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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月坝(2)

高校长感念乡亲们的大义,头发都白了也不愿离开,把学生当成自己的孩子,严格又慈爱地教他们念书、写字、唱歌、打篮球,培养他们慈善的品格和健康的习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春风都化成了雨。根宝在这样的环境里,快乐地读小学,读初中,跟在高校长的后面一点点长高长大,象一棵朴实的白菜,不出众,乖巧懂事,宅心仁厚,被高校长和老师们宠着,经常有机会敲钢板,甚至集合的时候上台接受大家的鼓掌。

根宝受教育的方向,与父亲田雨山的愿望不谋而合。过年过节,田雨山把高校长和老师们请到家里,用最地道的酒和最新鲜的菜招待,高校长则是抱一捆莴笋或者提二十个鸡蛋,反正不会空着手去,一顿饭吃下来,往往月上中天,一行人走的走送的送,点上火把,踩着露珠,充满诗情画意。那时老曹已是村干部,恰到好处地陪衬着,即使被埋在文化高大的影子里,也是甘心情愿,愉快地染了一身的露水,顶着一团月色,笑起来手一舀一舀的。老曹膝下无儿无女,有意思把根宝认成干儿子,不过根宝的父亲不愿意,传统里专而有之的想法根深蒂固,表面只说八字不合,老曹心里明白,也不强求。

在学校,根宝有个外号叫“大炮”,跟性格不合,与打篮球有关。本来根宝不爱动,静静地看着大明他们在操场上飞跑,有一次高校长把根宝扯上场,说:“生命在于运动。”很快,根宝在球场上经常爆冷门,距离很远,他用甩石头打牛的姿势把篮球扔出去,结果却进了篮筐,让大明他们哭笑不得。后来比赛,根宝有个杀手锏,就是中大炮,得手的多,失手的少,这在月坝成为新闻事件,传播了很久。

那时候月坝年轻人多,经常到学校去打篮球,有时还跟老师打比赛。高校长自然是最合格的裁判,哨子上绑一根红绸条,挂在脖子上,认真地追着满场子跑,汗爬水流的,以确保执法公平。只要地里不忙,人们一听高校长的哨子响,男女老幼都跑到操场上围着看比赛,端着碗,牵着牛,甚至可以把手活搬到操场边,球也看了,活也做了。老师队如果缺一个人,根宝就替补出场,有机会表演他的“大炮”绝招,赢得场外一阵阵喝彩。场子不好,黄泥地,篮球架是木头做的,但毫不影响,人们乐此不疲。

遵循月坝的传统观念,根宝收书很早,初中毕业便继承田雨山在月坝的品性和家业,结月为伴,娶妻生子,预备过一场素洁温婉的农家人生。

媳妇叫花儿,是托媒从银溪村介绍的,与根宝同为大月坝老乡。按照月坝多年的习俗,根宝和花儿在双方大人的监督下躲躲闪闪见面,看门户,许话,开年庚,定亲,送亲迎亲,摆完酒席后,根宝才有权利碰花儿的身体。酒席要摆三天三夜,最后一晚,大部分客人走了,亲戚本家和邻居还留下,几个人在厨房帮忙,更多地围着柴火、酒壶、年内的收成、开春的计划温软地说话,把根宝和花儿的好事岔到旁边去了。几个床上都横七竖八放着睡熟的孩子,婚床也不例外,根宝羞红脸,用胳膊的外侧偷偷碰一下花儿,慌张地前面出门,先是快走一阵,然后停下来,站在树下等,脚步声来了,来了……那时候,根宝简直是一只幸福的小鹿。月亮又圆又大,铺在地上的银白可以踩出声音,根宝紧张极了,试探几次才抓住花儿的手,珍惜地捏在手里暖着,不知下一步可以做什么。后来,好像花儿说有点冷,根宝意识到,那是暗示,于是两个颤抖的身体挨到一起,箍到一起,缠到一起。他们不会亲吻,热烈的只是时间和内心。根宝感觉到花儿在哭,头靠在根宝的肩上,泪水洒进根宝的脖子里。根宝以为把花儿弄痛了,急忙松开,为花儿擦脸上的月光,花儿就不哭了,低头一乐,突然咬根宝一口,在手臂上留下美丽的牙印。山高水白,月牙潭汩汩地流,根宝没有忍住,鱼儿游在水里一样,快乐地哭出声来。

