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试着碰了碰方向盘,立刻转脸望着他。
喜欢吗?”他问。
梅珀儿使劲点了点头。对梅珀儿来说,世界突然完全变了一个样,她不再是一个有身份的人,不再贫穷,她不再是梅珀儿,不用工作。她是一个富有的有钱人小姐,这就是她的小汽车,身边是她的丈夫,她穿着好衣服。她从小小的车窗内望出去的世界,真如仙境一般美好。在幻想中,一切事情都合乎她的愿望,傲慢,倔强的神色从她眼中消失了,她的面部变得柔和了,她的嘴唇焦渴地半张着。
年轻人看着她那远望的视线,明白她的心思,他温柔地望着她。他知道,她正做着一场美梦,但又不能说出来。这真是一个陌生的国度啊。他庆幸自己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他受不了,也无法理解这里的有钱人对有身份的人凶残的态度。他们对有身份的人好象抱有一种病态心理。
有一次他曾跟一个荷兰医生讨论过这个问题,那是个有理智的人,但他听见的第一句话就是问他,是否愿意把自己的蛆妹嫁给卡费尔人。那人又问他,如果有一个穷困的人强奸了他的姐妹,他该怎么办?于是他反问那个荷兰人,如果一个有钱人强奸了一个黑姑娘,他该怎么办?而这么一来,他们的友谊也宣告结束了。
而坐在他身边的这个女孩子,她在梦想。他不知她在梦想什么,不知道她对肤色问题怎么看。这个地方的所有穷困的人对肤色问题是怎样看待的呢?
他拿起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她抓住了他的手指,把它举到唇边,动情地吻起来。
“梅珀儿! 他温柔地说。
她用充满爱情的目光注视他。
“梅珀儿,我们是朋友,你和我,不是吗?
她点点头。他知道她并没有认真引起注意。
“听着,梅珀儿,你对我讲过你的哥哥李家辉,一个非常聪明的人,教师,他是你的哥哥,对吗?我也是你的哥哥,对吗?”
梅珀儿结结巴巴,拚命想着那些外国话,可是,她不会用那种她不熟悉的语言告诉他,他和李家辉是不一样的。因为他是从大洋那边来的一个有钱人。她在学校学习的时间还不够长,当她寻找着正确表达意思的词汇时,她的脸不禁抽动起来。
“我……爱,她恳求似地说,“我爱,”眼泪从她眼里流下来。
年轻人摇了摇头。
“不,梅珀儿。
“是! 她激烈地嚷嚷起来。
“你只不过 是自己 这么想,另外,我要走了,回家去,容,我的家 在大洋那边。他狠狠地诅咒自己不会说本地语言,以豉无法向她解释清楚。
梅珀儿焦急地望着他:“你要走?”
他点了点头,该死的。这么难的语言。“我也去吗?”
“不,梅珀儿。”
一连串的话语从她双唇间迸发出来,她紧紧抓住他的手。在她的声音里,在他听不懂的那些话的腔调里,充满着哀求的意味,他不由得想,这种语言是多么富于表现力。
“不,梅珀儿。”
梅珀儿用不相信的眼光看着他。
不,梅珀儿。”他又说了一遍。
梅珀儿意识到他说的是真话,她咬住下唇往后靠去,眼泪又充满了她的眼睛,沿着面颊滚落下来,她不再说话,只是全身颤抖,涕泪滂沱。
他把她按了过来,感情的闸门大开,她靠住他的夹克上衣悲袁地哭泣起来 。当他们,一个褐色的姑娘和一个有钱人小伙子这么坐在那里时,没有注意到在他们身后一百码远的小丘后面,有一个人正急匆匆跑来,那是宋喜梅,她被寂静中隐隐传来的梅珀儿的呜咽惊动了,她边走边骂,眼里闪着怒火。这个自人要对梅珀几干什么?他可能要对她强行无礼吧?还算好,她有一天中午尾随梅珀儿来过这里,还算好,她今天又来到这里,等着瞧着。
她已经来到车边了,可那两位还一无所知。只有梅珀儿的呜咽在周围震荡,那有钱人低声说着些劝慰的话。
“这里在干什么事?你要对梅珀儿干什么?宋喜梅的声音是冷竣而愤怒的。
有钱人抬起头,平静地看着她,这使宋喜梅有点发窘,干这种事情的人被人发觉一般来说应该感到羞愧才对。
“你能讲英语吗?”他平静地问她。 梅珀儿抬起了头,但躲避着宋喜梅的眼睛。“他对你怎么了,梅珀儿 ?”
