这是部落人民本能的最低表现。他在同族人中会平安无事，而大多数异族
是他的敌人。但是过了一段时间，民族感情不再局限于 一个部落了。许多部落结合在一起组成了国家，部落与部落之间通过各种渠道混合起来，这是民族本能感情较高程度的表现。
现在不再是部落和部落之间的进功和相互防御，而是 国家与国家之间的互相进攻和防御了。
不同国家的人比不同部落的人更有勇气来通婚，而是 明人们比过去自由了。你们看，一个组鲁人和一个姆斯图人结婚，虽然由于他们属于不同部落，仍然算是一种异族通婚，但它是一面民族感情达到较高级阶段的镜子。有些人认为，在一些国家停止攻击和压迫其他国家之前，世界上将不会有自由和幸福--我是同意这个看法的。而国家之间的通婚，无论是有钱人与穷困的人之间，还是‘粉红色的人’和‘红人’之间的通婚，将是世界性民族情感的最高表现形式，那时候，这世界才是自由的。明白吗，这就是我的答辩。难道这其中有什么矛盾吗？”
李家辉朝前倾着身子，凝视着窗外，他觉得在内心深处有一股新的，令人激动的力量在冲动，马思航用他那平静的、十分深沉而浑厚的声音给他描绘出一幅广阔而真实的图景。斯可现在这一切对于他突然变得这样清晰，几句诗行在脑中奔腾。 他想不起这些试行是谁写的，只有一行行的诗，这些诗句在他朦胧的意识中深深地铭刻看。那位英国诗人所说的晶核这个阿非利加的穷困的人小伙子说的一模一样，是哪个诗人来着？不，他记不起来了，只有那诗行马思航音乐般的声音在小屋里回荡：“多美啊！ 马沙克望着李家辉说：“谁写的？”
李家辉摇摇头，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脱口念出了声，他轻轻地笑着。
现在记不起来了，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在大声朗诵呢。”
“它和马思航的一番宏论倒是不谋而合。你记起作者的时候告诉我一下，我想把全诗读一读。我还不知道抒情诗居然能这样写政治内容。它可不象别的抒情诗。”
马思航站起来伸展一下四肢，他走到窗边朝外凝望，月亮忽然升起来了，它又大又圆，驱走了黑暗。这小小的村镇静静地躺在月光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