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们谈了那么久。”
“刚问了,好吗?”
梅珀儿注视着他的脸:“她打扰你了。”
“别说了,梅珀儿。”
他们默默地跳舞。他们周围,人们在舞蹈、在说笑。更多的木柴扔到火堆上,火焰劈劈啪啪腾空而起,音乐奏得令人心潮激荡。在一个黑暗的角落,一群男人大喝啤酒。到处是年轻女人们的笑声。
牧师和许诗涵太太肩靠肩地坐着,两个人都又高兴又骄傲,两双眼睛都注视着李家辉和梅珀儿。
一个少女从梅珀儿身边拉走李家辉,同他跳起舞来。牧师笑着转向许诗涵太太,“年轻姑娘们的眼睛只在李家辉身上打转转了,许诗涵大姐。
“她是个好孩子。”她说。是的,赢得了他的姑娘是幸运的……人们兑他从国外发展带刚来一个年轻女入的照片?”
“那是梅珀儿偷着拿出来的。”老妇人说。并且听说非常的漂亮的,就是不知道李家辉还会回到她的身边去吗?大多人都不看好一致的认为不会的。平时受过高等教育的人都感到深深的孤独。
老妇人感情冲动地把手放在牧师的胳臂上,望着他的面孔。
告诉我,牧师,看我是否应该告诉他关于父亲……我是说,他的父亲……”他们沉默良久。牧师把下巴颏埋在胸前,闭上了眼睛,老妇人焦急不安地注视着他。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的眼睛是聪明而慈祥的。
“你是一个好女人,许诗涵大姐。我认为没有必要告诉他。你已经为此受够了罪。知道这件事的那几个人不是死了就是忘了。我们也忘了它,好吗?”
“感谢丽梅。”老妇人叹了一口气。从你的苦难中产生了照亮这个山谷的光明。你并没有白白受苦,大姐。
“他看入的神态,讲话的语气,举动的模样,就好象他知道父亲是谁。他不象我们,牧师。这一切会不会让人给看破呢?”声音里充满了痛苦的期待。
牧师拍拍她的手。 “嘘,大姐,别自寻烦恼了。没有什么可发愁的事。”
“你真好,牧师。”
牧师忽然跳起来:“米吧,许诗涵大姐,我们两个得跳脚,不能让 李妮大婶超过我们。你看她跳得多起劲,简直象一只小羊羔。
宋喜梅那位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母亲真是在狂放欢乐地跳舞。她的舞伴是一个同样花白头发的老人。这一晚上。他为庆祝而而扔掉了拐杖。不远处,宋喜梅和她的大孩子,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儿,正大笑着给李妮大婶和她的长胡子舞伴加油:
牧师和许诗涵大姐也跳起舞来了。
沿着大街的暗影,疯张木青一瘸一拐地朝篝火的方向走来。他不是走路,他只是用左腿向前蹦跳,右腿拖在身后,这样别扭地向前移动。张木青的身体扭曲得不成样子,但他并非生来如此。
有一个时候,张木青是身材挺拔,走路自在而轻松,并且带着一股年轻人的傲气。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很久很久以前,差不多整整三十年前的情形了。
张木青身体被毁的故事是一个爱情故事,他爱着一个年轻姑娘,姑娘也爱他。她是一个白入。那已经是许久以前的事了。
有一天清早,当人们走出这个小镇,去农场劳动的时候疼,看见有一个弯弯扭扭的东西躺在旷野里。等大伙儿弄清那原来是张木青,便立刻把他抬回家。谁都以为他死了。
他的脑袋右侧 被打得凹陷进去了,那显然是一只长筒皮鞋踢的。右肋骨大部分折断了,右胳膊断了好几处,右边;腿上有 一道可怕的伤口还正在流血。这就是三十年前的一个 清晨,人们把他抬回来时的样子。大伙儿都以为他死了,可他们错啦。 后来,他们认为他早晚要死的,可是事实证明他 们又错啦。他整整一个星期不省人事,但他活下来了。
从哪以后,他就一直这样歪歪斜斜地走路,左脚在前边 跳。右腿在身后拖。从那以后,他右边的脑袋上就长起了一个大鼓包。也就从那以后,他不再是个青年了,他一下子变成而且永远地变成了一个老人。
准包没弄清是谁对张木青下的毒手。张木青仿佛与世隔绝,彻夜在附近山谷里游逛。随着时间流逝,不知不觉地,张木青变成了小庄园主人驱使的奴仆。在那里,他想干活就干点儿,想离开就离开,人家给他食物和旧的、别人不要的衣服。
张木青一直跳到火堆旁。人们同他打招呼,有人给他一块肉,有人给他一盘菜,还有人给他一块面包,也有人给他一点喝的东西。大伙儿都怀着正常人的慈悲象款待一个不正常的人一样款待他。他眼中闪着奇异的光芒,默不作声地接受人佃给他的一切。 人家同他说话,_问他问题, 然后就转身走开。并不期望得到回答。张木青从他们当中走过,一句话也不说。他看见了宋喜梅。宋喜梅走到他身边,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
“你好吗,张木青?”