在月坝,结婚很久的夫妻也不会互相直呼其名,没孩子之前叫“嗨”,默契得很,几对夫妻在一起也不会应答出错,孩子出生以后重心就有了转移,叫“他爸”或者“他妈”,随时提醒对方,要以孩子为磨心,包含了许多的生活智慧。这种称呼的方式在根宝家有了细致的改变,女人是根宝的“花”,男人是花儿的“根”,即便父母长辈白眼警告,委婉劝导,也不屈服。为此,两口子被窝里得意,根宝说:“花,花,花,就是花,比花还花。”花儿说:“根,这么大条根,我咋开得赢哦。”大明他们几个光棍儿偷听了传出去,变成了原始的性文化,围绕“花”和“根”的山歌子在山水月坝,唱得茶酽酒香。

根根长,花花大,

月亮撵到床上骂。

虫虫飞,肉肉麻,

月亮滚到床底下。

……

花儿给根宝生了个胖小子,当爷爷的熬了几夜翻书掐八字,取了个名字叫秋生,根宝和花儿都不干,又不好伤老人的面子,就嘴上答应,私下另取名月华。用意很明显,不丢月坝的根,沾了花儿的名,甚至可以联想到一地月光的景象,比“秋生”有文化多了。在月华成长的岁月里,爷爷婆婆认定他们的孙子叫秋生,抓住一切机会向别人宣传,婆婆说:“秋生这孩子……长的像他爸,心思像他妈。”爷爷说:“放屁的话。长的像妈,性子像爸。秋生乖,哦!哦!哦!……”婆婆不生气,也不纠正,接着说:“咱秋生生的时辰好得不得了,太白金星的命呢。”爷爷说:“放屁的话。哦!哦!哦!秋生乖……”这样的结果,自然是邻里邻近的人大方地送给他们恭维的话,累起来,几个月坝都装不下了。

根宝和花儿不跟父母争夺月华的感情,当着父母的面,也有把月华喊秋生,等月华被婆婆抱着串门户,爷爷背着放牛唱山歌,或是月华牵着爷爷去玩那些木头做的古怪玩具——以后,两口子赶紧去忙他们的二人世界,沉浸其中,激情如火。他们心照不宣,故意把收工的时间拖到很晚,摸到月牙潭边洗净双手和身体,变换花样,恰到好处地淫荡一回。如果月亮映在水里和地上,就像月坝的眼睛瞄着,那就要找遮挡,或者干脆抖一阵,压抑住,早点回家,奶完月华,装病装累上床去了。还是床上好,脱光,放开一切,想怎样,便怎样,有时候月光还从窗子里跳进去,涂得满身都是,那又是一种韵味。不过也有漏丑的,那一次,两口子正在激烈,突然听见小月华哇地一声哭起来,说:“不要打妈妈!”花儿把憨愣愣的根宝从身上推下去,俯身搂住站在床前的儿子,哭得像是风里的蝴蝶。

花儿的奶水和爱一样丰富,因此给儿子断奶很晚。一直到七岁上小学,月华都会躲开大人,羞羞地缠住花儿,说:“要吃包包。”两包奶水,喂两个男人,花儿乐此不疲,用一股奶香滋养家庭和幸福,就算有一天自己被吸空,也是值得的。根宝听花儿说到这样的话,爱惜地把头移到花儿的肚子上,说:“那我不吃了。”花儿故意生气,说:“不!我要。你该晓得不要吸嘛。”

忽然有一天,月华拒绝“吃包包”了,根宝问他半天,他说:“大明叔骂我。”骂什么话呢?打死也不说。那时候,大明是月坝的骄傲,新修了楼房不算,还从外面开回去一辆怪模怪样的车子,停在学校操场里,把月坝给镇住了。

究竟大明对小月华说了什么话,根宝一直不在意。后来花儿问过大明,大明坦白,他对月华说的是“包包好吃啵?”,月华骄傲地点头了,说:“我想开车。”大明把月华抱起摸了一下方向盘,说:“妈妈的包包好大哦,叔叔也想吃。”这下子月华不干了,挣脱大明,生气地走开

根宝坐老曹的农用车去了两次月坝乡政府,路上跟老曹如此这般交代了,这才通知大家开工挖矿。老人们已经在家闲了一些时日,有点急,一早便聚到根宝家院坝里,全副武装,有的还毛巾裹头,只剩两个眼睛在外面,奇怪的是,独眼睛安先生也在人群里,只不过没有带工具。四五十个人的队伍蜿蜒蛇行,被根宝带到白果树坪下面的矿坑便,远处金黄的背景映照着,一片静静的热烈。老曹先说话,底气甚至比以前更足,“大家不要讲话了!”虽然并没有人在讲话,但是这个开场还是免不了,干部嘛,开会容易养出习惯,“现在开会。根宝有事情给你们宣布。”根宝很动情,把身体的重心移到左边拐杖上,眼睛就要湿了,说:“山水养月坝,月坝养性情。”这是安先生之前经常说的话,因此安先生听了很是受用,悄悄把头抬了一下,顺便看了看大家的反应。大家自然知道那其中的意思,用表情配合回应了他。根宝接着说,“大家都是我的长辈,对月坝的用情比我深,我现在是个废人,别的做不了,只求月坝不在我们这一代人手里毁掉。”大家听不明白了,虽然话里有些道理,但是挖矿就挖,说这些什么意思呢?老曹看出大家的心思,及时维持根宝,说:“当初挖矿,安表叔和雨山大哥就是反对的,现在想想,他们是对的。雨山大哥以命相抵,不过为了逼我们反省,安表叔百岁之人,阅世无数,月坝像他唯一的孩子……”太阳出来,从白果树坪把画儿铺展下来,蘸些山水颜料,涂在人们头上,脸上,身上,温暖渐次漫延。根宝最后说:“今天请大家来,就是把矿坑埋了,从此不提挖矿。就是财富,也留给子孙后代吧。”

