萋萋是有前科之人。
当初为了不做秀女，从家里逃去丽山，最后跌下丽山断头崖。
若不是回山老叟解连城救了她，她哪有今日的活路？
蒋夫人见她不吱声，立时戒备起来：“你不会真的又要逃吧？”
蒋大人四十来岁，还很年轻。想要从工部文书升上去，其实还有大把年华。
前提，自然要家里人支持。
若是蒋夫人三天两头闹腾，萋萋又逃来逃去，他哪里有时间专心做官。
专心做个家长也不容易。
蒋茂游道：“萋萋，这回你可不能再胡闹了。回家多好，不用受皇帝的气，还不用给人做饭，还……”
他一楞：“对了，你几时学会做饭的？爹怎么不知道。”
萋萋眨眨眼，认真想了想：“我……大概是一个人住在梅园的时候，无师自通的吧。”
别说，她厨艺还挺好。
蒋夫人欢欢喜喜摸摸她的头：“咱家萋萋聪明伶俐，又美貌动人，嘿嘿，有什么不会的。”
夸起自家的女儿来，夫妻二人一点也不谦虚。
萋萋咳嗽一声，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不由得：“那个……你们刚才说我要出宫回来，究竟是谁说我要回家的？”
夫妻二人面面相觑，齐齐道：“潇阳王呀。”
果然，从听风楼回宫没几日，萋萋就接到了武威大帝的赦免圣旨。
说她聪明可人，厨艺很好，既然选不上秀女，亲爹又是工部的官儿，干脆回家得了。
隐约间，似乎还提及她年将十六，回去待嫁正是时机。
在众人的艳羡中，萋萋背着包袱，独自一人告别了廖姑姑，告别了御膳房一干下属，步行出宫。
出宫，要走很长一段路。
索性她也没什么事情，一路观花而去，还算惬意。
转过沉朱湖畔，湖上雾气飘渺，微风拂面，她心中忍不住升起一派浩然正气。
却听得有人唤她名字。
“蒋萋萋？”
她回头，搜寻了半晌，才在湖畔柳下看见一人。
正是端庄美丽的苏美人。
苏美人独自一人，含笑冲她招招手。
萋萋走过去，淡然道：“美人好像总是独来独往，可要小心旁人的眼光。”
旁人指的是谁，大家心知肚明。
苏美人淡淡一笑：“皇上宠我，除了那不受宠的皇后，旁人大概还不愿搭理我。”
她微微一笑，对萋萋道：“恭喜你，终于出宫了。”
出宫，意味着自由。
这宫里头的女人，能有几人最后出宫去？
萋萋一笑，算是应答。
苏美人伸出手，递过来一只锦盒，温和道：“送给你，就当是咱们相识一场的礼物吧。”
萋萋没接，略显迟疑：“美人这是何意？”
所谓无功不受禄，她与苏美人点头之交，似乎还没发展到互相送礼物的份上。
苏美人并不收回手，而是温和道：“选秀女至今，你是我唯一看得上的朋友。你一走，这皇宫里只剩下尔虞我诈，勾心斗角，阴谋算计。我……是再也不会如今日这般随波逐流了。”
听她话中意，似乎她将有一系列大的动作。
萋萋目光一闪，想起这宫里头的状况，不由得提醒：“美人不愿坐以待毙，却也要懂得明哲保身。”
她垂眸一叹：“皇后虽不得宠，可她安居皇后宝座，地位稳若磐石，绝非传言那般容易撼动。太子仍是太子，常日屈居东宫，也只是暂时蛰伏而已。”
这算是真诚的劝告。
也是进宫这么多日子以来，萋萋悟出来的东西。
苏美人哂笑一声：“我只知道你性格寡淡，安于平静，没想到你却心思机敏，眼光独到。”
点点头，她将手中的锦盒递给萋萋，认真道：“我没有看错你。此番我悄悄来为你送行，是有一事相求。”
她眼神真诚，坦坦荡荡，绝无诡心。
大约，所要求取的事情，也有些非同一般。
萋萋不吭声，等着她说下去。
苏美人鼓足了勇气，淡淡道：“我有孕了。”
武威大帝的孩子？
萋萋秀眉一挑。
要知道，武威大帝子息并不算多。旁人做了他这么一个皇帝，恐有不下百来名皇子公主。
可武威大帝临到天命之年，皇子只有七八个。
他的子女按照男女出生顺序混排，也才二十三位。
二十三位皇子公主，乍看一下也不少，但能拎出来看的，还真就只剩下那么几个了。
而且，自打他年满四十整，就再也没有添过孩子。
这后宫里，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婴儿的哭声。
如果武威大帝知晓苏美人添了孕象，不知道会如何宠爱她。
恐怕，给她当贵妃也使得。
“这是好事呀。”萋萋道。
苏美人点点头，又摇摇头：“是好事，也是一件天大的坏事。”
