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十六日,腊月二十一,离春节还有九天。
这一天,难得闹铃还没响奚风烈就已经醒了——大概因为没了心事,她这一觉睡得特别香甜,甚至连梦都没有一个。
此时正是早晨六点四十五分,离闹钟响还有半小时。如果是在平时,奚风烈肯定会抓紧这最后半小时的时间再补个回笼觉,可今天的她却是一点睡意都没有。
她瞪着天花板足足瞪了有五分钟,这才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已经睡饱了。奚风烈心不甘情不愿地坐起身,又侧耳听了听别墅里的动静。
除了窗外那一阵阵时高时低如呜似咽的风声外,整个别墅沉浸在一片寂静当中——也就是说,别墅的主人又去晨跑了。
而这风声也立刻引起了奚风烈的注意,她抬头看向窗外。
从窗帘的缝隙间,只见远方厚重的云层低低地压在地平线上。近处,那片香樟林在强风的威逼下纷纷左摇右摆,俯首称臣;就连院子里的草坪也都仿佛在一夜间枯黄了许多。
奚风烈忽然想起前两天的天气预报——难道说,寒流真的来了?
她掀开被子翻身下床,却并没感觉到室温有多大的变化。她冲自己做了个鬼脸,以为只不过是起了风而已。
匆匆梳洗毕,奚风烈下楼来到厨房,打开冰箱看了看。
冰箱里,除了牛奶就只有昨天早晨吃剩的那一点蛋糕——说实话,别说司南,就是奚风烈自己连着吃了这么些天的蛋糕面包也已经觉得腻味得不行了。
奚风烈冲蛋糕皱了皱鼻子,决定放自己和司南一马。
紧接着,她便想起了司南小时候的最爱——刘大大的牛肉汤。
刘大大的牛肉汤果然是名不虚传,又香又浓。再配上隔壁那家现出炉的草炉烧饼……
想起上一次吃过的美滋味,奚风烈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她转身拿了钱包和皮夹克便急急地出了门。
关上大门,奚风烈刚一转身,便有一股冷风扑面袭来。奚风烈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呼吸差点被冻住。
看来,果然是寒流来了——她为时已晚地想起别墅用的都是高科技的保温材料,保暖功能自然要比一般的房屋强——只是,就算知道这是寒流过境,她也没有办法了。除了这件皮夹克,她可没有任何可以添加的衣物。
奚风烈认命地把皮夹克往怀里裹紧了一些,低着头顶风而行。
值得庆幸的是,这件皮夹克是夹棉的。
只是,就算是夹棉的皮夹克也顶不住零下的低温。等奚风烈支撑到刘大大的牛肉汤馆时,早已冻得鼻尖通红,手脚冰凉了。
“哟,你怎么就穿这么点?!”
刘大大正站在那口有着百年历史的大铁锅后面熬着牛肉汤。猛一见奚风烈的狼狈样,他赶紧把汤勺塞给站在一旁的女儿,转身把奚风烈拉进店里。
大概因为天冷,人人都想着这一口热汤,此时汤馆里已经是高朋满座,人声鼎沸。门口那只大锅里的热气混和着各人面前汤碗里的热气,把小小的牛肉汤馆蒸腾得如浴室一般湿热。
这室内的热度和室外的寒冷形成强烈的刺激,奚风烈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没,没想到……会,会突然……这么冷。”她一边哆嗦着一边笑道。
“快快快,先喝碗牛肉汤解解寒气!”刘大大的老伴送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汤。
奚风烈感激地捧过那只超大号的海碗暖着手,转头冲刘大大笑道:“我,我想买两……碗。”她看看无处下脚的店堂,又道:“带,带走。”
“忙什么!”老太太推推桌子边上坐着的一个男人,让他往里挤一挤,然后一把奚风烈按在长凳上,“先暖和一下身子再说,可别冻病了。”
她又摸了摸奚风烈的皮夹克,忍不住撇了一眼店门口她那个同样衣着单薄的女儿,大声道:“你们这些姑娘可真是的,要漂亮也不能不要身体呀,这要是冻病了可怎么好!”
“司南呢?”刘大大问,“这大冷的天,他怎么叫你出来,自己倒不出来?”
这时奚风烈已经暖和了过来,话音也不打颤了,笑道:“他晨跑还没回来。对了,我还要去隔壁再买两块烧饼……”说着,她便要站起来。
站在桌旁的刘大大赶紧把她按回凳子上,“这好办,”他扭头叫他女儿,“丫头,跟隔壁说一声,送两块烧饼过来。”
“吃香菜不?”刘家老太太站在奚风烈身后问道。
奚风烈点点头,老太太伸手从桌上的佐料罐里拿了一把香菜帮她洒进碗里,然后这对老人便像两个护法神一样,一后一右地把奚风烈夹在中间,害得奚风烈好一阵不自在。
老太太说:“维……维亚丽多是吧……”
他女儿“噗哧”一笑,叫道:“是维多丽亚!”