“很好。”张木青轻声回答。他的声音使人吃惊的浑厚和清晰。一双眼睛里那奇异的光彩消失了。“你呢?”
“我也很好。”宋喜梅说。
“是为了欢迎李家辉一许诗涵吗?”张木青望着四周问道。宋喜梅点点头。
“他们叫他到小庄园去一趟。”张木青说。
“他在那儿,”宋喜梅指着李家辉,说,我同他谈过,他是个好人。我劝他离开,可他不干。“干嘛 要他离开呢?”
“教育只会给我们的人民带来麻烦,张木青。”
张木青望着她。他那残废了的驱体里似乎有一种非常明智的、宽宏渊博的东西。 “我想,他应该留下,宋喜梅。
宋喜梅眼里流露出惊奇。张木青想笑一下,结果只是左面颊痛苦地抽搐了一下。眼泪突然涌上宋喜梅的眼睛。她又挽住了他的胳膊。
“你的脑子怎么样,张木青?
“现在非常清楚。”他一跛一拐地朝李家辉走去。
张木青扯了扯李家辉。李家辉的母亲和牧师停止跳舞围拢过来。李家辉转向张木青,他断定,这就是疯张木青。
“人们叫我疯张木青,”张木青说,“你是李家辉吧。刘青山叫你现在去小庄园一趟,他要同你谈谈。“刘青山,”李家辉低声说着,想起了先前他与李丽梅的相遇。他想,这一下可惹出麻烦了。他几可以 断定麻烦就是出在这件事上。这当儿,他一直觉得沙女那凝望的目光清明而聪慧。可为什么人们叫他疯张木青呢?他点儿也不疯。
“可现在已经很晚了,”李家辉看了看手表,“已经过了 十点, 而且晚会……”
“你还是去一趟好,孩子,牧师说。
“是的,”母亲也说,“他们不常请人到小庄园。”
李家辉看着张木青,点了点头:“好吧。”他们离开火堆和人群。宋喜梅的目光一直跟着他们,直到他们完全消失在黑暗中。月亮 没有升起,没有任何光亮来驱散夜的黑暗。
李家辉在坡行的张木青身边默默走着,他满怀思虑。那个女李丽梅.大概已经报告了他们之间的冲突。他想,要发生什么事呢?这个刘青山-李丽梅是个什么人呢?他倒要等着瞧一瞧。
李家辉在黑暗中绊了一下。一只有力的手扶住了他,使他不至跌倒。他对那手劲很感惊讶,它简直把他提起来了。
“你很结实啊。”他说。
疯张木青没有回答。
李家辉开始想张木青的事。他同张木青的小小接触使他确信,张木青一点儿也不疯。而且他还注意到,张木青眼睛里有一种同他的老师斯凯米碡教授酷似的神情。他决定设法搞清为什么人们叫他“疯”张木青,也许现在问他倒是个机会。可是或许他会不痛快,最好还是不要。但他也可能会讲点什么。于是李家辉尽可能小心地开口了。
李家辉又一次为这个人声音中的威严和力量所震惊,而且认他礁看的行上,李家辉也注意到他走得不慢,步子也稳。
我想问你点儿事。张木青。”
“什么事? ”只要我知道的你尽管问。但是发问前我要先同你握握手,告诉你我是你的朋友,李家辉感到张木青的左手握住了自己的手腕,又滑落下来,紧紧抓住了李家辉的右手。
“我的右手不好使,”张木青说,“好了,现在我们是朋友了。问吧。’’
“我不会失礼吧,张木青,我只是想知道……”说吧,李家辉.,别害怕。”
李家辉沉默片刻,然后问:“为什么人家喊你疯张木青?”他们已经爬完了坡,现在脚下的土地是平坦的了。 “有时候我头疼。”张木青说,他的声音平板而冷淡,“疼得非常厉窖,直到最后我把一切都忘了。这种情况发生的时候,我就疯了。”
“我明白了。”李家辉慢吞吞地说。他还想再问些别的,但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沉默了。张木青似乎明白这一点,又说。“所以你看,人们叫我疯子张木青是对的,因为那是事实。”可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张木青?” 张木青默默地带路 。他们穿过一片小房,走上一条铺着石子的小路。李家辉等着,但张木青不再开口。他们绕剑小庄园的后面。
“我们要从这儿进去。”张木青平淡地说着;推开了厨房的门。
两个土著妇女在厨房里忙碌着。她们抬头瞥了一眼,又继续干自己的活儿。张木青带路走进一条狭窄的走廊。走廊里一排粗壮的小树做成的横粱支撑着天花板,分隔开一间间的屋子。
这所大房子共有五扇门。一扇正对厨房,另外四扇两两相对。穿过走廊时,左边一扇门开了,一个年轻女人走了出来,“哈罗, 张木青!”她说。
“哈罗,李丽梅! 张木青回答。