仿似旁有人躲在暗处偷听，她凑近了一步，对萋萋道：“实话跟你说，自打我月信没来，我的贴身丫鬟就有点怪怪的……”
原来，自打有孕在身，苏美人便总觉得受了人监视。可真要细细摸索起来，又发现这个猜测像是子虚乌有。
不管怎么说，她是察觉而今的情况不容乐观，而她确实势单力薄。
她望着萋萋，沉吟：“我的丫鬟一定正从辛荷苑找过来，我怀孕之事，连她也是瞒住的。萋萋……”
她郑重其事的一揖到底，努力弯下腰，认真道：“你保我的孩子平安长大，我一定想办法保成潇阳王登基称帝。”
字字句句打在萋萋耳畔，让她心头一跳。
她不过是一个小小宫娥，就算现在不做宫娥了，也只是一个不入流朝官儿的女儿。
如何能保得苏美人的孩子平安长大？
苏美人见她脸色，忙道：“你可以的。你只将这些话对潇阳王说，他一定知道怎么做。”
潇阳王对萋萋公开示好，这皇宫里无人不知。
人人都道，潇阳王的拈花之情，不过是将萋萋当做替身罢了。
所以在这皇宫里，大家虽对萋萋礼让三分，却并不会真的将她当一回事。
毕竟，替身终究是替身，长久不了。
萋萋眨眨眼：“上回我在白鹭园遇到你，你就是去找潇阳王的？”
苏美人不置可否，低声道：“那时，我已知道自己怀孕，却不敢声张。一直想要找个可靠之人攀附。我此前曾打探过，潇阳王会不定时出现在白鹭园，所以才想去碰运气。谁知道……”
谁知道却遇到了双儿和萋萋。
还被二人送回了辛荷苑。
这之后，潇阳王对萋萋愈发关照，苏美人才打定了主意，要找萋萋帮忙。
当然，谋划这一切时，她并没有惊动任何人。
话说到这个份上，萋萋也不好再说什么。
但她与潇阳王的关系尚且理不清楚，实在难以答应苏美人的请求。
然，二人曾有点头之交，她对苏美人的印象并不差。
她忙扶起苏美人，认真道：“你的话，我可以帮你带给潇阳王。但能不能保你的孩儿，却要看潇阳王的意思。你知道的……我跟他实在没有你们想的那么熟悉。”
苏美人直起腰来，点了点头，脸上不免流露出黯然。
宫道那头，几名宫娥匆匆走来，一人边走边唤：“美人……您在哪儿？”
“美人，美人……”
众人这找人的架势，委实有些浮夸。
好似宫里丢了稀世珍宝，急切欲寻一般。
苏美人有这样的宫娥，不知道已经树了多少敌人。
萋萋蹙眉：“用她们几个人当差，还没办好差事，先将人得罪光了。”
皇宫里全是闭月羞花，温柔貌美的女人，谁受得了武威大帝专宠一人？
若这个人还飞扬跋扈，自然愈发积聚众怨。
苏美人目光淡淡：“她们都是皇后给我的人，说是宝坤殿的老人，最会伺候人的。其实……皇后娘娘也是一片好意。”
好意？
萋萋嗤笑一声，低声道：“我看……皇后才是这宫里最难缠的女人。”
因得了潇阳王照拂，萋萋没有正面吃过皇后的亏。
不过，她对皇后的印象一直不好。
二人站在湖畔并不多言，不过片刻，宫娥们还是发现了柳树下的她们。
众人忙上前，七嘴八舌的询问苏美人迷路始末，又叽叽喳喳祝贺萋萋出宫享福。
更有甚者，连双儿也一并问到了。
萋萋不敢说广都王纳妃那日，她亲自去参加过，只推脱道：“我又没去观礼，不甚清楚。”
众人一时讪讪，苏美人语气淡淡道：“多谢蒋御厨替我指路，不耽误你出宫，你且去吧。”
萋萋点点头，宫娥们簇拥着苏美人远远去了。
出宫，萋萋再也没看见任何人。
想来，苏美人专程等她，恐怕真是到了走投无路之时。
不过，苏美人乃江阴行省大官儿的嫡女，怎么竟好似全无靠山的？
萋萋眨眨眼，微微一叹。
江阴行省的大官儿，只有在江阴行省才会管用。
真到了这皇宫，她也不过是个大官儿的女儿而已。
但，有武威大帝的宠爱，她怀有身孕，不第一时间寻找武威大帝庇护，却专寻潇阳王求助。
也真是让人无言以对。
帝王之家无亲情，果然不假。
尤其这后宫，尔虞我诈，暗潮汹涌，即便是皇帝与妻妾之间，也不曾真心相待。
谁也不会对你坦诚。
萋萋背着包袱走得飞快，恨不能肋生双翼，早早飞出皇城才好。
急匆匆走了半晌，一抬头，冷不丁见长安大道上行来辘辘的马车。
车上绘着黑鹫，正是潇阳王的标识。
远远地，车中人已等不及到她近前，早一手掀起车帘，隔着时空与她对望。
对望间，他妖冶一笑，顿时倾了众生。
她张了张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