奚风烈赶紧道:“叫我奚风烈,或者小奚。”
老太太点点头,笑道:“还是这名字好记。你那外国名儿太长,我们老了,记不住。小奚呀,”她亲热地拍拍奚风烈的肩,低头凑近她问道:“你跟司南打算什么时候把事儿给办了?”
奚风烈眨了眨眼,心头不由一动。她走之后,司南要怎么向这些热情的乡亲们解释他们的“事儿”黄了?
刘大大白了老太太一眼,道:“你这么婆婆妈妈的干嘛?这是人家小奚跟司南之间的私事……”
老太太立刻梗起脖子道:“怎么着我也是看着司南长大的,关心一下不能啊!”
刘大大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人家外国人可不像我们中国人,人家都讲究个隐私权的……”
这老俩口正拌着嘴,隔壁的小伙计已经送了两块烧饼过来,还是现出炉的。
奚风烈赶紧趁机岔开话题,假装惊讶地叫道:“呀,这么快!”
她付了钱,捧着烧饼嗅了嗅。新出炉的烧饼散发着阵阵芝麻香气,和着满屋浓郁的牛肉香,奚风烈只觉得唾液分泌旺盛得不行。要不是她想在司南面前表现一番,此刻她真想先尝上一口……
她这边正努力压抑着咬一口烧饼的冲动,就只听刘大大的女儿在门口冲着马路对面大叫:“司南!司南!”
刘大大听见喊声便赶紧钻出店门,以他那宏亮的嗓门帮着大吼道:“司南,你老婆在这里呢!”
这一声,顿时让熙熙攘攘的牛肉汤馆里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了奚风烈的身上。
奚风烈不由一窘,脸颊泛起一片热烫。
她抬起眼,隔着汤馆那扇已经不太透明的玻璃门和那口冒着热气的大铁锅,看到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穿过马路向这边跑来。
只听刘大大在门口道:“果然是你们年青人火气大,这大冷的天,你就只穿这么一点?”
随着一阵冷风,刘大大推着司南进了店门。
如果说奚风烈的打扮停留在深秋,那么司南这一身就明显还在夏季里了。只见他上身穿着一件白色长袖T恤,下身却只有一条蓝色运动短裤,从膝盖到运动鞋上方的袜口,一段结实的肌肉毫不畏惧地裸露在寒风当中。
而且,他没有戴眼镜。
“咦?你今天倒是起得早。”司南冲奚风烈笑道。
说得好像她天天睡懒觉一样!奚风烈尴尬地一缩脖子,低头对着汤碗没吱声,眼神却不自觉地溜到他那半截裸露的小腿上。
男人不是都应该长着腿毛吗?为什么他的腿上却光洁溜溜?难道他也像女人那样剃腿毛?!
她的视线沿着那截小腿向上漫游至他的胸膛,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回想起他们初次见面时她所看到的。
……唔,她记得他的胸膛也很干净,没有那种屠夫似的胸毛……
这是想什么呢?!
奚风烈抬眉飞快地瞅了他一眼,不自在地闪开眼眸。
此时正好有人离座,刘大大便把奚风烈旁边的那个小伙子硬是赶到后面,然后让司南坐在了奚风烈的旁边。
“来来来,坐坐坐。”他给司南也端上一碗牛肉汤,对奚风烈笑道:“既然你俩都在这儿,就不用打包了吧。”
奚风烈笑着点点头,见司南斜眼看着她,她不禁又是一窘。
“干嘛看着我?”她色厉内茬地低喝。
司南微微一笑,靠近她低声道:“我以为你要甩开我,一个人在这里吃独食呢。”
店堂里十分吵杂,有炉灶下鼓风机的噪聒,也有人们大声交谈的吵闹。不知道是怕奚风烈听不清,还是故意想要让她难堪,司南的嘴唇靠她的耳朵很近,近得她几乎能感觉到他嘴唇的蠕动。
奚风烈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往里挪了挪。
不想司南也跟着往里挪了挪。
奚风烈转眼瞪着他,却只见他一脸温文地笑望着她——倒像是她小家子气一样。
妖孽!
看看旁边笑咪咪望着他们的刘大大夫妇,奚风烈脚下微微一动,狠揉慢捻着那只穿着运动鞋的妖爪。
疼痛让司南的眼睛微微眯起,他的膝盖往奚风烈的大腿上一撞,这才让他的脚逃出生天。
刘大大却是不知道这桌下的乾坤,往司南的碗里洒了一把葱花,笑道:“你还是不吃香菜?”
这时有客人要求结帐,又有新客人进门,老俩口只好走开去招呼客人,终于还了司南这“小俩口”一个相对清静的空间。
司南看看奚风烈碗里的香菜,问:“好吃吗?”