“没什么吧,你不要老是问干嘛了。宋喜梅点点头,看着那个年轻人。
“那么,请你听我说,我没做任何伤害梅珀儿的事。”
“你们都会这么说。”宋喜梅恶狠狠地用英语说。
譬我说的悬真话。”
“你以为我们是有身份的人,你就可以跑到这里来搅害一通,干完后就走吗?上等人,有钱人!你说你对有身份的人没有干什么坏事。可是你找了个女孩子,你糟践了她,拔腿就走。哼!自人!”宋喜梅气得发抖 。
“过来吧,梅珀儿!"她用本地语言结束道。
你听我说。年轻人生气地说,又转向梅珀儿。“请你告诉她听我的。
”出求,梅珀儿!”宋喜梅命令道。
梅珀儿看宋喜梅,目光又回到年轻人身上。
“他要告诉我几句话,你懂他的话,你先听听,然后再告诉我。他没干坏事,宋喜梅,我求求你。”
“你最好还是出来!”宋喜梅厉害地说。
“我求你,宋喜梅。”宋喜梅看着年轻人,他那从容的样子好象他确实没有做什么无礼的事。“你说,他没对你干什么坏事?”他投有,真的。
“好吧,”她看着年轻人点点头,“你说吧。”
“请坐到汽车后排上来,”年轻人说,“太阳晒得很。”
宋喜梅犹豫了一下,上了车。
“首先让我向你解释,他看着宋喜梅说。 宋喜梅明白事理地点了点头。
“我是一个人类学者。”
“什么?”
哦年轻人笑着说。 “我研究人类。你研究人类?宋喜梅怀疑地说。他点点头。“是的,我不骗你。我到处走,调查了解名地的人,我和他们交朋友,以便了解他们。”
宋喜梅点点头,但怀疑的神色并没有从她眼里消失。
“我从英国来这里,了解有身份的人种的情况,我要写一本关于他们的书。”
宋喜梅瞧了瞧这个人,仔细想他是不是在愚弄自己。有钱人从来不会去写一本关于有身份的人的书的。
“为什么?”她试探地问。
“因为了 解人类是非常必要的,我要让别人也知道,有身份的人是和 有钱人一样好的。”
宋喜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象有钱人一样好?”
“是的。”
“你这么想吗?”她热切地问。
“是的,我这样想。所以你看,为什么我和梅珀儿交朋友,我在自己的书里要详细谈谈她,我要告诉全世界,梅珀儿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要告诉他们梅珀儿的感情和梅珀儿的思想,希望大家能够象对待有钱人一样地对待有身份的人。你告诉她。”
宋喜梅把他的意思向梅珀儿说明了,梅珀儿说了几句。
“她说,你是否爱她?”宋喜梅给年轻人翻译着。
“仔细听我讲,宋喜梅,告诉她,我爱她就象爱我家里的妹妹一样,告诉她,这是一种巨大的美好的感情,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告诉她,我虽然今天离开了这里,但我会想念她的。”
“你要走吗?菲宋喜梅问,她的牙齿闪着光,面颊上出了一对酒涡。她向他友好地、感激地一笑。
“是的,我必须去赶明天的轮船,告诉她关于我的感情和我 要走了 的事情。”
宋喜梅小心翼翼地解释着,梅珀儿激动了,她的两眼又充满泪水,在胸前绞扭着双乎。宋喜梅说完之后,她抓住菲艾达的手。
“请你告诉他,宋喜梅。我要跟他一块走,告诉他我会拼命干活,好好干活。 告诉他,我会做饭,你知道我会,全洗衣瞅,也给他的姊妹洗,你知道我会洗得很干净,清你让她带我走吧,请你,宋喜梅,我求求你。”
宋喜梅一双眼睛流露出巨大的温情和理解。
“小梅珀儿,”宋喜梅的声音里充满了母性的柔情。“你非常爱他吗?”
“我爱,我爱告诉他我很快会学会一切的,我会努力学习,把自己变成象李家辉那样有教养的人。我能学会他的语言,我能学会英语,能说得象他一样流利。告诉他,带我走吧,求求你,宋喜梅。”
“他不能够,小梅珀儿,他有妻子和两个孩子,他不能把你带走,可是他爱你象爱自己的小妹妹一样,这是一种美好的爱。另让他为难了,他是个好人。”
梅珀儿勉力忍受着,一种内在的痛苦紧紧揪住她的心,这痛苦是那么猛烈,以至她泣不成声了。
我已经告诉她你有妻子和两个孩子,宋喜梅对青年解释道。所以她现在不会跟你走了。你对她很友善,所以她爱上了你。她说你一定会带她走,因为你很善良,她说她会替你拼命干活,所以我会告诉了她。
年轻人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把脸转开去,“善良。”他激动地说。
宋喜梅会意地笑了:“我们的人不是那么和善的。”
“不,”他激烈地说:“他们是善良的,只不过他们没有机会表明这一点,生活是那么艰难,他们的处境是那么残酷,所以他们只得把全副精力用来为生存而斗争了。他们受过邵么多侮辱和伤害,以至他们只能残酷地对待别人来补偿自己的痛苦。”
“请你讲慢一点,不然我听不懂。”
“这倒无关紧要,宋喜梅……告诉梅珀儿,我现在得走了。”
宋喜梅告诉梅珀儿,梅珀儿抬起泪眼望着他。
“你的名字?”