李家辉很惊奇,张木青居然敢于直呼她的名字而不加任何尊称,张木青曾经唤小庄园主为刘青山.,而不象一般人称他为李丽梅先生,但他以为,那是由于没有有钱人在场的缘故。可现在……。更使他奇怪的是眼前这个年轻女人,她正直盯盯地瞧他。这本来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但是,不知为了什么,听着她的声音,又同时瞧见她,便使他有点惊奇。
她很年轻,相貌平常。但高高的颧骨和蓬散地梳在脑后的淡黄色的头发颇为动人 。这是谁?她问。
“李家辉。”张木青说。
“她声音里似乎有一种什么东西使得张木青看看她又看了看李家辉。
“是的,我们见过面的。”李家辉冷淡地说。来吧。张木青 边说边推开正对厨房那扇门。 “李家辉来了。刘青山。”他冷冷地报告着。
进来,许诗涵!”一个粗暴的声音喊。
李家辉从张木青身边走过,一个高大的人坐在房间一端的一张桌子旁边,他那尖溜溜的胡子和蓬乱的头发都是红颜色的,一双巨大的生着雀斑的手,手心朝下按在桌上。他头也不抬,说:“你可以走啦,张木青!”
李家辉仍然站在门边。这个大块头的家伙坐在桌旁一动不动,使李家辉在难堪的沉默中度过了仿佛好几年时间似的。但他依然坐在那里。 死死板板,纹丝不动,活象一个用人的血肉刻成的雕像。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仿佛正从他身上扩散开来。一个活 死人!李家辉在思患深处对自己悄悄说。静默笼罩着整个房间。李家辉可以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在幻觉中,这声二旨越来越大,他浑身一阵颤抖,感到令人痛苦的紧张。
这就是他想收到的效果,李家辉对自己说。他极力摆脱那压抑得使人难以忍受的感觉,默默注视着坐在桌子旁边的那个人。好吧,他想,我决不能让他控制我,我决不先讲话。他叫我来的,让他先开口。
刘青山终于抬起眼睛望了他一眼。李家辉觉得他好象在那里已经站了好几个小时。那双冷酷的蓝眼睛冷冷地盯着他,从头到脚把他打量了三四次,又终于盯到他的脸上。
“那么,你就是李家辉.,嗯?”刘青山终于说道。
李家辉保持沉默。你不会讲话吗?喂!”刘青山突然咆哮起来。 我该说什么?”李家辉平和地说。你还不坏!”李丽梅的眼神变得更冷酷了。
“你找我来有什么事?"李家辉问。那双大手依然十分刺眼地按在桌上。
“我听说,你要在这里开办一所学校?”
“在这个小镇……是的。”
“经费怎么解决?”
“在国外我已经去过教育局了。”
“那么一切都安排好了……哎?”
“是的。”
“这所学校将属于谁呢?”
“这个小镇是属于国家所有的。”
“这么说你还懂得这个?”
“是的。”
“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我领教了。”
李丽梅站起身来,走到窗户跟前。他把窗子大敞开了, 伸出头去,然后忽然回转身,朝李家辉走来。可你算个什么东西?居然不同我以及这附近的欧洲人商量一下,就做出这种计划!”我们不是奴隶。”
啊嘿。”李丽梅喊了一声,又走到窗户旁边,“一个有独立性的人。我开眼界了。我那两个今天早上遇见你的朋友--你还记得他们吗?并没有说错,你很骄傲,你以为你同别的任何人都一样……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了!我们这里不喜欢这种精神,先生。我们喜欢一切事物都照旧不变。这里的有身份的人自得其乐,照现在的样子过下去。他们已经满足足了。
他们了解我们。我们也了解他们。你应该记住这一点:我们不喜欢开普顿那套办法,我们不希望这里的任何事物有所改变。你明白吗?我现在警告你,许诗涵。而且我决不警告第二次!即使有全世界的教育局给你撑接我也不在乎!如果你走错一步,许诗涵,你将吃的苦头就不是世界上任何一个活着的人所能忍受得了的。我们不喜欢有独立精神的杂种,许诗涵先生。李丽梅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又恢复了原先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