“尝尝不就知道了?”奚风烈白了他一眼,低头拿烧饼沾着牛肉汤咬了一口。
“有道理。”司南点点头,汤勺伸进奚风烈的碗里舀了一勺汤。
众目睽睽之下,奚风烈只能拿眼瞪着他。
司南却连看都不看她一下。他小心翼翼地尝了尝勺子里的汤,然后摇摇头,低头喝着他那碗没放香菜的牛肉汤。
奚风烈转转眼珠,冲他呲着牙假笑道:“这么一点怎么能尝得出来?”她飞快地揭开佐料罐抓了一把香菜扔进他的碗里,“得这样才能尝出味道。”
香菜,又名芫荽。虽然叫作“香菜”,却不是谁都喜欢它这类似臭大姐一样的香气的。
司南拧眉瞪着奚风烈,奚风烈得意洋洋地冲他一咧嘴。
两人正以目光对决着,只见刘大大又走了回来。
“你有一年多没喝我的牛肉汤了吧?怎么样?味道跟以前有什么变化没?”
司南只好收回目光,低头嫌恶地看了看满碗的香菜,抬头奉承道:“唔,还是一百年前的那个味儿。”
刘大大听了哈哈大笑,指着玻璃门上已经斑驳的对联自豪地道:“‘历经百年身,依旧一味道’,就是再过一百年,我这店里还是这老汤老卤老味道。”
见奚风烈有些不解,司南指着门口那只大铁锅解释道:“刘大大这店里用的老卤可都有上百年的历史了。他们家做这牛肉汤,到现在已经是……”
“第五代了!”刘大大自豪地指着门口的女儿道:“到她是第五代了。”
趁着奚风烈抬头的功夫,司南快手快脚地把“香菜”全都拨进奚风烈的碗里。
“你不是说喜欢刘大大家的牛肉汤吗?来,多喝点。”
看着横眉冷目的奚风烈,他“深情款款”地笑道。
“哟,这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再来一碗就是。今天刘大大请客,小奚啊,你就放开肚子喝!”
在奚风烈如刀般锋利的目光中,刘大大豪放地拍着胸脯。
从汤馆里出来,虽然寒风还是那么凛冽,奚风烈倒也不像来时觉得那么冷了。因为她被热情的刘家人灌了满满一肚子香浓的牛肉汤。
光吃还不行,临走时刘大大又打包了两碗汤,说什么也要他们带回家。盛情难却之下,奚风烈和司南只好应下了。
与都市里的食品店不同,牛肉汤馆外卖的东西从来不用那种一次性的包装,而是沿袭百年来的传统,仍然用竹制食盒装了汤碗让客人带回家。
和昨天一样,司南依旧绅士十足地抢着提了食盒。奚风烈跟在他的身后,好奇的目光总是不离那只食盒的左右。
“这食盒要还的吧。”她问。
“当然。”司南答着,把食盒换了一只手。
奚风烈绕到另一边,盯着食盒道:“我还是很小的时候在外婆家见过这种食盒的呢。听说它是我太太——就是我妈妈的奶奶的陪嫁,后来就不知道它去哪儿了,我也没想到问上一问。其实这东西挺不错的,又环保又卫生……”她看看食盒外已经褪色的喜鹊登梅图,“还挺好看的。”
司南又倒换了一下手。
奚风烈赶紧又绕回另一边,继续跟在食盒后面。
司南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她跟在食盒后面让他很紧张,老是觉得她会撞上那只食盒。
他又倒换了一下手。
奚风烈又想绕到另一边去,司南赶紧一把拉住她,却不想正好握住她的手。
奚风烈吓了一跳,本能地要抽回手。司南则是本能地一把抓紧。两人的目光飞快地交接了一下,便又各自闪开。
“别闹了,”司南脸不改色心不跳地凝视着前方,“你别老跟着这食盒转,害我老是担心你会撞到它。就这样,你站这边,别乱跑了。”
一开始,见司南就是不撒手,奚风烈还有些疑心他是在趁机吃她的豆腐。可听他说得那么有理有节,她倒没了主张。有心想要抽回手……又觉得这么做太小家子气了。可就这么任凭他握着……
奚风烈忍不住一阵脸红心跳。
从小她就是一个假小子,跟男生拍拍打打、拉拉扯扯,甚至搂搂抱抱都不是什么没干过的事,可……
可从来没有一个人能让她像现在这样心慌气短,手足无措……
她险些被自己的脚给跘倒。
司南的手指猛地一收,却并没回头看向她。
而这一收,简直像是直接握住了她的心脏一样,奚风烈差点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只是拉个小手而已……而且还不是刻意地拉手,你慌个什么劲儿?!奚风烈狠狠地鄙夷着自己。
她的手出人意料的柔软,司南不禁联想到一个十分香艳的词:柔若无骨。
而这柔若无骨的手握在手中,却容易让人产生一种它随时会消失无踪的错觉……司南忍不住收了收手劲,确认她的手仍然握在他的手里。
奚风烈的指尖冰冷,手指软软地憩息在他的掌心中,既没有顺势握住他的企图,也没有挣扎撤回去的胆量——当然,有那么一会儿她的手指十分僵硬。她似乎想收回手,又有些不太确定……趁她还没拿定主意,司南赶紧紧了紧手,让她打消了那个还在犹豫的念头。
前方,别墅越来越近。
虽然这房子从设计到建设他都有参与,可每每看到它他仍然有种陌生感。在他看来,这里只是供他吃、住、睡的地方而已。而此刻,看着那扇锻铁大门,他的心头却闪过一道认知。
“到家了。”他喃喃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