安先生始终不说话,不过第一铲回填土是他完成的。这个标志性动作带动了大家,让回填过程比开槽仪式更显出肃穆气息,老人们纷纷加入,虽然心存疑虑,只好隐着,动作却反而加大了。回填矿坑并不简单,老人们用了三天,根宝每天每人给发一百块钱工钱,算算,差不多一万五。都知道矿是根宝花十万块钱买下的,却不挖,还要出钱填埋,那根宝一条腿的代价不是打了水漂吗?老人们议论纷纷,一个说根宝有阴谋,指不定要做什么大事,另一个说根宝实诚,肚里没有弯弯肠子,是不是老婆跟丢了,刺激了神经?恰好老曹在,偏又听见了,便说:“根宝是为了月坝好,你们多活几天,等着看吧。”有人开老曹的玩笑,说:“你这个干部当得好,新皇帝旧大臣,顺风倒哦。”老曹不计较,也不纠正,卖力挖土,说:“等着看吧。”

根宝对老曹真心信服和依赖,大小事都找他商量,不过结论总是绕几绕,到底回到根宝的提议那里去,老曹在形成结论的过程里,只是给根宝找坚持的证据。老曹有故意压住自己的想法,也有托举根宝的意思,偶尔小心计也耍,小动作也搞,比如给大明通风报信,比如私下承包了几户人的林地预备着,不过毫不影响两个人的大局。根宝背过老曹找乡政府,找安先生,找月坝的老人,说一些老曹后来才知道的计划,老曹总能猜到十之八九,只是不说破,给两个人都留下必要的余地,于事有补,这才叫平衡。

比如种植乌药,根宝对市场行情进行了充分调查,分析月坝的土壤性质,还征求了安先生的意见,大体确定了种植规模和计划,这才找老曹商量。老曹欣喜地说:“这个我也想过的,准行。坡地这么多,荒起实在可惜,我同意!”根宝说:“怎么种法呢?各家各户不好管理,集中起来又缺劳动力……”老曹说:“乌药管理不难,费劳动力主要是一种一收,关键的问题还在于,种子贵,成本高啊。”本来根宝已经联系了两家公司,签订种植回收协议,种子款可以在回收时扣除,但是根宝对老曹说:“种子的问题我想办法,曹老辈就负责租地,组织人力。”老曹心里打着算盘,等根宝下面要说的话。根宝随了老曹的心思,说:“这算是集体行为,暂时只有我们父子俩知道就好。”老曹以为说的集体是村委会,心里不舒服了,翻了一下眼皮,说:“集体行为?侄子啊,啥集体呢?”根宝说:“我俩筹建一个老年社区,这在全省都还没有。”

老曹心服口服,给根宝拍了胸,租地和人工费可以先欠下。说干就干,联系成片坡地,翻挖平整了,打上除草剂,等根宝联系的种子一到,立冬前便全部进了地,足足200亩。老年社区!老曹摇头骂根宝,只不过在心里,说,根宝这娃子,虽然失了一条腿,进城没有白混。老年社区,解决留守老人的问题,还可能赚老人的钱,亏你龟子想得出来。

小雪节气当天,根宝通过梅溪,从大塘请去几个装修工人,把老学校内外粉刷一新,大教室做了隔断,几间宿舍加设了厕所和浴室,礼堂里摆上音响设备,操场上清杂去乱反复冲洗。差不多要完成的时候,根宝才领着安先生和老曹去看,谦虚地征求意见,请两位长辈多多指教。两个人都不知道根宝的真实意图,暗想根宝还要恢复学校不成?却都显出满意的样子,回去给老人们宣传,说根宝要做第二件大事了。老人们问什么大事,安先生承认自己不晓得,但是敢肯定是好事,老曹就不,很有深意的样子,说:“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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