“托尼。再见,梅珀儿!”
梅珀儿很快对宋喜梅耳语了几句,就掉转脸望着别处。
“她说,你能吻她一下吗?你是一个好人,一个有钱人,你最好吻她一下。”
托尼朝前探过身,吻了吻梅珀儿的嘴唇,梅珀儿跳下车,急忙跑走了,眼泪象瀑布一样顺着面颊往下淌。宋喜梅握住了托尼伸出来的手。
“再见,宋喜梅。”
“再见,托尼 ……梅珀儿,她爱有钱人,可是我了解他们,我恨他们!你的行动使我几乎不再痛恨他们了,再见……”
她跟着梅珀儿走去。
小汽车开走了,车尾拖着一条长长的尘带。
天气还是照样炎热,全世界的人都在忙他们自己的事,世界上一切都在照常进行,人们忙着自己的事情,只不世界各地的时间不同,人们的肤色各异,而且也许,并非世界各地今天部是这么个大热天,但是人们都在忙自己的事情。
就是这两个村庄的人,这个小镇和马思航的克拉尔村的也在忙他们自己的事。
有钱人男朋友一去不复返了,这只是梅珀儿个人的痛苦。
宋喜梅和梅珀儿坐在那座俯瞰整个这个小镇的小山上。宋喜梅用严肃的神情看着她,她不知道为了解除那紧紧攫住梅珀儿的痛苦,使她刚烈的脾气舒缓下来,她该怎么办。
“哭吧,梅珀儿,那会使你轻松一些,会使你的心减少一点痛苦。”
山下面的谷底里,一些有色老妇人在一块块极小的沙土地上,为了希望得到一点充饥的粮食拚命干活,而教室里那一些肚子鼓得挺大的有身份的人孩子,一面和饥饿、瞌睡作斗争,一面听李家辉给他们上课,教他们念、写和算。
“你憋在心里不好,梅珀儿,”宋喜梅温柔地说,“这样不好,相信我,我知道,我也受过同样的罪。梅珀儿,张木青有时候会发疯。梅珀儿,你知道是为什么吗?那是因为他把许多痛苦憋在心里。你别这样,梅珀儿,我非常爱张木青,所以你看,我也非常不幸。
但梅珀儿根本没听见。
山下,谷底,杂贷铺里,老农民们正称出一便士的玉米面给苏珊大婶,她的丈夫在三年前,扔下她和五个孩子跑到坪普顿去了。苏珊大婶患了肺结核,正慢慢走向死亡,她的两眼在消瘦的脸上不正常地闪闪发亮。老农民们在称好的分上又加上一小铲玉米面,她有五个孩子,这就是他们的全部食钧了。老农民们也闷闷不乐,痛恨自己这个小店老板的差事。
马沙克一直注意着父亲和那个目光闪烁的、半死的有色老妇人。
在肮脏的,满是沙土的大街上,两个肤色如土的裸体儿童,正在玩弄黑夜中狂吠的那只可怜的狗。
宋喜梅觉得毫无办法,梅珀儿看上去一下子老了许多,这么苍老和衰弱,象一个厌倦了生活的人。她摇晃梅珀儿。
我们现在得回家了,我陪你去,我们告诉你妈,就说你不舒服了,然后我再到小庄园,告诉他们你病了。”
梅珀儿不作声,宋喜梅站起来走了几 步,又回头看,梅珀儿还是坐在那里不动。宋喜梅苦苦思索着。
她突然转身,轻捷地朝梅珀儿走去,俯身向前,猛 抓住梅博尔的前襟 。下子把她拉了起来。 梅珀儿摇晃着,宋喜梅打了她一记耳光, 踉踉跄跄朝后去, 宋喜梅又狠狠地打她。
梅珀儿的双腿不听使唤了,她朝后倒下去,宋喜梅把她拖起来,左手揪住她的前襟,右手不停地打她耳光。
梅珀儿呆滞的眼神 转过来了,眼里流露出痛苦的神情。
宋喜梅又打她,使劲打,梅珀儿嘴角淌出了一滴血。过
一会儿。梅珀儿放声大哭了,宋喜梅放开了她,她又倒在地上。
梅珀儿哭得 越来越厉害了,她无法控制自己,哭喊变成了痛苦的哀号,她用十指抠着泥土,揪扯着那稀稀拉拉的青草。
“哭吧,你这该死的东西!”宋喜梅朝她叫 喊,眼泪也从面颊上潸潸流下来。
梅珀儿的号哭变成了咒骂,骂声震荡着山野,然后逐渐微弱下去,直到她筋疲力尽地躺在那里,把脸埋在暖烘烘的土地上啜泣着。宋喜梅在梅珀儿身旁坐下,凝望着漫漫的远方。
这就是一个少女怎样变为妇人的过程。宋喜梅辛酸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